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发

上次宇文泓这般,是秋末雨夜行房的时候,他抱着她,从面颊一路吻下,忽被宇文泓又这般轻吻脸颊的萧观音,一时怔僵在那里,看宇文泓在轻轻吻了这一下后,不再似上次那般动作,而是静静地凝望着她,灯光下眸光幽亮,润着晶莹干净的水意。

片刻的怔愣后,萧观音微低了头,人也朝后微退了退,抵靠在榻柱处,低低地道:“……做什么啊……”

她的夫君,静望她须臾,跟挪近前,牵握住她的手道:“拜观音。”

原担心夫君再次身体难受、又需要行房的萧观音,登时“嗤”地一声笑出声来,她抬眸看向宇文泓,笑望着同样笑意盈盈的他,温声嗔道:“观音菩萨哪里是这么拜的?!当双手合十才是啊。”

她话音刚落,就见坐在榻上的宇文泓,边笑望着她,边将双手合十,似要朝她倒头就拜,忙捉住他合十的双手,笑拦道:“快别这般折煞我,要折寿的。”

信佛的萧观音,说下这话后,心中忽地闪念过那道签文,唇际笑意微微一凝,而不信佛的宇文泓,不知那日萧观音在伽蓝寺究竟掣中了什么签,也不信那夜在草垛望星时,萧观音所说的醉话,只是笑望着她道:“我有一愿,唯有观音,可助我实现。”

萧观音悄收回心神,含笑望着宇文泓道:“那我们哪天一起去伽蓝寺上香好了,到时候,你向观音菩萨陈愿就是了。”

宇文泓深望着他的娘子道:“不必去寺里,在这里即可。”

萧观音浅笑颔首,“心中有佛,在哪里祈愿都是一样的。”

“是,心中有佛”,静望着萧观音的宇文泓,缓声重复一遍她的话后,忽地掠身近前,在噙笑着道“再拜一下”的同时,朝她颊处,又轻轻啄了一下。

萧观音不防宇文泓如此,待她反应过来,“得逞”后的宇文泓,已退开身去,挟着唇际上扬欲飞的满满笑意,朝榻内一倒,口中嚷道:“睡觉、睡觉!”

萧观音望着她这孩子夫君的背影,抬手轻抚了下方才被他孩子气地“吻拜”了两次的颊处,浅笑着轻摇了摇头。

她饮茶漱口,在榻几处的铜盆水里净手擦干,吹熄榻灯,在宇文泓身边躺睡下时,朝里不动的人,又忽地翻转过身来,一手揽搭在她的腰上,靠近前来,嗓音轻低地问她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想向观音求什么?”

榻帷内一片黑暗,萧观音看不清宇文泓的面容神情,只感受到他说话时,暖热的呼吸轻扑在她面上,像是夏日里燥热的阳光,照在人身上,令她面颊,随这份暖热,微微发烫。

暗色里,她朝后略退了退,并轻摇了摇头道:“这是宇文泓的小秘密,在心中,悄悄告诉观音菩萨就是了。”

她的夫君宇文泓,声音低低的,“只在心中说,不知观音能不能听见?”

萧观音道:“只要祈愿心诚,观音菩萨定能听见的。”

宇文泓嗓音似带着笑意,捉她一手,探放在他有力跃动的心口处道:“心是很诚的”,言罢静默片刻,轻低的声音中,又似凝结着深重的希求,沉甸甸的,像是将一颗心,都捧放上去了,“……只不知,能不能向观音求到……?”

萧观音仍是点头,“心诚则灵。”

“好,心诚则灵。”

无灯的夜色中,萧观音看不见宇文泓面容,但能感觉到,宇文泓说这五个字时,一双眸子,似在深深地黏望着她,他轻轻说了这一句后,又揽紧手臂,将原先退后的她,抱拢至身前,抵在她肩处耳边,声音沉沉道:“我等着。”

萧观音无奈地靠在他怀中,“都说了,你这样压着手臂,睡不着的。”

“那,这样就可以了”,宇文泓笑说着边睡正身体、仰面向榻顶,边将萧观音揽腰一带,他原是同她玩闹,要令她趴睡在他身上,但暗色中,二人都看不清对方,这抱着一带,令萧观音与他贴面拂过,有香软如花之物,自他唇上轻轻擦掠,如三月里温柔和暖的春风,轻轻拂过花蕊,令他心尖猛地一颤,紧跟着响跳如雷。

黑暗中,宇文泓僵住身体,被揽抱至他身上的女子亦然,在一愣之后,方醒觉自己刚刚不小心碰触到的是何物的萧观音,在短暂的怔寂后,难掩慌张地从宇文泓身上下来,背身侧睡过去道:“不……不早了,睡……睡吧……”

僵躺着的宇文泓,没有阻拦萧观音的离开,一因他仍沉浸在那一触所激起的心潮狂澜中,一时没反应过来动作,二则因在心澜逐波、心尖发热之时,宇文泓下意识不敢让萧观音继续趴在他的身上,对此,他有前事之鉴,知道如果不加抑制,这愈涌愈烈的心澜,将会引起什么,知道接下来不久,哪里会越发燥热,又一次想起那不中用之夜的他,生怕听到萧观音,再评价他一次“挺快的”,沉耽在那夜阴影中的宇文泓,尚需时间,恢复自信,而且,他的观音,对真正成为他妻子这件事,其实,还没有准备好,他,尚需耐心等待。

他的观音,宇文泓在心中这样又想了一下,心间唇边眸里,皆浮漾起绵绵笑意,他慢慢侧过身去,没再将手搭上萧观音的纤腰,而是悄悄执起她一缕流淌在枕边的乌发,轻轻地绕在指尖。

从前,他总以为上苍无眼、老天不公,待他宇文泓太过狠苛,人世之爱,半分都不肯予他,迫得他要自毁容貌、伪失心智,做个人人皆可嘲笑鄙夷的痴傻之人,但,如今他心里,不再那么怨憎上苍,老天许是公平的,在过去的十六年里,褫夺了他宇文泓许多许多,是为了在他十七岁的春日,将这天下间最好的,捧送到他怀中来。

“……观音”,他轻吻着指尖的秀发,眼望着前方,轻轻地唤了一声。

背身侧躺的萧观音,刚刚平复了因那无意一触所激起的心澜,手仍抚在心口处,听宇文泓在身后唤她,静默须臾后,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微动了动唇,即似又想起不久前那香软触感的宇文泓,嗓音带笑,“只是发现,好像开始有点点灵了。”

他悄悄放下了她的乌发,边帮她拢好,以防他夜里睡着,不慎压发扯痛了她,边对她道:“睡吧,做个好梦。”

想起萧观音说被禁阁楼时、有天夜里曾做噩梦的宇文泓,又补了一句道:“有宇文泓在身边,不会再做噩梦了。”

萧观音问:“为什么?”

虽然眼前一片黑漆,但却似可望见萧观音侧睡着的清纤背影,心海中的轮廓,清晰到可一寸寸拂指描出,因他已在从前的许多个夜晚里,这样深深地凝望着她,不知有多少次,暗色之中,宇文泓望着他的娘子,有意压低声音,如在唬人,“因为宇文泓是个大夜叉,有血盆大口,镇在娘子身边,可以将娘子的噩梦,一口一个吃得干净!”

如他所想,萧观音闻言轻声嗤笑,虽同样因黑暗不可见,但她展颜而笑的清丽容光,却随心海所想,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不会再做噩梦的”,宇文泓再一次说罢后,轻轻道,“我保证。”

“我保证”三个字,亦沉沉地落在他的心底,再不许俗世风雨雷暴,落在萧观音的身上,再不能让萧观音,落入可怕的险境之中,他要她再也不会因惶恐惊惧而寝食难安,他要他的观音,一世平平安安,平平安安地在他的身旁。

天明之时,决定好好做几日“闲人”,陪着他的观音的宇文泓,拉着他的观音在榻上赖床,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室外,已是冬阳广照,拂在满苑的白雪上,令廊檐处融雪滴滴,如一支支轻灵的小调,萦绕着长乐苑苑室,欢响不停。

美妙的“雪乐”声中,宇文泓原是饶有兴致地坐在萧观音身旁,看她梳妆,但,靠近萧观音的他,在望向镜中清丽佳人的一瞬,同时看见坐在她身旁的自己,两张脸同时出现在一张镜子里,一个云鬓花颜,而另一个……真真突兀到不行,简直不配一同出现在同一画面里,略靠近些,都似是对那云鬓花颜的亵渎。

已拥有大花脸多年的宇文泓,在这雪后初晴的冬日上午,第一次觉着被自己辣到眼睛了,他默默地移出了镜子的照射范围,边摸着自己的脸,边望着正戴耳环的萧观音,在心中暗暗思量时,听有“噔噔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并带来一声急切撩帘声响,抬头看去,见是九弟宇文淳跑了进来。

……哪有做弟弟的,往兄嫂寝房跑的?!

宇文泓正要斥骂九弟一声,但转念一想,他这二傻子不该这么懂礼数,如此迟疑的一瞬间,他的九弟,已经直接跑到了萧观音面前,抓着她的衣袖,满面关切地问东问西,并道:“我有帮嫂嫂去父王面前求情的,可父王不理我,还好后面大哥查出真相来了,没有冤了嫂嫂!!”

一旁的宇文泓,听宇文淳提大哥听得闹心,看宇文淳俩爪子搭在萧观音手上,看得也闹心,他正忍无可忍,要将九弟俩爪子,从萧观音手上挪开时,萧观音却轻握住九弟的手,好生温柔安慰了他一番,并让莺儿取来乌梅糖,笑对九弟道:“我之前又做了些,是专为你做的。”

宇文淳还没来得及为此展颜,就见他的二哥站起身来,大咧咧一伸手,直接从侍女莺儿手中,把乌梅糖包拿走了,“我的”,着急的宇文淳,站到宇文泓面前,仰望着他道,“二哥,嫂嫂给我的!”

宇文泓恍若未闻,尚且年幼个矮、跳来跳去也够不着糖的宇文淳,着急地向萧观音告状道:“嫂嫂,二哥抢我的糖,二哥欺负我!”

萧观音无奈地笑看向宇文泓,“别闹了,把糖给九弟吧。”

宇文泓摇头,“不给,我的”,说着就拈了一颗乌梅丸糖,塞入口中。

宇文淳呆呆地看着鼓着腮帮子含糖的宇文泓,心想,二哥有些痴傻,旁人早告诉过他,他是知道的,可二哥这分明瞧着还有些流氓,怎没人同他说过呢……

萧观音对此则是惊讶,她看宇文泓这架势,是定要将那包乌梅丸糖据为己有的,不解问道:“你不是不爱吃这糖,嫌它太甜,说它味道‘甜死人了’吗?!’”

宇文泓道:“现在又爱吃了。”

萧观音望着他问:“那……现在觉得味道如何呢?”

晴雪透窗的明澈天光中,宇文泓唇勾笑意,定定望着萧观音道:“甜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