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捻着短短一小根火柴,飞快地划过盒上粘着粗糙砂纸的一面。
火苗倏地燃起。她将火苗凑近灯芯,生怕手指会被火烧到,她关注得格外密切,仿佛像是把身家性命都赌进去了似的。
待灯芯沾染上火,她便立刻抽手,把火柴挪到边上,用力甩了好几下,这才端起油灯,沿着台阶向上走。
上楼的心情与先前下楼时大不相同了。下楼时她满心满眼想着的都是她马上就能见到阔别已久(其实也并没有很久)的义勇,心情轻快得几乎都快要飞到天边去了。她甚至都不用看一眼台阶,单凭着一腔期待的心情就能做到走得稳稳当当如履平地。
但现在……显然是不可能了。
她佝偻着肩膀,垂低了手,让昏暗的火光能够尽量把台阶照得足够亮。步调也变慢了,她费劲地喘着气,感觉到了疲惫感正一点一点灌满她的双腿。她的目光只能盯着脚下的台阶,每一步都踏得沉重,生怕会一不小心踏空一级。
所能见到的,除却台阶之外,就只剩下了台阶。有那么几回,五月差点就眼花缭乱了。这里的气味本就让她觉得窒息,再一想到鬼扭曲变形的躯体就在距离她一臂远的地方,她就更觉得恶心了。
不过,走在楼梯上时,倒是感觉不到那种毛骨悚然般的被紧紧凝视着的感觉了——这么说来,她白天也感觉不到呢。
看来那只眼能够窥视的就只是“回”字形离人阁的中心罢了,外圈是无法看到的。到了白天大抵是为了养精蓄锐,所以才闭上了眼吧。
但凡是鬼,都会对日光怀揣着恐惧。就算是能够躲开烈阳,也必然会心有余悸吧。五月想。
一不小心,她的思维方式又和鬼共同了。尽管心里非常不想承认这一点,但五月觉得,自己好像逐渐的能够揣摩出鬼的心思和思考方式了。
她不确定这算不算是一件好事。再不济,应该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吧。
继续走在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楼梯上。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让人不免担心下一步是不是会把整个台阶塌穿。
“呼……我快要累死了……”
她重重地踏上一级台阶,实在疲惫得不行,便停下脚步了。
白天的时候她没有睡多久,就被鎹鸦的暴力送信方式吵醒了,之后的时间也没来得及把缺失的睡眠时间不上,这导致她现在走在这般昏暗又狭窄的空间里时,困意就不自觉地冒了出来。
她都已经快不记得上一个悠闲的夜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等回到房间里,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睡觉——就像平时那样,睡到日出了再起床!
在这番念头的加持之下,她莫名鼓起了干劲,疲倦感也随之一扫而空。她像惯常那样深呼吸了一口气,试图用新鲜的空气让自己稍微清醒一点。
这一招确实让她清醒了,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因为涌动在楼梯间里的味道实在是难闻得瞬间驱散走了她的所有困意。
她屏住呼吸,加快了脚步,踏在台阶上的足音在整个楼梯间中回荡,重重叠叠的,仿佛还有许多其他人同她走在同一道楼梯上似的。
后门距离房间略有一些远,五月耗费了好一会儿时间才成功摸回到房间。
是的没错,路上她又迷路了——她已经不记得这具体是第几次。不过这离人阁毕竟不是她熟悉的地方,她也没有怎么好好的在内部探索过,所以会迷路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她理所应当地这么想着,把丢人感抛到了脑后。她觉得能够一路误打误撞地摸回到房间的自己已经很厉害了,她甚至都想好好夸自己一番呢。
不过,比起自我夸奖,她现在更想要的是睡眠。
在门口,五月停住了脚步。她担心不小心扑翻油灯会把整个房间都给烧着,所以特地把油灯留在了屋外,而后才只身走进漆黑的房间,凭着印象走到窗边,把木窗完全敞开了。
今夜是满月夜,明亮的月光多少能把房间照亮一些,而且新鲜空气也能驱散走空气中的异味。
为房间里添了点光,这样便就能着手开始寻找自己的床铺了——然后就能安心睡下啦!
在夜晚睡觉,这简直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情了,却也能让五月开心得不行。她轻手轻脚地跨过地上的床铺,生怕动作太大会吵醒平常对她意见很大的冬花。
她记得冬花今天也醒得很早,差不多只比自己晚了一小会儿而已。想必在此刻自己满脑子睡意之时,冬花也是一样吧。
跨过了五六床棉被,五月忽然停下了脚步。她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轻手轻脚毫无意义。
因为冬花压根就不在房间里。她的床铺也已经叠好了,似乎早已经离开。
五月记得,在自己下楼之前,她就已经不在了,并没有说要去哪里,只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也不知道在难得的休息日,冬花究竟会到什么地方去。
难道是同小岛真一样,划船去了杏原吗?可现在的杏原城,好像已经伴着黑夜睡下了啊。海岸线的边缘看不到亮起的灯,连渔船都已经回港了。
五月总没办法摸清楚冬花的想法,就像是搞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喜欢自己一样。
蜷缩在暖和的被窝里,直到陷入了沉沉的梦乡,五月都没有听到冬花回来。
明日让石川睦去探探风声吧。五月心想。
夜晚的睡眠质量比白天用被子蒙住脑袋的情状好太多了,五月这一眠直接持续到了天亮。还是歌姬和打杂的姑娘们回来时的声响将她唤醒的。
她揉揉眼睛。刚醒来的时候总难免有点迷迷糊糊的,她侧躺在床铺里,看着石川睦也钻进了被窝里,才咕哝似的说了一句:“夏子,工作辛苦了。好好睡一觉吧。”
“嗯。”石川睦揉了揉她的脑袋,“我睡啦。晚安。”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所有人都钻进了各自的床铺里。嫌外头的日光太过晃眼,他们关上了窗,房间里倏地变得昏暗了不少。
五月翻了个身,仰面躺着,盯着天花板上的横梁看了好一会儿。她有着一整个富余的白天,这段奢侈的奢侈时间反而让她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才好了。
唔……要不然给义勇写封信吧。随便说说关于水底的鬼不会在白天睁开眼睛注视一切的事情?
如果只写这么一句,似乎显得信中的内容有点单调。但现在可行的消遣方式也就只有这么一种罢了。
五月坐起身来,无聊地左右看了看,却发现有一个床铺是空的。
……还没回来呢?
五月几乎都快疑心冬花是不是从离人阁逃跑了。
当然了,这只是她的胡乱猜测而已。
当她收拾好自己,起笔准备写些什么时,沉重的门被推开了。冬花出现在门口。五月闻到她的身上有一股浓重的皂角气味,发丝湿漉漉地搭在背后,把浅蓝的衣服染成了深色。
她垂着眼,完全不像是平常那略显傲气的模样。五月能听到她急促的喘息声,尽管她像是在躲闪着的模样,但五月还是察觉到,她脸颊上多了一块淤青。
这太异样了。五月放下了笔,忙走到冬花身旁,小声问:“冬花,你没事吧?”
冬花被她吓到了,几乎像是跳着退开了一小步。她连连摇头:“没事……没事。”
“可是你的脸……”五月不敢多说,只觉得那过于显眼的淤青看起来好像不是一两天会消除的模样,“要不要揉一揉?”
冬花眸光一震,她抬起眼,难以置信般瞪着五月,眼中翻滚的是恐惧与恼怒,以及隐隐的不安。
“是啊,没错!我糟透了!”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从发梢甩落的水飞溅到了各处,“看着我狼狈的模样,难道你——你们所有人——很开心吗?”
没有人能在这般尖叫中安眠。刚睡下没多久的女孩们都醒来了,向冬花投去了不解的目光。
而这些目光又在无形之中将冬花推了一把,翻滚在眼眸中的情绪倏地被放大再放大,驱使着她歇斯底里地大叫。
因为此刻真正站在她眼前的人就只有五月而已,所以冬花话语中的所有尖锐都毫不犹疑地刺向了她。
“就算歌姬当得再好有什么用,我根本没办法完成真时子大人交给我的任务啊!可偏偏小岛真就完成了……凭什么拿她压我一头啊,明明一直以来都是我做得最好的啊!就算是在缘子的事情上,我也帮忙了!可……现在就连你也出现了……”
冬花扭曲的表情不像是愤怒——像是将要落下泪来了似的。她紧紧抓着五月的肩膀,含糊不清的话语仿佛胡言乱语。
“真时子大人肯定也把那件事和你说过了吧——对吧?!我想也是。而且你还和小岛走得那么近……所以你也要来抢走我的位置了,是吗?是不是!你这家伙……”
“冬花!”
歌姬们一拥而上,将冬花拉开了。冬花也如梦方醒似的,一脸惊恐。她捂住了自己的嘴,什么都不敢说了。依旧躺着的负责打杂的女孩们与五月一样,都是满脸困惑。
歌姬们把冬花带到了小角落里,窸窸窣窣地说着些什么,没人能听清,但却能够看到她们的慌张与冬花的懊恼。
五月状似不经意般整理着被揉皱的衣服,什么都没说。
与她来说,冬花的歇斯底里与粗暴行为,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重要的是,她渴望知道的是——是那被歌姬们隐藏起来的,不可言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