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禧堂里,静悄悄的,夕阳的余晖映得满室昏黄。
端木绯和端木纭早已告退,宴息间中只剩下贺氏和游嬷嬷主仆二人。
贺氏的右手还捏着那张微微泛黄的签纸,目光在签文上反反复复地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突然问身旁的游嬷嬷道:“……你说,这是不是真的?”
游嬷嬷心里暗暗念了声佛,可不敢乱说话,只得含糊地说:“皇觉寺的高僧佛法高深。”
比起五台山、灵隐寺、白马寺这些天下名寺,皇觉寺只能算京城小庙,可是百余年来,皇觉寺能深受大盛皇家贵胄的敬重,自然也是有其高明之处,比如如今在大雄宝殿为香客解签的远智大师佛法高深,解签素有独到之处,精准犀利得很。
贺氏笃性佛法,这些事无须游嬷嬷开口,贺氏也清楚。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贺氏的另一只手慢慢地转着手里的佛珠,一颗接着一颗,心里还在回想着端木绯转述的那几句话。
天命自有天定……
贺氏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念着,眸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天,这大盛能称得上“天”的也唯有“天子”,也就是皇帝了。
天命,指的难道是皇帝那道指婚的圣旨?
想着,贺氏下意思地用力捏紧了张签纸,眯了眯那双浑浊的眼眸,眸光尖锐如刀芒,神色犀利如鹰隼。
这时机也太巧了吧?会不会是端木绯知道了自己和贺太后的念头,所以拿签文来故弄玄虚?
这个猜测才刚浮现,又立刻被贺氏否决了:不会的!
她和贺太后谋划之事就连端木绮都只知她求了太后,却不知晓其中的细节,端木绯又怎么可能会知道?!
贺氏的神情渐渐地坚定了起来,心里有了成算。
现在想再多也没用,既然大师说供在佛龛下,会有惊雷示警,那就试上一试就是。
贺氏缓缓站起身来,朝一侧的锦帘走去,游嬷嬷步履无声地跟了上去,主仆俩鱼贯地穿过两道锦帘,就来到了一个小小的佛堂里。
正前方靠墙放着一张雕莲纹的紫檀木案几,案上的佛龛里供奉着一座端庄肃穆的白玉观音像。
案几上还燃着檀香,缕缕青烟自那香台上的珐琅三足香炉里袅袅升起,让这原本就幽静的佛堂显得更为庄严神圣……
贺氏亲自把那张签纸供奉在了佛龛里的观音像前,又点了三支香,跪在了蒲团上,双手合十握住香微举过头,虔诚地面向观音菩萨拜了三次,然后把香插进观音像前的香炉里,嘴里念念有词:“请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显灵……”
在贺氏轻轻的念佛声中,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太阳快要落山了。
游嬷嬷在一旁小声地提醒道:“太夫人,时辰差不多了。”
贺氏慢悠悠地睁开了眼,退出了佛堂。
外面的天色已然暗下,日落月升,然而,整个尚书府随着夜幕的落下,不静反闹,阖府上下如同百鸟朝凤般从四面八方朝前院涌去。
仪门后的庭院里,已经摆好了祭桌、牌位和丰盛的供品,周遭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映得庭院里红彤彤的,府外间或着传来热闹的爆竹声。
除夕夜月明星稀,众人在端木宪的带领下,恭敬而虔诚地对月祭祖。
明月弯弯,似上天的一抹浅笑,夜空里没有一丝阴霾。
经过一系列的祭祖仪式后,众人又移步永禧堂,按照长幼尊卑给端木宪和贺氏磕头行礼,先是主子们,接着就是那些姨娘,最后就轮到了府里的嬷嬷、丫鬟们。
又有贺氏身旁的几个管事嬷嬷帮着用一筐筐的银锞子打赏了众人,连着半个多时辰,正堂里都是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过了一更天,众人才又说笑着去了九思楼享用丰盛的年夜饭……
过年的杂事繁琐细碎,端木纭第一次管家,这一晚上下来竟然无一丝差错,无一丝慌乱,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端木宪都看在眼里,颇为满意,只觉得端木纭与端木绯一般,皆是孺子可教也。
贺氏看似神情怡然,其实从祭祖开始,就有一分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看向外面的天色。
月光静谧,夜色祥和。
根本就没有要打雷的迹象,也是,这大冬天的,哪会有什么雷!
自己果然是想多了,那怎么可能呢!贺氏心里瞬间就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嘴角也有了一丝笑意,捧起了桌上的岁寒三友珐琅粉彩茶盅,凑到了唇畔。
“轰隆隆……”
突然间,外面的天空中炸响了一阵闷雷。
“啪!”
贺氏心一跳,手一滑,手中那茶盅就从指间滑落,径直地摔落在光鉴如镜的青石板地面上,热茶和碎瓷片瞬间就四溅开来,沾湿了贺氏的裙裾和鞋面,也弄得这一地狼藉。
“滋啦啦……”
又是一道巨大的闪电从夜空劈下,一瞬间,照得屋子里亮如白昼,也照得贺氏惊骇的脸庞有些诡异。
闷雷闪电后,厅堂里有一瞬间的沉寂。
端木朝关心地问道:“母亲,您没事吧?”
贺氏的面色委实有些难看,不过是摔了个茶杯,可是那模样却好似见了鬼似的。
“阿敏,你若是身子不适,可别忍着,让王大夫过府看看吧。”端木宪正色劝道。
贺氏捏了捏手里的佛珠,勉强挤出一个笑,声音有些僵硬:“我没事。只是被这冬雷惊了一下……”
除了贺氏外,大概也唯有游嬷嬷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整个人差点没直接跪下去拜拜老天爷,一时愣神。
夏芙急忙吩咐小丫鬟清理地上的狼藉,没一会儿,地面上就又恢复了原本的整洁。
可是,贺氏的心情却再也无法恢复如初了。
她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揪住似的,浑身几乎动弹不得,脑海中反复回响起那一句:到头叠坏复成泥。
这燕巢都崩坏了,沦为烂泥……那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莫非……那签文真的是上天示警?!
“轰隆隆,隆隆……”
又是一阵连绵不绝的雷声由远而近地传来,贺氏紧紧掐在掌心的指尖提醒她这不是一个梦,这一切都是现实。大冬天的,天上真的响起了轰雷!
紧接着,暴雨倾盆落下。
而外面的爆竹声也自然而然地消停了,暴雨如瀑似帘,激烈地打在了瓦楞上,树枝上,地面上,洗去这旧年的尘埃。
屋子里的几个孩子觉得无趣,端木缡嘟着小嘴咕哝道:“下这么大雨,岂不是不能放烟火了?”
大年三十,少了烟花爆竹,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其他几个孩子也纷纷响应,蜂拥到厅堂门口嘀咕着“这雨什么时候停”、“这雨不会是要下过夜吧”云云的话。
孩子们的嘀咕声就像是无数只蚂蚁在贺氏的心口爬似的,让她惶惶不安,心落不到实处。
端木绯眼角瞥了心神不宁的贺氏一眼,自顾自地吃着消食的陈皮腌酸梅,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溢满口腔,把她的眼睛都酸眯了起来。
“说来,京中已经十几年没响过冬雷了。”一旁的端木宪捋着胡须,蹙眉道,“天有异象,恐有不吉。”
端木宪欲言又止,心里想起一句古语:天冬雷,地必震。
万一真的地龙翻身,那可是会动摇江山社稷的大不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贺氏闻言不由朝端木宪看去,瞳孔猛缩。
是啊,十几年没响过冬雷,偏偏就在今晚……贺氏心中忐忑,下意识地用力,几乎捏碎了手里的紫檀木佛珠,心道:难道那旨赐婚真的是天命,自己存着毁了这桩指婚之心,逆天命而行,这才引得天公震怒?
见贺氏的神色不对,端木朝再次提议道:“母亲,您今晚不如早点歇息吧,别守夜了。明早您还要进宫朝贺呢。”
贺氏魂不守舍,怔了怔才反应了过来。
她站起身来,随口叮嘱了几句,让他们也别熬得太晚了,跟着她就在游嬷嬷的搀扶下离开了。
外面大雨倾盆,沿着屋檐泼了下来,密集如一道道水帘。
“滋啦啦!”
贺氏才刚跨出高高的门槛,就见天上又是一道闪电近乎竖直地劈了下来,四周刹那间一亮,那闪电似远犹近,仿佛是朝她劈来似的,惊得贺氏脚下一个趔趄,幸好游嬷嬷稳稳地搀着她,才不至于失态。
贺氏抬头看了看那狂风骤雨的夜空,身形僵硬地沿着抄手游廊走了。
这场暴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几乎贺氏一走,雨就停了,屋子里的公子姑娘们一片欢声笑语,这下又可以放烟花了。
有端木珩看着几个放烟花的弟妹,端木纭也就不挂心了,带着端木绯在三更的时候回了湛清院。
姐妹俩一起窝在暖阁里守夜,说说话,饮饮茶,吃吃点心,好不休闲。
远处忽然就传来一阵阵响亮的鞭炮声,不知不觉中已经是子夜了,是新旧年的交替时刻,京城的家家户户都在燃放烟花爆竹。
那震耳欲聋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彻在京城的上空,许久没有停歇。
姐妹俩站在大敞的窗户前,看着窗外夜空中那绚烂的烟花,二人的脸上皆露出灿烂的笑容,有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喜悦。
对于端木绯而言,这是“她”的第一个新年,也是她的一个新生。
她,从此以后就是端木绯了!
端木绯转头看向了身旁的端木纭,笑得如那天上的新月。
“姐姐(蓁蓁),新年快乐!”姐妹俩心有灵犀地脱口而出。
姐妹来彼此对视,皆是笑容更深,端木纭抬手揉了揉妹妹的发顶,说了一个字:“乖。”
然后,她把一个荷包塞进了端木绯的手里,笑着又道:“压岁钱。”
端木绯捏着荷包,黑瞳中的笑意满得快要溢出来了。
这个荷包一看就是端木纭亲手做的,雪青的绸布上绣了一幅八哥冬梅图,啄着冬梅的小八哥逗趣得很。
端木绯兴致勃勃地说道:“我来看看姐姐送了我什么……”
话音未落,随着“呱”的一声,一道黑影闪过,端木绯手中还没捂热的荷包就被一只黑鸟刷地叼走了……
端木绯看着空荡荡的双手,傻眼了。
“呱呱!”小八哥发出欢喜而得意的叫声,抓着荷包飞走了,那神态与语气仿佛在说,我的,都是我的!
看着妹妹懵掉的小模样,端木纭忍俊不禁地发出了清脆的欢笑声,久久不散……
旧的一年在小八哥的叫声中结束了,也在它不甘寂寞的叫声中,迎来了新的一年。
“呱呱!”
贺氏揉了揉眉心,头痛欲裂。
这一大早的,也太不吉利了,外头那粗嘎的鸟叫声叫得她额头一阵阵的抽痛。
“见过祖母。”
端木绯和端木纭齐齐地给贺氏请安。
今天是大年初一,贺氏需要随端木宪一起进宫朝贺,府中的小辈们虽然不用去,却要恭送两位长辈出行,因此天空才露出鱼肚白,端木绯和端木纭就抵达了永禧堂。
她们俩一早就被小八哥吵醒,来得早,永禧堂里还静悄悄的,其他人都还没有到。
贺氏已经换上了从一品诰命夫人的大妆,通身打扮得雍容华贵,却是神色蔫蔫,随意地挥了挥手道:“坐下吧。”
明明她昨晚很早就回永禧堂歇息了,可是脸色看着却有几分憔悴,哪怕那厚厚的脂粉也挡不住她眼窝处的阴影,眉目流转间,就有些惶惶,有些倦倦,似乎一晚上没睡好。
端木绯只当没看到,皱着眉头说:“祖母,我昨晚一夜没睡好,一直想着天雷示警的事……皇觉寺的大师没有说错,那个签文真是太灵了。”顿了一下后,她有些急切,有些慌张地问道,“祖母,要不要禀告祖父一声,祖父深谋远虑,想必知道何为天命……”
贺氏被端木绯说得更忐忑了,近乎粗率地打断了她,问道:“大师还说了什么?”
端木绯歪了歪脑袋,抿着小嘴似在回想什么,然后才缓缓道:“大师还说,花开花落,自有时;天有定数,人有命。”
别人听着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贺氏却是一瞬间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
端木绮的生辰是二月初二,乃是花朝节,也就是花神节。端木绮出生时,贺太后就曾戏言是花神下凡了。
大师的这半句“花开花落,自有时”指的莫非就是端木绮?
贺氏还要再问,就听外面传来丫鬟的行礼声:“见过二姑娘,三姑娘。”
贺氏又是一惊,抬眼望去,只见那帘子一翻,端木绮和端木缘步履轻快地鱼贯而入。
“祖母。”端木绮斜了端木纭和端木绯一眼后,就笑吟吟地上前,福了一礼后,就亲昵地依偎着贺氏坐在了炕上,又是问候,又是撒娇,看着娇俏可人。
贺氏却有几分心神恍惚,一会儿想着昨晚的冬雷,一会儿又想着大师的那番警语,脸上只是勉强地笑着。明明是大年初一,新年伊始,可是贺氏的心却沉得仿佛压了一座大山似的,喘不过气来。
她们祖孙也没说上几句话,很快,其他女眷就陆续地来了,屋子里坐得满满当当。等时候差不多了,众人就把贺氏一直送到了仪门处。
天已经完亮了,天气清冷得很,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
端木宪和几个男丁先贺氏一步抵达了仪门,夫妻俩依次坐上了马车,尚书府的正门大开,马车就在众人的恭送中驶出了大门,一路朝皇宫的方向而去。
马车声渐行渐远,尚书府的大门也在“吱呀”声中关闭了。
众人都回了各自的院子,端木纭与管事嬷嬷们议事去了,端木绯则躲回了屋子里睡了个回笼觉。
回到温暖的被窝里,她满足地闭上了眼,蜷成了一只猫儿。
能够在大年初一进宫朝贺,是身份的象征,也是很多命妇艳羡追逐的目标,但是在端木绯的眼里,这简直苦极了,还不如窝在家里呢。
那么冷的天,天一亮就要起身,进宫后要前去凤仪宫外的帷帐里候着,等皇后升座后,就要在凤仪宫里一直站着,等贵妃领着嫔妃公主给皇后恭贺新春,然后是外命妇要按着品级一一给皇后行礼。
这么上百号女眷,等所有人都贺完春后,至少要到正午,弄不好还会拖到未时……
再者,等人从凤仪宫出来,也不代表事情就完了,还要与一些熟人彼此道贺拜年,以前她听祖母楚太夫人与她说时,就觉得朝贺实在太繁琐磨人了。
有什么能比得上一个美美的好觉呢!
端木绯迷迷糊糊地想着,抿了抿小嘴,就睡着了。
这一睡就是日上三竿,端木绯彻底地睡饱了,再睁开眼时,眸子清亮,精神奕奕,心道:小八倒是变乖了,没再吵她睡觉。
看来新的一年小八大了一岁,也乖了一些。
端木绯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眼角忽然瞟到内室里似乎还有一道人影,吓得她差点没喊出声。
窗边的圈椅上,不知什么时候,正坐着一个少年,少年穿了一件单薄的樱草色元宝纹镶边锦袍,头束白玉簪,腰间挂一个绯色的荷包,手腕上戴着一串一百零八颗白玉佛珠,高华中透着几分不羁,矜贵中又透着几分清冷,悠然自得。
少年手里正拿着一个眼熟的雪青色月牙形荷包,随意地把玩着。
他身旁是一只黑色的小八哥,小八哥在桌子上可怜兮兮地踱着步子,平日里傲娇的金色眸子此刻可怜兮兮的。
端木绯深切地体会到它的心情,彻底懵了,迟疑着自己是不是该倒回去继续装睡。
然而,少年已经看到她了,对着她露出比外面的旭日还要灿烂的笑容,“你醒啦。”
他与她闲话家常,仿佛浑然不觉自己所处的地方有什么不对。
端木绯心里欲哭无泪,却只能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小衣,让端木绯觉得不自在极了,赶忙披上了披风,捧起一旁的衣物就躲到了屏风后。
封炎一眨不眨地看着端木绯的一举一动,直到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他才骤然想到了什么,顿时口干舌燥,整张脸都热了起来,好像泡在装满热水的浴桶中般。
砰砰砰!
封炎心跳如擂鼓地回响在耳边,混身都僵住了,不敢再多想。
他僵硬地收回了视线,目光朝桌上的小八哥看去,耳尖发烫,只听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无限放大地回荡在耳边。
小八哥仰着脑袋看着他,也僵住了。
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
等端木绯换好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心里莫名地心疼了小八哥一下。
封炎听到步履声,又转头看去,端木绯换了一身簇新的绯色遍地缠枝玉兰花刻丝斜襟袄子,脸比花娇,乌溜溜的头发被她编成了黑油油的麻花辫子,让封炎只是这么看着就有些手痒痒,目光发直。
端木绯“镇定自若”地走到了封炎身旁,拿起了那个被封炎放在一旁的雪青色荷包道:“真是多谢公子了。小八昨晚把这荷包抢走后就一直不肯还给我了。”
“呱……”小八哥直觉地叫了一声,跟着又畏缩地朝封炎看了一眼,叫声戛然而止,很是狼狈。
封炎看着笑吟吟的,其实心绪还混乱着,伸指在小八哥的脖颈处抚了一下,随口就说了一句:“以后要听话。”
端木绯和小八哥同时打了个激灵,一时间都觉得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端木绯咽了咽口水,想问封炎是来干嘛的,总不会是来给她拜年的吧,话还没出口,就听封炎看着一旁她摆了一半的棋局道:“下一局?”
端木绯从善如流地坐下了,有些纳闷:他大过年的特意跑来就是为了找她下棋?!
封炎直接就着原来的棋局落下一子,端木绯凝神以对。
黑一子,白一子;
前者漫不经心,后者聚精会神;
黑子下得七零八落,白子走得中规中矩。
封炎没有认真下棋,他的大半心思都放在了与他隔着一个棋盘的端木绯身上,看着她长翘低垂的眼睫,看着她仿佛玉雕般莹润的肌肤,看着她微翘的樱唇……
渐渐地,他的眸子越来越亮,嘴角更是翘得越来越高。
他知道蓁蓁是在与他下指导棋呢!
还记得小时候,他就羡慕舞阳,阿辞与舞阳处得好,时常会指点舞阳的功课……就像现在这样。
真好啊!
封炎心底雀跃,差点就没吹起口哨来,这一得意,黑子就下错了位置,自杀了一大片。
封炎尴尬得眼角一抽,端木绯没注意,看着棋盘皱了皱眉,心里有些烦恼:这指导棋也不好下啊……
就在这时,门帘外面传来一阵救命的脚步声:“姑娘……”是碧蝉。
端木绯直觉地朝门帘方向看了一眼,门帘一翻,碧蝉进来了,而端木绯再看棋盘对面时,那个少年已经如幽灵般消失了。
“呱呱!”小八哥轻快地叫了两声,好像身上无形的束缚瞬间解开般,拍着翅膀在内室里绕起圈子来。
端木绯一脸莫名地眨了眨眼睛,就听碧蝉禀道:“姑娘,夏芙姐姐过来请您过去永禧堂。”
端木绯从善如流地笑道:“碧蝉,你给我梳个头。”
一盏茶后,重新梳好了一对双螺的端木绯就乐滋滋地随着夏芙出了湛清院,发髻上的一对粉色绢花随着走动微微颤颤,那绢花花瓣和金丝花蕊闪着莹莹的光泽,看来灵动俏丽。
屋檐上,一双明亮的凤眸目送端木绯远去,一道不悦的光芒一闪而逝:这大过年的,还让不让蓁蓁好好过个舒心的年了!
进了永禧堂,端木绯总算没有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了,浑身一轻。
永禧堂的暖阁里,除了贺氏外,端木绮也在,就坐在一旁的红木圈椅上。
端木绯若无其事地走到了近前,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贺氏。这一趟进宫,几个时辰折腾下来,贺氏的眉宇间透着浓浓的疲惫,脂粉几乎浮在了肌肤上,看来神色黯淡,她的脸色比早上进宫前还差。
“祖母,二姐姐。”端木绯还是笑眯眯的,只当做没看到。
贺氏揉了揉眉心,身子既僵硬,又疲惫,淡淡道:“绮姐儿,绯姐儿,我叫你们俩来是想让你们陪我抄经,初三时拿去皇觉寺供奉。”
昨晚贺氏就一夜辗转难眠,好不容易咬牙熬过了今早的朝贺,她独自去了钟粹宫见了女儿端木贵妃。端木贵妃看出她精神不好,就问了几句,本来贺氏是不打算说的,支支吾吾地想要蒙混过去,但是知母莫若女,被贵妃一眼看穿,还问贺氏是不是做了什么。
对于女儿,贺氏自然是信得过的,就装作无所谓地说了端木绮的婚事以及她和贺太后的打算,连签文和冬雷的事数都说了,并一再对贵妃声明,这只是件小事,是巧合,不可能是为了这个,却被贵妃好生教训了一番——
“母亲,您真是糊涂啊!”
“年前,杨惠嫔刚刚晋位为杨惠妃,您可想过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上还是要用杨家的。”
“这桩婚事本来就是绮姐儿她娘瞎胡闹才会走到这种地步,皇上之所以赐婚只是小惩大诫。”
“娘,您想想,一旦让皇上知道您和太后打算用绯姐儿去顶包,皇上会怎么想?!”
“皇上不可能会怪太后,只会觉得端木家的心太大了,意图通过太后来左右圣心。皇上他一向厌恶朝臣揣度圣意,更别说操控、左右圣心了!”
“娘,这可是大忌啊!”
端木贵妃说的一字字、一句句都让贺氏心惊不已,原本就忐忑的心更为动摇了……
贺氏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浮现昨夜那道朝她劈来的闪电,令她不由心口乱跳,颈冒虚汗。
回府的路上,她就琢磨着抄卷经书,送去皇觉寺供奉了,也好给家里解祸,让上天知道她的诚心。
贺氏的眸中一片幽深,如同那表面平静的海面,其下暗潮汹涌。
端木绮俏脸一僵,心想:这大过年的抄什么经啊?
这若是从前,她早就撒娇不干了,但是如今她想要摆脱这门婚事就只能靠贺氏了,也不敢再耍小性子。
“是,祖母。”端木绮乖顺地应了。
贺氏的神色稍微缓和一些,带着端木绯和端木绮一起去了小佛堂边的一侧耳房里。
耳房里燃着淡淡的檀香,幽静而肃然,靠墙放着三张花梨木长桌。
端木绯研墨,端木绮裁纸,贺氏闭目念佛,墨香萦绕,与檀香交杂在一起,四周一派虔诚的气氛。
研墨裁纸后,祖孙三人就沐手敬书,分别跪在一张长桌前的蒲团上,默默地抄起《金刚经》来。
佛经有云:书写经之一行半句,能够成就大愿。
抄经必须虔诚,必须恭敬,必须神贯注,贺氏一边在心里诵读《金刚经》,一边抄起经书来了。
随着那字字光明的佛语,贺氏的心静了下来,就仿佛置身于一片世外桃源般,远离一切尘世的喧嚣纷扰。
贺氏认认真真地抄完了一页经书,然后放下笔,神情平静,把抄好的那页经书放到了一边晾干,接着再次铺纸、执笔。
耳房里,寂静无声,时间在沉默中悄悄流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贺氏又抄完了第二张,再次放下笔,正打算把第二张也放到一边去晾,却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不见了!”
贺氏震惊地脱口而出,在这寂静的耳房里,这声音分外突兀,惊得端木绮手一抖,笔尖一颤,某个字上就多了一笔……
端木绮皱了皱眉,这抄经是决不允许涂改的,也就是说,这张好不容易抄了大半页的经书算是报废了。
她心里不由一阵烦躁,但想着是贺氏,就忍下了,放下笔,转头关切地问道:“祖母,怎么了?”
贺氏的脸色难看极了,直愣愣地看着她抄的第一张“经书”说道:“我抄的经文不见了。”
那原本写满了字的纸张上此刻空空如也,竟然一个字也没有了。
“这上面的字都不见了……”贺氏表情古怪地又道。
这怎么可能呢?!端木绮怔了怔,直觉地朝地面看去,心想:许是抄好的那页经书掉地上了。
可是地上空空如也,整洁得连一点灰尘也没有。
端木绮朝四周看了一圈,跟着也花容失色地惊呼了起来,整个人霍地站起身来,喃喃道:“这怎么可能呢?!”
她刚才抄好的第一页经书也变成了一张“白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这莫非是见鬼了不成?!
端木绮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好像四周藏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一样。
贺氏想到了什么,朝端木绯看了过去,问道:“绯姐儿,你呢?”
这时,端木绯刚好不紧不慢地收了笔,她把笔放在一边的笔搁上,疑惑地朝贺氏看去,一头雾水,“祖母,怎么了?”
贺氏顾不上回答,急切地走过去看了看端木绯跟前刚抄好的经书,一张,两张。
两张经书都完好无损,一个字也没少。
这……贺氏的眼眸闪烁不定,心口砰砰加快,这难道是……
端木绮也凑了过来,震惊地看着那两张字迹满满的经书,近乎质问道:“你写的字怎么没有消失?”
端木绯歪着脑袋看着端木绮,一脸奇怪地反问道:“二姐姐,写好的字怎么会消失呢?”
是啊。写好的字怎么会消失呢?贺氏愣了愣,她们该奇怪的不是端木绯的字为何好好的,而是想想为什么她和端木绮写的字消失了……
想着,贺氏不由朝佛堂的佛龛方向看了过去,佛龛里的观音像还是如平日里般慈祥而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