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塔拒绝了塞西尔的邀请,但塞西尔不是随便放弃的人——他干脆把演出剧团的人请了过来。
至于具体是“邀请”还是“胁迫”,就不得而知了。
克莉丝塔笑眯眯应了,反手把塞西尔手底下的人全部叫了过来,美名其曰塞西尔犒劳下属。
台上唱腔婀娜风流,婉转清丽,台下暗潮汹涌,各有谋算。
克莉丝塔垂着眼,单手支着下颌,青衣花旦的身形依次映入眼帘,灯火明灭,依稀听见是一折《桃花扇》。
“眼见他起高楼……”
唱腔如流云飘回,渺渺入云层。
是那时和夏洛克初识,彼此心怀试探时,台上唱的那一出荒唐剧目。
塞西尔特意选了这一出。
她凝神细听,恍惚记起记忆里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腔调。
塞西尔倏然开口:“原来是这样有意思的故事,难怪你喜欢这一出。”
克莉丝塔转而看向台上,“无论怎么样,这都是很好的故事,我喜欢再正常不过。”
旁人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迷,只知道这位由塞西尔亲手带回来的“maius”和他关系并没有旁人想象中的那么好,甚至这两位总是在互相拆台,大部分人都能感受到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塞西尔和谁都是这样。喜怒无常,随时能翻脸无情,也随时能捧你上云端。
塞西尔这样肆意的人还没被赶下台也是很稀奇了。
当然,克莉丝塔从不认为这会是什么运气好的原因,塞西尔行事这么肆无忌惮,除了不在乎组织其他人的死活,手中一定有其他依仗。
花旦青衣咿咿呀呀唱完,走下台来到克莉丝塔面前,用颇有江南水乡风情的软糯腔调开口:“江小姐。”
毫无疑问是塞西尔教的称呼,比起克莉丝塔,他似乎更喜欢“江绯”这个名字。
克莉丝塔含笑略一点头,对方觑着塞西尔的眼神悄悄收回,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所以果然是被胁迫到这里来的。
对方言辞之间有意捧着她,生怕她一个不开心,克莉丝塔笑笑,“陈小姐好像更喜欢国内的演出环境?”
对方迟疑地点点头。
“国内能欣赏得来的人确实更多。”克莉丝塔转头对一旁装死的明安娜道:“Ann,我记得你也很喜欢中国的剧目吧,你可以趁机好好和陈小姐交流一下。你不是最近也要去中国吗?说不定有机会和陈小姐同行呢。”
被迫爱好让她昏昏欲睡的戏曲的明安娜:“……”
她和陈小姐握了握手,“陈小姐什么时候回国?”
“一周以后。”陈小姐自然看出了那位江绯小姐有意替她解决眼下困境,赶忙说道。
无论怎么看,那位斯莱特先生也算不上和善,而且对方“邀请”她们来表演时,大有一幅谁不去就一枪崩死谁的态度。
况且,这些人聚集在一起看起来也不像什么正经商业活动,她一直战战兢兢,觉得自己可能是误入了什么非法邪教组织,有去无回的那种。
“哦。那倒很巧了,我那个时候也要去中国出差。”明安娜面不改色道。
“那我们可以同行,...Ann小姐到了中国后还可以听听我们正在排练的新曲目。是改编的《桃花扇》。”
“就是你刚才唱的那个?”明安娜想了想,觉得自己恐怕要头疼死。
“是的,是非常经典的一出剧目。不知江小姐觉得如何?”话题又转回克莉丝塔身上。
“当然是很好的。”克莉丝塔笑眯眯道,“不过我听过另一种版本,也是很有意思的。”
“有多有意思?”塞西尔徒然插话,言笑晏晏的气氛一僵。
克莉丝塔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也没什么有意思的。”
久远到模糊分不清前世今生的记忆里,她偏爱的那段唱词并非出自倩女檀口,而是苍凉嘶哑的老叟。
那样字字泣血的苍老声音是割裂现实与梦境的唯一凭证。
明安娜干脆起身,“我送你离开吧。这里的路有点复杂。”
陈小姐点点头,明智地不参与这些事情。
坐在后席的人看见明安娜离开后,那位先生微笑着俯下身,在他们的maius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随之而来的是江绯倏然沉下的脸色。
她当即起身离开。
众人一头雾水,没有人注意到偏僻的角落里一道身影闪过。
克莉丝塔安静地等在楼下,里面快步走出一个带着帽子的青年。
两人并肩走向门外。
“我没想到七乐会这么明目张胆地给你安排身份。”她看了身边的青年,对方伪装过的容貌泯然众人,但她还是可以一眼认出来,隔着茫茫人海。
青年没有说话。
“不过这样也好。”她轻轻舒一口气,“他们很难猜到你会这么高调。”
青年语气有些僵硬:“比起某些人我一点也不高调。”
克莉丝塔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今天的事和我可没有什么关系,夏洛克。”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克莉丝塔停下脚步,“前面有塞西尔的人,我得先走了。”
青年仍旧冷着一张脸。
“夏利,你有时候真像个让人头疼的小孩子。”
她无奈地走上去给了他一个轻轻的拥抱,“我真的很高兴你能来到这里。”
分开,后退。
“还有,帮我多注意一下七乐吧。虽然你的直觉足够敏锐,但我还是提醒你一句,不要太相信七乐。”
江七乐不会害她,这一点她足够确信。
但除了这一点之外,她什么也无法保证。
“我看起来有那么蠢吗?”他不满轻哼。
“那么最聪明睿智的福尔摩斯先生,期待下一次见面啦。”
江七乐没有把夏洛克混入了这里的事情告诉她,她现在有点搞不懂江七乐到底想做什么了。
数年的分别,短暂的重聚,终究无法弥补时间留下的空白。
时间终究在她们之间留下了看不见的裂痕,看似仍旧亲密无间,但裂痕之下,谁也不知是否藏着深渊——尤其是在她彻底想起一切之后。
和夏洛克分别之后,她又见了考尔比和艾丝特,在这个巨大的阴谋漩涡中,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艾丝特眉目间的躁郁已经被抚平,克莉丝塔深知那是药物的作用,她不在意自己从此以后都要被药物控制,无论是药物的影响还是癫狂的精神状态,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痛苦,她理所当然选了让她至少目前好过一点的那项。
她松开抓住考尔比的手,克莉丝塔开门,“先进来吧。”
艾丝特和考尔比对视一眼,艾丝特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我在外面等你。”他马上背身离开。
艾丝特娇小的身体包裹在纯黑的哥特风长裙下,宛如一尊精致美丽的玩偶。
她从长裙夹层里取出一份纸质文件,大概就几页,封面上是拉丁文,艾丝特是不认识的。
“你要的东西。”
克莉丝塔伸手接过,随意瞥了一眼,然后从抽屉里取出打火机。
纸张化为灰烬。
克莉丝塔今天大费周章陪塞西尔耗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份文件。
作为克莉丝塔来之前的“maius”,艾丝特拥有的权限足够高,似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忘记了在艾丝特身份被揭穿后权限理当被收回。这样的权限足够她轻易出入各个地方取走一些不起眼的东西。
调虎离山。
克莉丝塔眼睁睁看着那份写满各种拉丁名词的检测报告书化为灰烬,心底紧绷的弦微微一松。
她这才转而看向艾丝特。
对方正死死地看着她。
“文件是从密码箱里取出来的。你要这东西做什么?上面写了什么?”
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眉眼弯弯“艾丝特,好孩子不应该问这么多,尤其是和你无关的事情。”
克莉丝塔满意地看着艾丝特,轻轻地笑了出来,“也许你应该高兴你没有自作聪明拍下那些文字的照片。”
“既然你遵守了诺言,那么我也会遵守我的诺言。我保证,考尔比会安全活到最后,在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下。”
“最好如此,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她丢下一句恶狠狠的威胁,最终把开保险箱的密码来自夏洛克·福尔摩斯提示这一信息忘记不提了。
“当然,神会记得你做过的一切。”克莉丝塔抬手在心口比了个祈祷的手势。
“呵。”艾丝特冷讽地勾唇,与她孩童般的稚嫩小脸毫不匹配。
***
奥罗拉现在有了一个新的身份,格洛斯特的遗孀。
年纪轻轻,婚礼当天的遗孀。
当然,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如果不是西福尔夫人恳求她,她绝不会嫁给一个年纪足以做她父亲的男人。
她穿一身简约的黑纱,褪去少女活泼之后,死气沉沉如暮年。
枯瘦的手指翻过一页页文件,厚厚一沓,格洛斯特家族的丰厚财产归属权都尽数被写入条文中。
奥罗拉仔仔细细阅读完所有条文后,抬眼看向从容坐在她对面的凯瑟琳。
女子笑意恰到好处,是上流社会惯有的千篇一律美丽温柔虚伪到极致的社交笑容。
“格洛斯特百分之七十的家产都在这里了吧?”奥罗拉眸色深沉,看向凯瑟琳的目光格外慎重。
“不,百分之八十。”凯瑟琳笑意盈盈。
她将文件又稍微推过去了一点,“足够解决西福尔家族的燃眉之急,甚至能让你们在最近的换届选举中得到不少便利,让西福尔家族重新掌握在伦敦的话语权。”
“听起来很让人心动。所以你想做什么?”奥罗拉摩挲着纸页边缘,“让人提供了西福尔家族政界丑闻的检举证据,现在又刻意来挽救它。”
“到底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你啊。”凯瑟琳柔声道,“西福尔家族对我来说只是鸡肋,一开始就是为了你。”
“为了我?”奥罗拉喃喃,疑惑不解。“我有什么可值得你利用的吗?”
“亲爱的姑娘,你太轻看你自己了。”凯瑟琳微笑,“你一点也不清楚自己的价值。”
“呵,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就是个天真又愚蠢的大小姐吗?”
“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凯瑟琳垂眼。
“你希望我做什么?”奥罗拉对她的话不屑一顾,径直问道。
“我从来都最爱你的天真无畏,奥罗拉。”凯瑟琳支起下颌,经过无数次修整的精致眉目藏在暖黄灯光下,“所以我希望你一直这样,带着一腔孤勇不求回报的去爱你一直向往着的那个人,像他献上你无条件的、诚挚的爱,直至为他而死。”
情话一般的言语,却充满算计诱哄的味道。
“这不是很好吗?我给了你家族和爱情都能两全的选择。你知道,我一向都很善良,西福尔夫人选举行贿的事情我可没有捅给那些无良媒体,至于这会不会成为哪天的头版新闻,就取决于您的决定了。”
“我难道有别的选择?”
“当然,可以孑然一身离开英国。无论是家族还是爱情,都不该成为枷锁。”
“……可我心甘情愿。”奥罗拉哽咽。
凯瑟琳隐晦地勾了一下唇角。
确实是天真又愚蠢。
也感谢你的天真愚蠢。你将会成为我棋盘上最重要的一颗棋子,一颗美丽的、精心雕琢过的、无与伦比的棋子,然后在必要的时候死去。
棋盘之上,只要那个唯一的王活下来,棋局就是胜利。
无论为此我需要多少无辜的牺牲,以至棋盘上除却“王”棋之外一无所有。
即使那样,也是一盘胜利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