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听到锚的脚步声停在身边,他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肩上。
“你还是坐一会儿吧。你很累了,不是吗?”
他的语气中好像没有了往常那种轻飘飘的不在意感,倒是多出了几分五月没有听到过的冷静。
五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屈膝坐下,始终没有说什么,尽管她心里真的很想告诉锚,她现在并不怎么累——没错,疲倦感确实填满了她的四肢,但她根本不会把这种无关紧要的感觉放在心上。
她也想告诉锚,坐在矮矮的花坛边缘,其实并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反倒是会带来腿软腰痛的感觉,还不如继续站着。
但她还是坐下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这样的姿势能让她觉得稍许安心一些吧。
锚也坐过来了。他特地紧挨在五月的身边,不时地偷偷看着她。
他希望五月能够自己挑起话题,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甚至阖上了眼眸,像是要睡过去了的模样似的。
是了,她刚才说的是,想要由自己给出解答。锚心想,他确实不应该让五月来主动提出疑惑。
毕竟她也不是自愿出现在这里的。
锚把腿曲起,双臂环抱着膝盖。无意间,他摆出了和五月一样的姿势。
在心里措了一会儿辞,他才终于开口说:“是我把那块‘逃生路径’给富冈义勇的,就在你们上一次意外回到平成的时候。我不想让你知道,所以在和富冈义勇独处的时候,把白玉给他了。也是我叮嘱他,千万不能把这件事告诉给你听……也就是说,现在我们会在这里进行这样一场对话,全都是因为我做出了这种自私的决定。”
这一次锚倒是没有以一贯的“臭小子”这词来称呼义勇,而是难得地说出了他的全名。
似乎,这还是第一次呢。
可惜义勇并没能听到,否则他应该会觉得高兴吧。
五月盯着地上爬过的一排蚂蚁,看起来也像是没有听到锚这番话的模样。锚顿时有点紧张。他扯了扯领口,让并不凉爽的风灌进衣服里。
是不是应该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呢?不对……五月她真的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还是单纯的因为愤怒与他自私的决定而选择以沉默作为回答呢?
全知全能的锚在这一刻感觉到了无知的恐慌。他也不敢再紧挨着五月温暖的手臂了,生怕惹得她更加生气。
他自觉地往边上挪了挪。感觉距离好像还是有点太近,他又再挪远了一些。
似乎是等了许久——但其实就只是几秒钟的功夫而已——锚终于听到了五月的回答。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
五月揪掉一截草叶,丢到地上,恰巧落在了小小蚂蚁们的前进路线上。蚂蚁慌乱地四处乱跑,但很快就又继续沿着直线的轨迹前进了。
随后五月也没有再说什么。沉默和等待让锚心焦不已。他看看蚂蚁,又看看五月,如此来回几遍后,耐心实在是绷不住了,支支吾吾地开口道:“你……你要不要说点什么?呃……蚂蚁真的有这么好看吗?”
“还行吧,挺好看的。”五月像模像样地回答着锚抛给她的问题,“你知道吗,有种玩具——应该能被叫做玩具吧,我想——总之,是和蚂蚁相关的玩意儿。要说起来的话,有点类似于饲养箱吧,是个透明的塑料盒子,里面填满了透蓝色的水晶泥。把一窝蚂蚁养在里面,它们会在里面筑巢。养得久了,就能够清晰地观察到蚁巢的具体构造。听起来很酷吧?初中的时候,有个同学就把自己养的这种蚁巢盒子带来了,当时的我很羡慕呢,还悄悄希望着有朝一日我也能够拥有这么酷的玩具……锚,我死在了无限城里,对吧?”
话题倏地从蚂蚁玩具扭转为眼下的现实,五月好像只是想到了什么就说出了什么而已。这过于僵硬的转折让锚觉得分在不自在。
尤其是她的最后一句。
锚听得出来,那并非是她的质问,也听不到任何逃出生天的庆幸。
她只是以最平常的语气,说出了最平常的话而已——这番话中的感情波动,甚至还不如他去富冈家蹭饭的时候她问自己想要吃什么时的感情波动大呢。
但这份意外的平静,反而更让锚为自己的自私决定感到耻辱了。他抿着嘴角,紧握的拳在暗自忏悔。
“所以我是死在那里面了。对吧?”
锚依旧是没有吱声。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可耻的逃避,他也不否认这一点。
但他真的没办法把这句话说出口。
没办法坦然告诉五月,她确实是死在了无限城里,还是以极其悲惨的死法。她变成了碎片,散落在无限变换的无限城中的每一个角落里。恶战结束后,鬼杀队的后援部队“隐”的成员努力想要把她拼回原状,却发现怎么也无法让她变回完整的模样。
以及,无法再怎么缝合,她也依旧是面目全非。她看起来就像是弗兰肯斯坦的怪物。
在那样的未来中,锚看到幸存的义勇沉默地站在她的尸体旁,颤抖的指尖拂过五月身上每一道缝合的伤口,始终未说出任何一句话。
锚知道,这份沉默是他永远也无法理解的情感。
如此痛苦的未来,让锚如何能够向五月说出口呢?
于是他只好选择沉默,让安静的空气冲淡洋溢在彼此之间的哀伤。
五月把脑袋侧枕在腿上,垂下的左手又开始不自觉地发抖了,但她没怎么在意。她闭上了眼,慢慢说:“那么,现在我已经离开无限城了,未来也改变了吧。那么,在此刻的未来中,我活下来了吗?”
锚抿了抿唇,面色僵硬。他觉得自己应该闭嘴,但末了还是选择坦诚。
“我不知道。”他说得果断,这是为了不让自己感到过于痛苦,“我已经看不清你的未来了……可能是因为我过多地干涉了你的人生轨迹吧。”
第一次与她无意间相遇时,锚还能很清晰地看到她的未来——从无限城之战中幸存,与义勇过着平淡日子,像个正常人一样过完一生,这是她的未来。
但随着他的介入,五月的未来发生了变动。锚似乎无意间推倒了一块多米诺骨牌,五月的人生轨迹彻底翻转了,最终在无限城中画下句点。
“说实话,看到这个未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愣住了。我根本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也根本不愿意这种事情发生。所以我采取了措施,将能够通往平成的白玉给了臭……交给了富冈义勇,因为我知道如果交给你的话,你是不会用的。”
“您猜得真准。”五月忽然说。
她向锚坐近了些,将头依靠在他的肩膀上。在旁人看来,或许会觉得他们是一对亲密的父女吧。
她那沾了血的长发落在锚的衣袖上,将浅色的布料染脏了,但锚却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他只是轻摸了摸她的额头而已。
“我知道,你们人类和我不一样。”他的话语似乎有几分突兀,“人的生命很脆弱,终有一日会走到尽头——你们的时间是有限的。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可我不想让你依照我所看到的未来那样,悲惨地死在无限城里。”
她的结局绝不应该是如此。
“我想你好好活着,我想你拥有自己的家,我想要你看到这个世界所有的美好……亲爱的孩子,我对你的期待,实在太多太多了。”
锚的声音很轻,微弱得几乎快要消散在风中了。
“我做出了自私的决定,对此我并不奢求谅解。介入你的生命,将你从恶鬼的手中救下,做出这一切的我,本就已是违背了身为‘锚’的职责。既然我都已经做出了这种放肆的事情,那么再放肆一些,让你安稳地活着,应该也是可以的吧——反正我已经做错事情了,再错一点也不要紧。”
隐约间,他好像感觉到五月摇了摇头。
“你有这份心,我很高兴。谢谢,真的很谢谢你。只是……”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思索该如何将这话说出口才好,但想了一会儿都还是没有想到合适的言辞。她慢慢坐直了身子,将屈起的腿放直,尽力拉伸着每一处肌肉。
最后,连日轮刀都擦干净了,她才终于开口。
“我的同伴们正在与恶鬼战斗,而我却从战场上逃避了。尽管我本心不想逃避,但眼下的现实是我离开了战场,我独享一人的安全。锚,我不喜欢这样。”五月直白地道出自己的心情,她看向了锚,眼底凝着无法磨灭的坚定,“我从未逃避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无论是泷尾家的仇恨还是往日的痛苦,我都没有逃避过。这一次我也不想逃避。就算等待着我的终焉是死亡,我也不会躲开的……所以,可以把我送回战场吗?我想要与我的同伴们,一起战斗。”
这份心情,锚会不知道吗?他当然知道。
正是因为会说出这样的话,所以五月才会是五月啊。他想。
可面对五月的请求,他却摇了摇头。
“不行。我做不到。”他说,“不是我不想这么做,而是我没有办法把你送回到无限城里。”
无限城是由血鬼术构造而成的产物,超脱了锚能够控制的范围。他难以感知到无限城的位置,也根本无法踏入其中。
所以他才借由义勇将五月带出了无限城,而非是亲自做这件事。
“重回无限城什么的,你还是放弃这个念头吧。”锚劝说道,“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的最优建议——把你直接送回鬼舞辻无惨被杀死的时间点的建议——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考虑一下。好吗?”
“那样不还是逃避吗?”五月果断地否认,话语中不自觉地染上了几丝恼怒,她喃喃说着,“我不能接受逃避,绝对不能。就算是无法进入无限城,我也要为鬼杀队做些什么,肯定能有……等等,我想到了!”
五月紧紧抓住锚的手,眼里亮起了光。
“把我送去那个地方吧——在那里,我还可以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