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雨的清晨,背着尸体的小岛真在五月和石川睦的身边经过。
能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能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
尽管雨水将血冲淡了,尽管楼梯间一直以来都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但依旧掩盖不住血的气味。
小岛真一定是很疲惫了,连脚步都带着拖沓。她走得很慢很慢,如同在黑夜中匍匐前进的凶兽。
必须屏住呼吸,必须藏起踪迹。不能被她发现。
五月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她早已经猜出了歌姬们在真时子的要求之下做出杀人的事情,但猜测终归就只是猜测而已。当这一幕真正出现在了她的眼前,竟让她产生了难以置信的心情。她忽然变得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
脑海中不停反复循环着小岛真走上楼梯时的那一幕,以及摇曳在她发间的红色珠子。五月回想着她搭在肩上的包袱——一具尸体。
根据体型和大致的长度来看,小岛真杀死的似乎是一位男性。
那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渐渐向上方而去。
如果沿着楼梯继续向上,通往的将是真时子的房间。只要能捕捉到小岛真将尸体亲自交给真时子的一幕,那么便就能够得出是真时子命令歌姬杀人的结论了。
话说起来,目击证人的证词,应该也是可以作为可信的呈堂证供的吧……
五月不想多纠结于这件事。
是否能够成为呈堂证供什么的根本不重要,只要有人能相信她的话就好了。
把这无聊的问题放到一边,五月向石川睦使了个眼色,两人蹑手蹑脚地踏上台阶,跟在小岛真的身后。
应当感谢这场恼人的暴雨,将她们的脚步声完全藏了起来。
可能也正是因为雨天能够藏起很多踪迹,所以小岛真才会连夜去往杏原,然后……
五月把自己的思绪掐断在了此处。她不喜欢胡思乱想太多,尤其是在此时此刻。
本就漫长的楼梯因着小岛真拖沓的脚步而被拉得更加长了。似乎过了许久,楼梯的尽头终于出现在了眼前。小岛真发出了一声疲惫到了极点的喘息。她在楼梯顶端停住脚步,倚靠在墙壁上,站着休息了几秒,而后便又继续向前了。
五月和石川睦俯身蹲在台阶下,听着小岛真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走进真时子的房间后,她们这才继续追上,把耳朵贴在狭窄得几乎难以察觉的门缝间,窃听着从其中漏出的声响。
最先听到的,是“咚——”的一声。
尸体被扔在柔软地毯上的重响,地面亦随之震动了一下。五月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努力地试图听清里头的动静,但海上的风雨却变得无法凛冽了。如万马崩腾而过般的雨声让真时子与小岛真之间的对话难以穿过门缝传到她的耳中,她只能尽力去听。
“这一次,你也做得很好呢。”
最先听到的,是真时子的声音。她的话语被拖的绵长,带着些微高高在上般的情绪,可她分明并没有什么值得“高高在上”的。
她踱步在房间里,脚步声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尽数被柔软的毛绒纤维给吸收了,让她的每一步都显得无声无息,就仿佛是漂浮在这里似的。
不紧不慢的,她走到一面墙壁前。那上面挂着一张纸,写了所有人的名字。在每个名字的旁边,都用朱笔画了圆圈。圆圈的数量不定,或是一个,或是很多个。
有些名字上被打了红色的叉,接续在名字后面的圆圈也被一并划去了。
这张纸其实一直都挂在这里,但无论是石川睦还是五月,过去都没有见过这东西。可能是因为纸贴在了靠近房间拐角的地方,因此墙壁投下的影子将写在纸上的内容挡住了吧。又或者,是她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过这张纸。
而现在她们也无法知道这张纸的存在,因为蹲在门外的她们什么都无法看到。但小岛真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张纸上写着的内容都代表着什么。
真时子拿起朱笔,在“小岛真”的名字后面画上了一个圆——她的名字后已经有很多个圆了。
一个红圆意味着成功为真时子大人带来一次食物。被打了叉的名字意味着那人已经不在人世。
“一、二、三……”
真时子用朱笔扫过小岛真名字后面的红圈,最后报出了一个让小岛真自己都有点震惊的数字。
“现在你是做得最‘棒’的歌姬了。我应该要好好表扬你一下才行啊,因为你让我吃得很高兴。”真时子笑了一声,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一连串的名字上,“我本来还觉得冬花能符合我的期待,没想到她就是个胆小鬼而已,连个瘦弱的男人都杀不死,还差点就暴露了踪迹,逼得我还要同其他人周旋才勉强压下去了……真是没用啊——你们人类。”
她抛下朱笔。外头的雨势似乎减弱了很多。
小岛真跪在地上。柔软的地毯不会咯疼她的膝盖,这是值得庆幸的好事。
但她浑身上下都被淋湿了,这会儿寒意止不住地直往她的骨子里钻。身体在寒冷的作用下开始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试图用微不足道的热量驱散走通体上下的寒冷。
数小时前被她杀死的男人就倒在她的身边。为了让真时子大人知道她带来的是一个身强体壮且高大肉多的“优质”男性,小岛真在卸下包袱的那一刻,就掀开了布袋的一角,让男人的脸露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同她一样淋了太久的雨,他的脸都泡肿了,透着灰白,充血的双眼怎么也不愿意闭上,直勾勾地瞪着她的方向,却是空洞而无神的。
小岛真低垂着头。她很不想看到这具尸体的眼睛。
注意到她此刻的姿态,真时子斜眯起眼,向她投来目光。
带着鄙夷,带着不屑,真时子冷笑着说:“怎么,你现在开始害怕了?可别告诉我,在杀死了这么多人之后,你才良心发现了?”
“不!”小岛真急忙否定。
在抬头的那一刻,她又看到尸体的眼睛了。幽深的黑色眼眸让她心生怯懦,但那也只是一瞬。
“那个……真时子大人……”她斗胆问,“您先前同我约定的……”
“放心吧,我没有忘记。”真时子咧开嘴角,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我会同那位大人谏言,请他赏赐你一些他的血,将你变成鬼。如此一来,你不会像你那可怜可悲的父母一样,病入膏肓——鬼是不会生病的,鬼是始终健康的,你知道吧?”
“……我知道。”
“所以你不用急急的跟我催促。昨日冬花也哭哭啼啼地求我,说她一定会好好努力,千万不要剥夺她成为鬼的资格,她还想一直一直站在舞台上之类的话。真是……我都说过了,只有你们之中表现最好的人,才能成为鬼。难道还需要我把这话再重复上无数遍吗?”
“您说得是……我会继续依照您的吩咐带来食物,一定……”
渴望着成为鬼的少女,在真正的恶鬼面前,收起所有的恐惧。她低下了头颅。
少女与恶鬼的对话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门外的五月与石川睦已经听到了足够多的信息,再继续躲藏在这样危险的地方,怕不是会暴露。
悄无声息的,她们从走廊中撤出,沿着台阶快步向下,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应当感谢变弱的雨势,让她们完全听到她小岛真与真时子之间的对话。
话语中的内容惊讶得让五月根本说不出话来,连石川睦都呆滞了。
如果真时子给予歌姬们的约定是让她们成为鬼,那就意味着,在这段时日之中,她们都与渴望堕入黑暗的家伙一起生活。
这些人,亦是恶鬼——与人无异的鬼。
“要快点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水柱大人才行!”石川睦急急地说着,已经掏出了纸笔,“鸽子呢?鸽子还在附近吗?”
五月将身体探出窗外。平常为她们送信,往返在离人阁与杏原之间的那只灰鸽子,这会儿正乖乖地站在凸起的屋檐下躲雨。
“在在在!”五月阖上窗,捋了捋湿哒哒的头发,有几分着急地说,“可是外面还在下雨,鸽子没办法飞啊!”
虽然雨势确实是减弱了没错,但就这么飞出去,估计还没来得及飞到海岸线,鸽子就会被淋湿吧。
“啧……”
石川睦蹙起眉头。天气可不是什么能够轻易改变的东西啊。
咬了咬牙,她说:“先把信写了吧!雨什么的……说不定等信写完了,雨就停下了!”
她真的说中了。
当五月把信卷好,塞进细竹筒里时,下了许久的雨总算是减弱,变成绵绵细雨。石川睦将手探出去感受了一下此刻的雨。
“现在这雨,应该能够让信鸽飞到杏原去了。”她说,“我看到有几只乌鸦已经飞在空中了。”
“呼……那就好。”
五月轻巧地把细竹筒固定在信鸽的爪子上,捧着它来到窗边。
尽管知道在放飞信鸽时并不需要说什么特定的话,但五月还是忍不住小声念叨了一句:“千万要把信送到义勇先生手里啊!”
信鸽在窗台上跳了几下,扑棱着翅膀飞到了空中,瞬间就到了目光难以触及的地方。
雨也彻底停下了,但空气中的水汽却阻挡住了海面,海岸线变得模糊不清。
如果沿着直线向杏原前进,信鸽要不了多久,就能够抵达目的地——如果它没有在起点处被拦下的话。
从水底探出了一只手——纤长的、扭曲的,同水与天一色,被空气中的水汽所遮掩着。
它抓住了信鸽,交错的手指直接拧断了它的脖颈。
手缓缓向离人阁收拢,将捏死的信鸽丢给等在后门木梯处的真时子后,便重新没入海水之中。
“辛苦你了。”
对着深不见底的海水,真时子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