有钱赚, 烟罗当然不会拒绝。
十分钟后, 三人一鬼出现在了钟家的客厅里——除了烟罗和沈清辞, 满心悲痛的赵河川也跟来了。
钟宇泽见他眼睛都哭肿了还不肯回去休息,不由有些无奈:“我就是象征性地过来瞅一眼, 又不是要打架, 你说你一个外人非要跟过来凑什么热闹?赶紧回去睡觉得了!”
赵河川看了他一眼,声音嘶哑地说:“我睡不着。”
同寝三年, 他对钟宇泽不说十分了解, 但也多少知道他的性格。他家里的情况他也听人说过一些, 这会儿有些不放心。再说要不是钟宇泽, 他和爷爷根本不可能见上最后一面,还多相处了那么多天,他还没好好谢过他呢。
钟宇泽大概能猜到他的想法, 心里有点儿别扭,但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最终只能故作不耐地说:“算了算了, 随便你吧,反正我家客厅大,也不是站不下。”
钟家是豪门大户,住的地方是首都有名的富人区,客厅确实大得让人想变身成柠檬精。不过赵河川这会儿没心思跟他贫嘴,便只勉强扯了一下嘴角,没有说话。
钟宇泽也没再说什么,转头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一切, 感叹似的笑了一下:“是不是觉得这客厅很豪华很气派,看起来就跟五星级酒店的大堂似的?我也这么觉得,从小就这么觉得……”
这个地方是他的家,但又不是他的家,因为他从来没有在这里感受到过家的温暖。
他的爸妈,一个是上市集团的总裁,天天忙着管理公司;一个是享誉世界的舞蹈家,天天忙着追求梦想。两人都是工作狂,每天都会忙到很晚。
而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放在这边多了,放在那边自然就少了。所以钟宇泽长这么大,从来没等到过他们亲自来接他放学,也从来没等到过他们亲自去给他开家长会,更别说一起去游乐场,或是出门旅游什么的了。
就连他在学校里跟人打架,被打得头破血流住进了医院,他爸妈也只是派了个律师过来,然后打电话教育了他一顿……
印象中陪在他身边的,永远都只有家里的司机和保姆。父母留给他的,也永远都只有忙碌的背影和一天比一天失望的眼神——是的,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年少时的他曾做过很多混账事,甚至还差点进少管所。
不过不管他怎么折腾,怎么给他们找麻烦,他的爸爸妈妈都没有为他停下过自己忙碌的步伐。
就像这座豪华的大房子对他们两口子来说,可能和外面的酒店没有什么区别一样,他这个儿子对他们来说,可能也只是一个和工作上遇到的问题差不多的麻烦,派个人再给点钱就能解决。
钟宇泽以前没少因为这事儿伤心,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就不在乎了——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日复一日的求而不得,把他内心所有对父母的渴望都磨成了灰。
他终于不再需要他们,也终于不再会为他们伤心难过。
不过他还是决定在投胎之前回来看他们一眼——不是因为留恋不舍,而是有一个问题他藏在心里很久了,想在临走之前问问他们。
这么想着,钟宇泽就压下心头的复杂,穿过父母卧室的房门,来到了他们的床边:“大师,我准备好了,我们可以开始了。”
***
这天晚上,钟宇泽的爸爸钟铭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唯一的儿子钟宇泽坐在他办公室的桌子上,笑嘻嘻地问他:“爸,你爱我吗?”
钟铭城:“……”
钟铭城觉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就皱起了眉头:“你这又抽什么风呢?还不赶紧下去,把我合同都坐皱巴了!”
钟宇泽低头看了屁股下的合同一眼,从善如流地从办公桌上跳下来,找了张椅子坐下,继续问:“你还没回答我呢,你爱我吗?”
钟铭城:“……”
钟铭城这几天正在忙一个特别重要的项目,脑子里装的全是跟项目有关的东西,哪怕睡着了都没有放松。他看了莫名执着的钟宇泽一眼,心里微窘之余有点不耐:“闲着没事儿干就滚回去看书学习,别在我这捣乱。”
俩大老爷们居然说什么爱不爱的,臭小子,也不觉得羞耻!
不过……
看着这不知不觉就长成了一个帅小伙,个子比他都要高了的儿子,钟铭城不知怎么就有些恍惚。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当年小小一只,站起来还没他膝盖高的小萝卜头,一眨眼竟已经长成了大人的模样。
又想起前些天听人说,这小子半夜不睡觉,跑出去飙车还差点受伤的事情,钟铭城一顿,心里生气又有些自责。
为了让钟氏集团在自己手里更上一层楼,好堵住原本并不属意他个继承人的父亲的嘴,这些年他一直忙着工作,忽略了对这孩子的教养,导致他一再学歪,现在竟然都开始作死了!
还好他命大,没出什么事,不然他真是……
想起那天误以为儿子没了时,自己那种又痛又悔的心情,钟铭城心里有些后怕,同时暗下决心,忙完这个阶段的工作后,就找同样忙碌的妻子聊一聊,争取以后多分点时间在儿子身上,免得他再这么作下去,哪天真把自己给作死了。
钟铭城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又绷着脸说了几句让他好自为之之类的话,然后就摆手让他出去了。
钟宇泽看着他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收起笑容叹了口气:“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呢?”
钟铭城:“……”
臭小子到底什么毛病?这还没完了是吧!
他额角微跳,终于忍不住道:“哪个父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你这问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钟宇泽怔了怔,抬眼:“所以,你们是爱我的?”
他的脸色有点怪怪的,钟铭城看得一愣,到口的呵斥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废话!不爱你会给你那么多零花钱,让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爱你会给你请那么多老师,逼着你学习上进?还有你平时吃的穿的,哪个不是最好的?”
这么说也是。
钟宇泽眼神有一瞬茫然,好半晌才低声喃喃道:“所以你们不是不爱我,只是爱自己更多……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么一想,你们也没有做错什么。哎呀,心里舒服多了,至少我对你们来说不只是麻烦,我的出生也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是不受欢迎的……”
哪怕早就已经看开,也早就已经不再渴望父母的疼爱,但钟宇泽永远无法忘记孩童时期的自己在面对同学们天真又恶意的嘲笑时,那种惊怒交加却无力反驳的感觉。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释然了。
“行吧,我不怪你们了。”
钟宇泽本来是想在临走之前好好质问一下他们两口子,再把那些积攒已久,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始终没能宣之于口的心里话砸在他们脸上,然后潇洒走人的。但看着钟铭城那张和自己有五分相似,只是不再年轻的脸,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红着眼睛笑叹一声,走上前抱了抱他这一世的爸爸,“走了,保重。”
然后就推开门走了出去。
不过走了两步,他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折了回来,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对了,我把我名下那两张银.行.卡送给我的恩人了,你们别找人家讨啊,那是我留给他们的心意。”
末了才真正离开。
钟铭城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什么有一种非常不安的感觉。他下意识就放下手里的东西追了出去:“等等!臭小子你站住!”
没人应声,四周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回音。
“臭小子!阿泽!阿泽!”
钟铭城突然觉得害怕,他用力推开门,门后却不是他熟悉的走廊,而是一片无际的深渊。
“阿泽!阿泽——!”
钟铭城大叫着醒了过来。同一时间,他的妻子,钟宇泽的妈妈叶绯月也脸色发白地从床上撑坐了起来:“阿泽!”
两人都被对方吓了一跳,随即就惊疑不定地对视了一眼。
“你也梦到阿泽了?”钟铭城率先开口。
“是,难道你也……”叶绯月抖着唇,保养得当,美丽优雅的脸上浮现一抹惊惶,“你梦到什么了?我、我梦到阿泽突然出现,问我爱不爱他,我一开始有些不好意思,让他不要闹。但他一直问一直问,我就回答了他。然后……然后他突然抱了我一下就消失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
钟铭城脸色一下就变了:“我梦到的……和你一样。”
“他、他还说他把自己的银.行.卡留给了他的恩人,让我们不要去讨……铭城,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啊?我听着怎么那么害怕?”
明明只是一个梦而已,可夫妻俩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强烈……
就在这时,钟铭城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下意识接起,然后脸色刷的就一下白了。
电话是警方打来的。
就在半个小时前,钟宇泽的尸体被一个露宿公园的流浪汉发现了。流浪汉吓得赶紧报了警,警方确认过他的身份之后,就打电话来通知家属了。
钟铭城和叶绯月惊恐之余怎么都不肯相信,可到了警局一看,却发现那具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确确实实就是他们的儿子,钟宇泽。
人前向来优雅得体的夫妻俩一下就崩溃了,尤其叶绯月,更是整个人往后一仰,差点昏过去。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明明前几天阿泽还给我打过电话……”
她说她和钟宇泽前几天刚通过电话,可翻开手机的通话记录一看,这所谓的“几天”,已经是半个月之前了。
叶绯月整个人都傻住了。
一直醉心事业,追求舞蹈梦想的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时间过得很快,远比她以为的要快。
快得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儿子就长大了、成熟了,然后……离开了。
叶绯月整个人软倒在钟铭城怀里,抱着脑袋失声痛哭。
钟铭城也是悔不当初地红了眼。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钟宇泽最后远远地看了他们一眼,不再留恋地转过了身:“走吧。”
赵河川这会儿已经有些平静下来了,见此心头发酸,低声说了句:“他们是爱你的。”
“我知道。”钟宇泽努力咽下喉咙里的酸涩,冲他笑了一下,“但他们更爱自己,更爱他们的事业和梦想。不过我已经不怨他们了,谁规定做爸妈的就一定要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孩子呢?而且就像我爸说的,他们已经把能给我的全都给我了。虽然没什么时间陪我,但我从小到大,吃的穿的用的东西都是最好的,也从来不需要为生活发愁,这已经比很多人都幸运了。只是……”
他顿了一下,看着赵河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羡慕,“只是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下辈子可以投胎成你这样的家伙。哪怕生活贫苦些,可至少知道被人全心全意爱着是什么感觉,精神上也是富足的,不像我,这辈子啊,穷的就只剩下钱了。”
赵河川:“……你确定自己不是在炫富?”
旁边沈清辞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不是,多少人想‘穷得只剩下钱’啊。”
完全不能理解他想法的烟罗则直接甩了他一个大白眼。
“说的也是。”钟宇泽也乐了,“这大概就是人的劣根性吧,有了这个就想要那个,永远不满足。我要是真的变成了一个穷光蛋,没准又会羡慕人家有钱人了。”
他是个贪心的人,他爸妈也是。以前想要事业想要梦想,现在又想要他,可世上哪来那么多的两全其美呢?人生在世,总要有所取舍的。
不然过去的人也不会总说,要珍惜眼前人,珍惜眼前事了。
想通这一点,钟宇泽心头的酸涩一扫而空。他露出了一个干净开朗的笑容说:“行了我走了,有缘再见吧!”
“还有两天的时间,你不再……”
“不了,反正都是要走的。”钟宇泽说完,虚虚地抱了赵河川一下,“再见了,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赵河川的眼睛一下变红:“一路走好……睡在我下铺的兄弟。还有,我爷爷的事情,谢谢你,真的谢谢。”
“客气啥,我那就是物尽其用,又没费什么劲儿!”钟宇泽哈哈一笑,又说,“对了我的钱包就放在寝室的抽屉里,钱包里有两张卡,一张里面有十万,给大师当辛苦费。另一张里面有三十来万,就留给川子你吧。密码都是091019,然后我刚才已经在梦里跟我爸妈说过了,他们不会找你们拿回去的。”
赵传一惊:“什么?!我不……”
“不什么不,这钱就当是我借给你的,你下辈子记得还就是。”钟宇泽说着坏笑了起来,“或者你要真觉得不好意思,就叫我一声爷爷吧。毕竟我跟你爷爷也算是忘年交,然后我作为长辈,给我大孙子留点压岁钱也是很正常的事儿对不?”
赵河川:“……”
赵河川只送了他一句:“对个屁。”
***
钟宇泽最终还是选择了现在就离开。
赵河川送了他最后一程,然后就带着烟罗和沈清辞回学校拿卡了。不过他只拿了钟宇泽送给烟罗的那张,没拿他留给自己的那张——不是清高,而是觉得无功不受禄。毕竟他从来没有帮过钟宇泽什么,反倒是钟宇泽,一直在帮他。
烟罗觉得他有钱不要的样子非常傻,不过她一向不爱多管闲事,所以也没说什么。
倒是沈清辞理解地笑了一下,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赵河川说:“以后的事情我不知道,现在我只想马上请假回家,找到爷爷的尸体,让他入土为安。”
沈清辞并不意外,点头说:“要是遇到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可以给我们打电话。”
赵河川感激点头:“谢谢你们。”
说是这么说,其实两人都只把这话当做客套。可没想到几天后,沈清辞和烟罗竟真的再次接到了赵河川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说,为了把他爷爷的尸体从那个梅子崖下带上来,他花钱请了几个专业干这行的人来帮忙。可谁想那些人下去之后没多久就跟他们失去了联系。
怕他们出事,他又请了两个十分熟悉附近地形的村民下去查探情况。可这俩村民下去之后,竟也跟着没了消息。
赵河川这才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没有他想的这么简单,所以赶紧打电话来求援了。
因为钟宇泽给的那计划之外的十万块,烟罗对赵河川这人印象很不错——毕竟钟宇泽是他带来的。听他说这次也是有偿的,就爽快地答应了。
沈清辞见此失笑,他记得刚认识那会儿她对钱一点概念都没有,这才多久,竟就变成了一个见钱眼开的小财迷……
不过,虽然还不知道他们前世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又为什么这么执着地想要他修炼,可她的改变总归是为了他,或者说……是因为他。
沈清辞这么想着,失笑之余,心情就变得格外愉悦。
烟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问清楚赵河川老家的位置后,就拉着他出发了。
因为时间紧迫,两人没有坐车,而是直接化成一道黑烟飞了过去。所以赵河川挂了电话没多久,远在千里之外的两人就出现在了他眼前。
赵河川:“……!!!”
知道大师厉害,但这是不是有点厉害过头了?!
“愣着干嘛?”烟罗美目一斜,“人呢?”
赵河川这才回神:“人……人就在这个断崖下面!”
这会儿已经是傍晚5点多,围观的村民们都回家吃饭去了,只剩下那几个失踪者的家属还不死心地趴在断崖边上,或哭或叫,神色疲惫而焦急。
其中一个中年妇人,甚至还在咒骂赵河川,说着都是他害了她家男人,要是她家男人出事,她绝对不会放过他之类的话。
赵河川没有回应,他能理解那妇人的心情,也不怪她,只是心里到底不好受,因此越发憔悴了几分。
沈清辞看着他血丝密布,显然自从他爷爷去世后就没怎么合上过的眼睛,声音温和地安抚了一句:“放心吧,我们会把他们一个不落地带上来的。”
赵河川一怔,一颗像是掉在了油锅里,正反复被煎炸的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
这一刻,他突然特别特别庆幸,那天路过胡记黄焖鸡门口的时候,自己选择了走进去,然后,遇见了这两位改变了他一生的贵人。
***
百米高的悬崖对人类来说,是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的死亡之地,可对烟罗来说,却和路边的花坛没什么两样。
她走上前拨开那群失踪者的家属,拉着沈清辞就飞身跃了下去。
“……”
“??!!”
猝不及防的家属们吓呆了,直到赵河川连连安抚说这是自己请来的高人,众人这才眼露期盼和敬畏地回过神。
其实不只是他们,沈清辞也被烟罗的说跳就跳惊到了。就,他现在毕竟是凡人之躯,突然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难免会有些不舒服。
“行了落地了,赶紧松手。”
直到烟罗嫌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沈清辞才发现自己刚才竟下意识抱住了她。
沈清辞:“……”
沈清辞一怔之后耳朵瞬间烧红。
烟罗看见了,忍不住嘲笑:“这才多高啊,就吓成这样了,你也太怂了吧!”
沈清辞:“……”
沈清辞有点无奈,但又有点想笑。他也没说我这耳朵不是被吓红的,言言只轻咳一声掩去眼中的不好意思,收回了自己搭在她腰间的大手。
烟罗对此什么感觉都没有,她这会儿满心都是“你这老王八蛋也有今天”的暗爽感。不过毕竟是正事要紧,很快她就收回心思,四下打量了起来。
结果还没打量几眼,就看到了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那两具尸体一具穿着老旧,一具打扮年轻,显然就是赵河川的爷爷赵老拐,和那个想要抢劫他不成,反而跟他一起摔下了山崖的二流子。
他们躺着的地方地势相对平坦,很容易被人看到也很容易被人找到。可不知道为什么,这里却只有他们俩,那几个下来寻找他们的人,一个也不见踪影。
烟罗挑眉走了过去,快走到他们身边的时候,突然一阵疾风吹来,紧接着眼前的景色就在她都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发生了变化。
烟罗一愣,下意识侧身挡在沈清辞前面,美目危险地眯了起来:“哪个不要命的,竟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