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家小镇里整整开了十多年的铃原酒肆,是一家只会在夜晚开张的酒铺。破晓之前,老板娘便会打烊关店,笑着将喝醉的酒客从店里请出去。
因着铃原酒肆家的酒着实美味,于是贪恋这份酒香的客人便也就默许了这份不成文的规矩,仅在夜晚才会叨扰铃原酒肆。
过去的铃原酒肆倒不是这般。那时仍是铃原家的老太太掌店,白日里也敞开店门,还常会彻日营业。
如今老太太已故去,铃原酒肆便由儿媳一人操持——也就是义勇与五月所见到的那位女性。
她从柜台后走了出来,手中拿着账簿,微微笑着,倒是有几分亲切。
“两位是第一次来到我家的酒肆吧?”
她说话时的语调是细声细气的,身上也并没有什么很危险的气息——不过就算是真的有,五月大概也感觉不出来。
因为五月没有什么很敏感的直觉嘛。
“是。”义勇给出了回答。
铃原酒肆的老板娘依旧嘴角带笑,引两人坐到了角落的方桌。
小小的店铺被酒精的气味填满了,喝醉了的酒客们不时大喊大叫,让五月觉得不自在极了。她下意识地缩起身子,往义勇身边靠近了些。
摇摇晃晃的醉汉穿过酒桌间狭窄的空隙,猛一下撞到了五月的身上,把她吓了一跳。
“藏原先生,你今晚怎么喝过头了?”老板娘轻轻地把醉汉拉到旁边,“这就准备要回去了吗?”
醉汉打出一个长长的嗝,憨笑了几声,口齿不清地说:“小铃原,我明天还会过来喝酒的!”
“好。我一定为您留下最好的酒。”她笑了笑,转头向五月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呢,藏原先生就是这么个鲁莽的人。你有没有被撞到?”
五月愣愣地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我猜你的年龄不大吧?”她说话时带着一股亲切的语调,“那就尝尝梅子酒吧,一小杯就好,不会喝醉的。不过以后不要总是来喝酒哦——酒肆这个地方,多少还是有点乱的。就算是我家的酒肆也是一样。”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刻意压低了声,仿佛像是只对五月一人说的耳语。
五月一时有些恍神了,愣愣地在桌旁坐下。
酒很快就送上了。
小小的青瓷酒盅,其一是紫红色的梅子酒,另一盏是清澈透明的清酒。
但五月并不在意梅子酒如何,更不在意清酒如何。她悄悄地扭过头,打量着铃原酒肆的老板娘。
被酒客们叫做“小铃原”的那位女性,看起来年纪也不大,约摸三十多岁的模样,总是一副嘴角带笑的模样,很讨酒客们的喜欢。
哪怕是穿着繁复厚重的振袖和服,小铃原也依旧能够轻快地穿梭在酒客之间,一步一动皆是游刃有余。
小铃原注意到了五月的目光,向她微微一笑,又回到了柜台后坐下。被柜台遮挡着,五月只能看到她盘起的发髻。
她收回了目光。
“她看起来不太像是鬼啊……”很小声地,她对义勇说,“我们会不会找错了?”
“鬼才不会告诉你它是鬼。”
义勇这么一说,五月便也就明白了。
她知道这话是事实,但她潜意识里还是不觉得小铃原会是鬼。
……因为她看起来太亲切了。
不过亲切的鬼也是存在的吧。她想。
将亲切作为假面,掩盖住所有的饥饿欲望与歇斯底里——鬼也可以是这样的生物。
五月的心好像渐渐沉下去了,不受控制的。她用指尖轻轻敲着酒盅的边缘,荡起一圈圈水波。义勇的酒盅已经空了,或许她也该把酒喝掉了吧……
……等一下!
她把酒推到了义勇面前。
“义勇先生,能拜托您帮我把这杯酒喝了吗?”
“为什么?”
顶着义勇疑惑的目光,五月一脸大义凛然:“我还没有成年——未成年人是不可以喝酒的!”
其实喝了也没事,这会儿估计也不会有警察会突然冲出来,以“未成年人酗酒”的名义把她丢进局子里。
但是不行!立志成为五好公民的五月,绝对不会为了这么一杯小小的梅子酒打破自己坚守在心里的规矩!
“哦——”
原来是这样啊。
义勇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他确实有必要帮五月解决一下梅子酒的困扰——虽说他已经不怎么想喝了。
端起茶盅,把酒一口喝下。酸甜味的梅子酒倒是没有那种酒精瞬间冲上头的刺激感。
不过义勇果然还是不怎么喜欢酒的味道,意识也被酒精刺激得有些混沌。他默默地坐着,等待意识重新变得清明。
一旁的五月托着脑袋,盯着义勇看了好久。
不知道为什么,五月总觉得义勇喝酒的动作居然和喝奶茶时的动作重合在了一起。
没错,就是这种一口闷的感觉,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莫非在义勇先生的心里,喝奶茶与喝酒是同一等级的吗?
五月的心情有点复杂。
“好了,我们走吧。”
义勇站起身来,略微摇晃了那么一下,不过很快就站稳了。五月也不再互相乱想些别的什么了,乖乖跟在义勇的身后。
踏出店外时,五月听到小铃原向她道了一声别。但那时她已经走到了街上,再给出回应似乎显得太过迟钝了,她只好装作没有听见的模样,继续走着。
离开酒肆后,他们径直去了警署。
此地的警署过去曾受到过产屋敷家的恩惠。原本听说他们想要浏览近年的案件记录时,警长满脸的不乐意,还想要轰他们出去,但当义勇拿出主公大人产屋敷耀哉写的亲笔信时,警长立刻就扭转了态度,换上一脸掐媚的笑,俨然是将他们视作了座上宾。
前后态度对比实在是过于鲜明,让五月想要嗤笑出声,幸好她及时忍住了。
“今年死掉的人不少啊。”警长的语气有些像是抱怨,“这一年都还没过完呢,死的人就超过去年的两倍了。还有好些人失踪,唉……”
“唔……铃原家的人好多都……”
五月把所有铃原家相关的记录都抽了出来,发现不仅有死亡的档案,甚至还有一份报案的记录夹在了其中。
可这份报告记录却并不完整,像是只随随便便地写了几句,就随手丢进了里面。文字内容也是断断续续的,语意不明,五月都看不明白。
“铃原家啊?”
听五月这么一说,警长念叨了起来。
“今年他们家可惨了。刚一开年,老太太就掉河里了,捞上来的时候大半个身子都被鱼给吃没了。老太太的独生子没过几天也被山上的野兽吃了,就剩一骨架。”
义勇和五月不言不语。警长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沉默意味着什么,继续唠唠叨叨地说。
“婆婆和丈夫都死了,就剩下小铃原这么个媳妇和她的独生女了。不过听说最近就连小铃原的女儿都没了。唉!你说这是个什么事儿啊!”
“‘没了’?”这个词用得很微妙,让义勇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究竟是去世了,还是……”
“这我也不知道啊。”警长摊手,“那小姑娘本来每天蹦蹦跳跳的,这几天也不出来了,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根本见不到人。大家猜估计小姑娘也死了,小铃原就是害怕影响自家酒肆,所以故意不和大家说。”
叙述铃原家的事情时,警长的语气总有一种事不关己般轻飘飘的感觉,听得五月心里不怎么舒服。
关于亡者们的事情,警长似乎说完了。趁着他还没有说出别的什么掐媚话语,五月立刻插空把那张不完整的案件记录放到了警长面前。
“这是什么?我看到上面写了铃原的姓氏。”她指着其中的墨字,“还有‘被丈夫殴打’之类的字眼。您对这事情有印象吗?”
警长俯了俯身,眯起眼,盯着纸上的内容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了然般地“噢”了一声,重新倒回在椅子里,肚子上的肥肉压出了一道道的沟壑。
“就今年的事情。差不多也是刚开年的时候,小铃原跑到警局来报案,鼻青脸肿的,说她丈夫这十几年来一直在殴打她,她实在忍不下去了,所以问问我们能不能帮忙。”
五月倏地站了起来,。
“你们帮她了吗?”
她忽然这么激动,着实把警长吓了一跳。他很不自在似的摸了摸肚子,说道:“咱们能帮什么呀,这不是铃原家的家事嘛。况且,小铃原会被她丈夫打,肯定是她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呗。况且,做错事被打不是天经地义嘛……”
这话听得五月都傻了。她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了极大的挑战,整个理智都快要完全崩塌了。
“这算什么天经地义啊?你的思想是不是有问题?”
她大吼着,将桌子锤得砰响。
明明一滴酒都没沾,但她却好像比喝了酒还要更口无遮拦。
警长被她瞪得有点慌,咕咕哝哝着说了几句什么,但都是些为自己辩解的话。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任何问题。这不由得让五月更恼了,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义勇拽住了。
“我们告辞了。”
丢下这句话,义勇就带着五月离开了,不管警长在追在身后如何说些请客吃饭之类的话,都没有再回头。
但就算是走远了,五月依旧是愤懑不平。
“那个警长……”
义勇打断了她的话:“没必要和那种听不懂话的家伙多费口舌。我们知道他有多愚蠢,这就够了。”
“……好。”
很无奈,但确实没有任何可以改变的办法。五月心里其实也很清楚,那种固执己见的家伙,是绝不可能会因为自己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而改变了心中的陈规。
“唉……接下来去哪里呢,义勇先生?”
今夜的喧闹还未结束,街上依旧是行人如织。义勇心里基本已经可以确定小铃原就是盘踞在这座小镇的恶鬼,但铃原酒肆里还有那么多的酒客,暂时还不能贸贸然地闯过去。
“等到破晓的时候再去吗?”五月问。
义勇点了点头。
“暂时就先埋伏在铃原酒肆附近吧。”
“明白了!”
在酒肆前找了个不会被注意到的小角落躲好。本应该专注于酒肆里的动静,五月的注意力却全被走过眼前的一个异色瞳的中年男性吸引去了。
这瞳色也太酷了吧。她暗戳戳地心想着。
而他也注意到了五月。
像是被吓到了似的,他猝不及防地跳了一下,随即快走几步,绕到五月面前,盯着她上下打量,如同猫一般细竖的瞳孔急剧收缩。
“哦呀……哦呀哦呀哦呀?”
他一把抓住了五月的袖子,惊讶地大喊。
“泷音五月,你不是应该在清原读书的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