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回到泷尾家——自己的家——这其实并非是一个突然出现的念头。早在完全知晓身世后,五月就特地去拜访了主公大人,向他询问了些关于泷尾家的事情。
也顺势知晓了,她的家在何处。
过去的泷尾家大宅,如今已经是产屋敷家族的所属物了。
当然了,泷尾宅产权的易主并非是什么暗黑的资本剥削。
前任的主公不忍心让柱曾经的家彻底荒废——他似乎是觉得,如果连这间宅子都被时间所吞没,那便真就没有人再记得鸣柱了。
他将泷尾家保留了下来,把所有死在那个夏夜的人都埋葬在了那里。在这十六年中,对泷尾家的维护和修葺其实一直都没有停过,哪怕是到了产屋敷耀哉这一代,也依旧保持着这样毫无意义的习惯。
但无论主公们如何用心,泷尾家的宅子依旧还是被时间与植物侵袭。前段时间总是在刮风下雨,许是因为这样糟糕的天气,所以道场的屋顶都快被掀翻了。
无人居住的房屋,就算再怎么定期维护,也依旧是会很快地衰败。
因为满心爱着这间宅子的人,全都已经不在了啊。
五月走在爬满杂草的石板道上。视线的余光所扫过的是破旧的房屋,但五月心里却能见到曾经的家。
完整的泷尾家——她的家。
有五个孩子的、热闹的家。
记忆与现实所见重叠在了一处,仿佛也牵扯住了五月的行动。她走得很慢很慢。
如果走得再慢一些,或许那些旧日的回忆会变成紫藤花枝条,将她完全缠绕起来吧。
她承认,她对过去心怀眷恋,可这不代表着她一定要被仅仅缠死不可。
长得过于旺盛的高草让五月每一步都走得艰难,隐藏在草下的崎岖不平的地势让五月走得很艰难。她不得不始终垂低着眼,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脚下的路,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突然出现的小土堆给绊倒。
走在这片“草原”,五月忍不住在心里碎碎念了许多。
以前这条路有这么难走吗?过去这条路似乎挺平整的呀。满地的石块和土堆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呀?
五月实在是想不明白,虽说她过去也好像从没有用自己的脚踩在这条路上过。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呢,大概连路都走不好吧。
只是分心了一小会儿而已,她的脚尖不小心踢到了一块石头。她险些踉跄了一下。
当走过一道青竹拦起的门时,五月停住了脚步。
再往里走,就是她家的庭院了。
曾经那里有夏季结果的梨树、有母亲喜欢的铃兰、有每日勤奋练习着水之呼吸的二哥,还有……
五月没有再回想下去了。她的心里闷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浑浊情感,让她怎么也无法舒心。
现在庭院里有着什么呢?
五月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正是因为知道答案,所以此刻才会停滞在通往庭院的竹门前,怎么也不敢迈出那一步。
所以浑浊的情绪才会积压在她的心头,悄无声息地折磨着她。
五月低垂着眸子,依旧是盯住脚下的草。她费劲地呼吸着,但好像怎么也无法吸入氧气。她整张脸都涨红了,额角悄悄冒出薄汗。
如今的天气已经逐渐热起来了,会出汗也是很正常的生理反应,可五月却丝毫感觉不到风中的温暖温度。就连照在肩头的斜阳,似乎也成了形同虚设。
五月笼罩在自己的影子中,小口小口喘息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地方停留了多久,连往昔记忆的藤蔓都快要抓住她了。
她用帕子抹去额角的汗。这个动作无意间又让她想起了母亲。
过去母亲也是用这样一块软软的帕子帮她擦汗的,因为她一向有些怕热,对寒冷也很敏感。
我一直都是个很难伺候的小孩呢。她自嘲似的想着。
日光逐渐倾斜。留给五月的时间或许已经没有那么多了。
别再站在这种地方浪费时间了。进去吧。
五月呼出一口浊气,勉强让心中的重负减轻了些。
而后,抬起头,迈开步。
她踏入了记忆中的庭院。
庭院里的情况,意外的比五月所想象的要更好一些。或许是因为庭院里原本就种着各种植物,所以就算映入眼中的依旧还是满眼绿意,她还是觉得挺正常的。
近处不远的地方,梨树静静抽芽。
梨树并不是那种能够长得很高的树种,这么多年来也仅仅只是长出了更多的枝条,变得更茂密些了而已。
五月总觉得眼前的梨树比过去相比,似乎变得矮了一些。印象中,那可是一颗很高大的树呢。
想了想,五月觉得,应该不是因为梨树变矮的——而是因为她长大了吧。
在庭院的中心,紧挨着梨树,那个夏夜罹难的所有人,他们的墓碑都整齐地排列在后院里。
五月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痛楚与血液一同流经全身。大脑恍恍惚惚的,眼前朦胧的景象仿佛像是在告诉她,这是虚假的,这并非是事实。
幸好,她对自己所立足的现实有些很清晰的自觉。尽管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差点就要晕过去了。
她轻轻甩头,稳住身子。
恰好,她也找到家人的墓碑了。
连三月和四叶的都在,尽管他们的碑下只是空空荡荡——他们被鬼囫囵吞下,连尸骨都不复存在。
还有,尚在世上的她的墓碑。
五月用手拂过每一个墓碑,缓缓伏低身子,坐在自己的墓碑前。
“我回来了……对不起,我回来得有点晚。”
但她还是回来了。
“我变成了你们所期待的样子吗?唔……虽然我也不知道你们希望我变成什么样。希望现在的我,能够让你们觉得骄傲吧。”
五月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但她还是哽咽了几次。她始终没有落下眼泪。
这种时候,其实落泪也无妨,可五月偏就不想要在这种时候表现得哭哭啼啼的。
她揉了揉鼻尖,可惜这个动作没能让她觉得舒服多少。
“今晚我会陪在你们身边的。别担心。”
似乎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吧?她想。
“很快,一切都会结束了……”
喃喃着,说完这句话后,她就站起身来了,踏上缘廊。她本是想要走进屋里看看的,但门被锁上了。
只要用力踹一脚,门一定就会开了,可五月不想这么做。
庭院角落里的小屋已经烂了泰半,曾经这是泷尾家的仓库。
五月依稀记得,三月和四叶总是调皮地偷跑进仓库里,拿出各种他们谁都叫不出名字来的奇怪东西给她玩。母亲劝诫了他们好几次,让他们别去落灰的仓库里乱玩。
“那里太脏啦。”母亲轻轻地用帕子拂去四叶脸上的灰尘,“你看你,都变成脏小孩了。”
父亲便就没有那么温柔了。他甚至还说出过要把三月也四叶丢进仓库里住上个几天之类的狠话,总算是成功镇住了他们。
如果现在他们就在里面,那该多好啊。
五月又想起了这种不切实际的事情。
她反复走在缘廊上。在最侧边的柱子上,她发现了一些什么。
红木制的柱子被划上了好几道横着的划痕,短短浅浅,旁边还写着名字。
有一义的、有二渡的……所有人的名字都在。
五月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上面记录着的是他们的身高。
最上端的划痕是父亲的身高,一义和二渡紧追其后。稍稍放低视线,在五月鼻尖处的位置,刻下的名字是“琴子”。
她的母亲,比如今十七岁的她,还要矮上一些呢。
五月努力扯出一个笑。她伏低身子,目光扫过每一道划痕,在心中想象着他们的身高。
这让她觉得,好像大家就自己她身边似的。
在柱子最下方的划痕,刻着的字是……
——“五月”。
这两个字,好像是母亲刻下的。
五月将手贴在刻痕上,凹凸不平的触感磨痛了她的心。
她用力闭起眼,涌动在胸口的酸楚伴随着呼吸一点点加剧。
水滴落在她的衣襟上。
“哎呀,下雨了呢。真糟糕。”
五月捂住眼,却无法再藏住翻滚的悲哀了。
她知道的,现在没有下雨,在晴空与夕阳下,阴雨云只盘踞在她的心里而已。
她似乎花了很久很久,才总算是将阴雨云成功赶走了。她坐在缘廊上,倚靠着印刻有所有人名字的红木柱子,睁大着眼,目光漫无目的般落在各处。
日光渐渐落入地平线下,五月见证着最后一道光芒从视野中消失。
天黑了。
这是格外漆黑的夜晚。今晚是新月夜,不会有月光照拂她,甚至连星星也遁去了光芒。
五月坐直了身子,将刀拿在手中。
空气倏地凝滞了一瞬。
锚出现在她的身边,惊恐地喊着,试图将她推到别处去:“快逃啊,五月!”
但五月却没有挪动分毫。
她不会逃的。
降落在身后的明黄色电光,变成了今夜唯一的明亮。锚已经不敢再停留,立刻就消失了。
五月跳下缘廊。此刻的她竟是前所未有得平静。
“久等了。”
对方不语,尽管他们都知道这一晚将意味着什么。
身缠雷电的恶鬼,与他的第三道惊雷,在暗夜的泷尾家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