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在莫德里广场。”
那属下虽然惧他喜怒无常,可还是尽职回答。
“和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男人在一起?”他嗤笑一声,语气里的愤怒毫不掩饰,也难以掩饰。
“……是今天出席的那位小提琴家。”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位小提琴家拿着您给的酬劳去勾搭您的人。
属下选择把这话咽在肚子里。
亚瑟冷哼了一声,“你先下去,宴会结束之后我亲自去把人带回来……不,”他迟疑几秒,改口道“还是明天再去。她这么晚回去肯定很累了,不要打扰她休息。”
“是。”
***
莫德里广场的夜晚也总是分外热闹。
安妮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繁华的夜晚。她十八岁之前忙着打工和学习,偶尔路过这些广场时也是行色匆匆,神情疲倦,哪里有心情注意这些景色?再后来,也不是没见过更加热闹的夜晚,可那些都充斥着虚伪,也与她无关。
广场上多是年轻情侣和小孩,欢声笑语混合着流浪艺人歌声,嘈杂而美妙。
伊西多抓住她的手,避免被人群冲散。
他眉宇间浮现一丝淡淡的无奈,这使他更显出一种忧郁多情的模样。
安妮回头仰面看着他,忍不住笑∶“伊西多,你靠着这张脸混饭吃绝对饿不死呀。”
他听了也只是纵容地为她理顺耳边被夜风吹散的碎发,“那就要感谢安妮小姐肯看在这张脸的份上赏我口饭吃了。”
“等我养的活自己再说吧。”她摆了摆手,歪着头道∶“说起来,我当初还是看你长得好看才向你求助的呢。”
当初她匆匆逃出,伤了脚,又身无分文,到处都是追她的人。她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决定向路过的伊西多求助。
伊西多的打扮一向看起来就不像个良家子弟,奇异的发色,闪耀的耳钉,配上朋克风的服装。
安妮本以为他是伦敦哪个街区的混混。这也证明向伊西多当真是万般无奈之下的唯一选择。
好看与否当然不是求助的必要条件,长得好看的人也可能越可怕越危险。安妮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何况她那时也根本没有心情关注他的样貌,伊西多算是她当时唯一的选择。可她还是喜欢这么说。
因为出于直觉,她第一眼就认为这个人是可以信赖的,即使那和容貌无关。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没有错。
“啊。这样的意思是,我应该感谢上帝给了我这样一张看起来就可靠的脸?”他挑了挑眉,笑道。
“我可不信上帝。”
她说着忍不住别开目光,泛起红晕的脸蛋上难掩羞涩,急忙移开话题,“看!那边,伊西多,有演奏,我们过去吧。”
伊西多任由她拉着自己朝广场另一侧小跑过去,目光在周边极快扫视而过。
是错觉么?那些似有若无的视线。
广场上人潮涌动,像他们一样的年轻情侣互相依偎,亲密私语;小孩子们举着烟花棒或气球,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暮年夫妻拄着拐杖携手在广场上踱步,偶尔停下来看一看从身边跑过的小孩子;一个年轻画家在现场作画,周围围绕着各种各样的人,偶尔从中爆发出几声小小的低呼。
四周夜色低垂,星子温柔。
广场的另一侧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挤满了人。这里也相较其他地方稍微安静一些。还没走进,伊西多就听到了小提琴声。
他瞬间就听出来这是《小夜曲》。他笑了笑,其实还挺应景的,就是演奏者的水平只能说强差人意。
嗯……比他那个不成器的小师妹水平还差上一大截。
一曲演奏完毕,周围响起热烈的掌声,安妮脸上洋溢开愉快的笑容,也跟着众人奋力鼓掌。
算了,那些拉错的音都可以忽略……她开心就好。
伊西多看着身旁打心底里散发出愉悦气息的女子,笑意真挚两分,甚至跟着围观的人喊了两声“安可”。
安妮停下拍手的动作,嫌弃地看向他,“你一个专业的小提琴家在这里凑什么热闹?”
“安妮,你这算是职业歧视了吧?”他故意叹息一声,做出一副伤心的表情。
“我可没有。”她说完后想到什么,眼珠转了转,笑容狡黠,“伟大的小提琴家,来一曲吧?”
她扬着下巴,示意道。
真可爱啊。他忍不住弯了弯唇。
他们靠的前,算是圈子的中心。
那演奏者似乎听见了他们的谈话,走到伊西多面前,神采飞扬“先生,要来一曲吗?为您这么美丽的女朋友献上最浪漫的表白。”
围观的人爆发出一阵惊呼,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哄,一堆人齐声叫道“来一首!”
安妮也对此很感兴趣,眼神亮晶晶地望着他,“去嘛。我还没有听过你的演奏呢!”
“当然,当然,我最美丽的女朋友。”他含笑接过小提琴,看了她一眼。
安妮脸色一红,没有开口否认他们的关系。
伊西多也没选什么炫技的曲子,就拉了首最简单的练习曲。
毕竟是少年成名的小提琴家,水平摆在那里。拉完之后,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喊“安可”的声音此起彼伏,甚至有不少大声叫着“再来一曲。”
“不再演奏一曲吗?”
先前的演奏者接过小提琴,目光里满是欣赏与赞叹。
虽然是最简单的曲子,也可以听得出功力深厚。
伊西多摇头拒绝,牵起安妮的手,含笑道∶“毕竟我表白也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安妮闻言,还没消下去的红晕又爬了上来,也不敢看旁人调笑的眼神,只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地砖,想把手从伊西多手中挣脱出去,却被抓的更紧。
演奏者了然一笑,“祝你们幸福。”
“多谢。”
“走吧。那边好像有卖甜甜圈的,我们去买一个?”
没管身后似乎已经认出他来的古典音乐爱好者,伊西多带着安妮避开人潮。
她偷偷瞄了一眼伊西多精致的侧颜,心虚地转回视线,直视前方。
如果,如果……一直这样的话,好像也很好呢。
***
克莉丝塔用手支着额头,冷冷地看着场内竞价。夏洛克搭过话的那个阿拉伯富商已经拍下了三只“雀”。
叫价用的是以盎司计算的黄金,价格飙升速度比表盘上的秒针转动还快上几分。
夏洛克轻轻敲击桌面。
[今晚这些“雀”就会被送到买主家中。]
她在思考“雀”究竟被安置在哪里。
隶属伯德家族的三座古堡中,只有一处对外开放,一处用作伯德家族的日常住所,还有一处便是此处。
对外开放的那一处不在伦敦,一夜之间送往买主下榻之处显然不可能。反倒是伯德家的住宅更可能些,对他们来说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也安全不少。
可知道了其实也没有什么用。她救不了他们。
贸然动手只会打草惊蛇。
再忍一忍。
她手心留下四道深刻的月牙痕。
她沉下心,不紧不慢地给了夏洛克回复∶[嗯。]
直到拍卖会结束那位伯德家主也再未出现过。男仆女仆分立两侧,默送一众宾客离开。
克莉丝塔挽着夏洛克的手,若有所思地回望一眼。
“怎么了?”夏洛克轻声问。
“不,只是觉得今晚的月色真好啊。”
克莉丝塔盯着车窗外流动的景象,神态平静地让夏洛克觉得有些奇怪。
但他只挑了挑眉,没有多问。
克莉丝塔不会回答他。她心情很糟。大侦探敏锐地分析出这一点,一路无话。
麦考夫的司机送他们回到贝克街。
出了车门,只穿着露肩礼服的克莉丝塔身体不自觉瑟缩了一下。但她对此毫无反应。
夏洛克瞥了她一眼,手指微动,打开221B的大门,里面漆黑一片,哈德森太太早已睡下。
“走吧。”
“夏洛克。”四周万籁俱寂,她站在深沉的夜幕下,突然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回头。
少女的脸沐浴在月光下,她努力扯出一点笑意,“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好。”短暂沉默后,在寂静荒凉的月色下,他听见自己的回答。
她扑进他怀中,很少和人如此亲近的夏洛克略微无措地低头注视着她柔软的发顶。
她……是想要安慰吗?侦探先生有些不确定地想。
纤细的指尖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在上面留下深深的指痕。
“对不起……对不起……”
在命运的最开始,她的存在或许就是个错误。唯一爱着她的两个人都因她而死,而她始终只能作壁上观,甚至连为她们好好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
而即使到了如今,在养雀人一手操纵的命运面前,她依旧无能为力,一如当初。
前生的死亡使她终于逃离樊笼,却也使她永远飞不出笼子。
被豢养太久的鸟雀早已失去了展翅飞出笼子的力量。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细微的哭腔,如果不仔细听的话就会错过。
克莉丝塔压抑到极致的情绪终于崩塌,内心凭意志设下的结界遍布裂痕,一滴眼泪足以压垮。
她甚至连语言都下意识切换回中文。
他听得懂最常用的中文。
那自然不会是对他说的话。
他思绪极其罕见的放空一瞬,随后感觉到胸前的衣料一片濡湿。
他很快意识到,那是眼泪。
……
她在……哭?
许久之后,不,他知道现实中那只是短短一分钟。
克莉丝塔从他怀中抬头,仰面看着他,那双总是云笼雾罩、漫不经心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倒映出他的模样。
那一瞬间,他在其中看见万顷星辰破碎,游离亿万光年才有幸抵达的光辉坠入无边黑暗。从此信仰塌颓,文明荒芜,星河干涸。
只余眼中灰烬。
剑桥求学时某个夜晚偶然听过却只觉不屑一顾的悲哀诗歌在这一刻突然有了现世的真实写照。
他忽然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而他本该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