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爸亲自把福香带到东风公社给丢了?”乍闻这个消息,陈建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福香可是他的亲闺女,他怎么做得出来?”
越想陈建永越气:“我都快搞不懂了,福香和你还有那个陈燕红到底谁才是他亲生的了。陈燕红就比福香小几个月,还在念书,你11岁就下地,13岁干青壮年的活拿十个工分,15岁起每年冬天都到外面修水库,挖沟渠,可陈燕红和陈小鹏两个人下过几天地?他帮别人养女儿倒是养得蛮乐呵的,却把自己亲生的给丢了,呵呵,我就没见过这么当爹的。”
陈建永深深地为陈阳不平。他不但帮他老子养儿子,还要养继女,也就陈老三这糊涂蛋才能干出这种事。
陈阳冷笑:“在他眼中,我跟福香是捡来的。我过来跟你说这个事,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你说。”陈建永拍着胸口,“能帮的,兄弟一定帮。”
陈阳冷不丁地放了一个炸弹:“这里没福香住的地方,我打算今年就先干到这里,待会儿去找大队请假,明天带福香回村里。回去也不打算再来了,趁着年前把家分了,过个清净的年。”
“分家好,早该分了。你挣的工分,加上队里划拨给福香那一份粮食,你们兄妹单独开伙比跟他们凑合到一块儿划算多了。”陈建永极力赞成分家。
根据规定,村里不下地的老人和小孩虽然没工分,但每年村里也会划一份口粮给他们。陈福香年龄虽然大了,但因为她脑子不大好使,属于残障人士,队里照顾,也按那标准,每年给了两百斤粮食。加上陈阳挣得多,兄妹俩温饱总不成问题。
陈阳点头:“嗯,正好我也成年了。”
他以前之所以容忍他们趴在他身上吸血,还是顾忌福香。他若是出去干活赶不回去,福香一个人在家,连饭都做不好,让他怎么放心?
不分家,怎么说也有个照应,至少有福香一口饭吃。但现在看来是他太天真了,他们是连一口玉米糊糊都舍不得给福香吃,趁着他不在就迫不及待地想把福香给甩了,他不在的时候,福香还不知受了多少委屈。
福香就是他的底线,他们连他的底线都敢动,陈阳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知道他心里难受,陈建永拍了拍他的肩,转开话题:“那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陈阳说:“你明天请一天假,天亮后,带着福香回榆树村,不用着急,慢慢走,下午到家都没关系。”
“那你呢?”陈建永纳闷,他带福香,陈阳去哪儿。
陈阳目光幽深:“我先回去。”
——
安顿好一切,次日凌晨四点,还一片漆黑,陈阳就摸黑起了床,背起自己的破被褥往榆树村的方向走去。
他到村子的时候,天刚刚亮,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冒着烟,大部分人家里的早饭刚端上桌,陈老三家也不例外。
陈小鹏打着哈欠,抓起鸡蛋在桌子上敲了敲,目光一侧就看到了杵在门口的陈阳,吓了一跳,蹭地站了起来:“哥,你,你回来了?”
他最怕这个哥了。
在灶房听到声音的梅芸芳立即端着粥出来:“哟,是阳阳回来了,还没吃饭吧,赶紧洗手吃饭。你咋这时候回来了?水库那边的活完工了?”
没听到风声啊,梅芸芳心里有点慌,但她告诉自己,这事天知地知,她跟陈老三知。她不说,陈老三不说,陈阳铁定不知道。
陈阳点了点头,将破被褥放在屋檐下,目光在屋里屋外找了一圈:“福香呢?还没起床吗?”
说着就要去陈福香的屋子。
梅芸芳见了,心跳骤然加速,脸上的笑容也挂不住了,她匆匆放下碗,跟在陈阳的背后,一脸为难地说:“那个,阳阳啊,三娘有件事要跟你说,那个福香她……她不见了。”
陈阳刚好推开门,看着屋子里空荡荡的,他蓦地回头,目光锐利如刀:“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梅芸芳低头,在眼睛上抹了一把,伤心欲绝地说:“前天,福香出去玩,到晚上都没回来,我们在村子里喊也没人应。村里的叔叔伯伯小伙子们都帮忙找,昨天你大根叔又带着人上山找,方圆几里地都找了个遍,还是没找到福香。大家都说福香可能是走丢,也可能是被人拐跑了。阳阳啊,是三娘对不起你,没照顾好福香。”
说到最后,她哭得跟死了爹娘一样。
哭声惊动了隔壁的三花婶,她跑过来作证:“是啊,阳阳,大伙儿都帮忙找了,一直没找到,你三娘可着急了,昨儿哭了一天。”
陈阳面沉如水,没搭理她们:“陈老三呢?”
听到陈阳连爸都不叫了,梅芸芳心里咯噔了一下,暗道不好,陈阳这反应比她想象中的还大,希望陈老三关键时候别掉链子。
“砍竹子去了,我让他砍两根竹子编几个箩筐,应该就要回来了。”
梅芸芳的话刚说完,陈老三就拖着一捆竹子踏进进门,乍然看到儿子出现在院子里,他吓得手一松,竹子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阳,阳阳,你咋这时候回来了?”陈老三心虚到了极点,都不敢看儿子的眼睛。
陈阳眯起眼盯着他:“我要是不回来,连我妹妹丢了都不知道。”
陈老三总觉得“丢”这个字若有深意,他的手搓了搓裤子,说话很没底气:“我们找过了,到处都找遍了,没找到人。”
“是啊,你们尽力了!”
陈阳冷笑,转身一掀桌子,将上面的碗筷饭菜全扫到了地上,盘子碗筷砸到地上,砰砰砰响,吓得在桌子旁剥鸡蛋的陈小鹏手一抖,鸡蛋滚到了地上,陈阳一抬脚,沾满泥的鞋子踩到鸡蛋上,一脚将鸡蛋碾得粉碎。
“我的鸡蛋。”陈小鹏哀嚎,这是他妈特意给他开的小灶,就这么没了。
陈阳看也没看他一眼,恨恨地说:“白米粥,煮鸡蛋,萝卜汤骨头汤,你们就是这么着急的?我可没看出你们哪里着急了。”
梅芸芳本来快气炸了,但听到最后一句话,愤怒没了,取而代之的心虚和害怕。
更令她恐慌的是,陈阳还撂了狠话:“我妹妹没找到,这饭你们也别吃了!”
那这日子还过不过。梅芸芳有点恼火,她抬起头,不满地说:“阳阳,你不能不讲道理啊,福香走丢了是我们大家都不愿意发生的事,我们也很着急,但这跟吃饭是两码子事,咱们大人不吃就算了,可你弟弟妹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不吃啊。”
陈阳看着她:“你也知道是长身体的时候,我没记错的话,我妹妹就比你女儿大了三个月,你怎么不想想我妹妹在外面有没有吃的?会不会饿肚子?”
一想到福香被丢在寒风中,挨饿受冻,他心里就难受。而这两个罪魁祸首,还好意思跟他说什么孩子不能挨饿,不然不长身体,她生的儿女就是人,他妹妹就不是人吗?
梅芸芳被陈阳堵得无话可说,顿了一下,换了个策略:“阳阳,我知道你很难受,我们心里也很难受,你爹急得两宿没睡着了。”
说着,她还用胳膊肘顶了一下陈老三,示意他在儿子面前卖惨,消消儿子的火气。
陈老三抬头看了一眼盛怒的陈阳,又飞快地挪开了眼睛,干瘪瘪地说:“阳阳,福香不见了,爸,爸也很着急,咱们再找找,也许她过几天就回来了。”
陈阳冷冷地盯着陈老三。
比起梅芸芳,他更恨陈老三。村里人都说陈老三木讷、老实、本分,似乎所有的坏事都是梅芸芳干的,跟他没关系,他也是受害者。实则不然,没有他的默许和纵容,梅芸芳进门后,又怎么敢这么对他们兄妹?
说到底还是陈老三自私自利,谁都不管,只顾他自个儿,他自个儿过得痛快就行,儿女算什么?恐怕还不如他回家锅里有没有热饭热水,洗了澡有没有干净衣服换重要。
“我再问你一次,我妹妹不见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出他话里的冷意,陈老三哆嗦了一下,紧张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张了张嘴,正头大,忽然地看到陈大根过来,他跟见了救星似的指着他说:“你,你大根叔可以作证,你妹是不小心走丢了。”
陈大根正是听到陈阳回来的消息才赶过来的。他叹气道:“阳阳啊,你妹是前天下午走丢的,傍晚我们在村子里找了一圈,没找到人,也问过附近的几个村子,还是没找到你妹妹。昨天山上也找过了,目前看来,她要么是被人走丢了,要么是被路过的人骗走了,也有可能进了深山里。”
陈老三唯恐他不信,连忙点头附和:“对,就是这样的,肯定是那丫头贪玩不小心走丢了。”
“说得你好像亲眼看见了。”陈阳嘲讽地瞥了他一眼。
陈老三心一虚,讪讪地闭了嘴。
陈阳没看他,转身大步往外走。
眼看他就要走出院子了,梅芸芳忍不住叫了一声:“阳阳,你这是要去哪儿啊?你还没吃早饭,先吃了早饭让你爸跟你一块儿去找福香,人多好找。”
陈大根也说:“阳阳,等吃过早饭,我再发动村子里的劳动力上山一趟。”
“谢谢大根叔,也谢谢叔叔伯伯们,不用了,都两天了,福香要是真进了山,哪还有小命在,何必让大家白忙活一场。”陈阳淡淡地说。
梅芸芳听了这话总觉得不大对,可眼看陈阳真的要走了,她连忙拧了一下陈老三:“把你儿子叫回来啊,不想要儿子了?”他们可还指着陈阳挣的工分过好日子呢。
陈老三只得说:“阳阳,先吃点东西,我待会儿跟你一起去找。”
看到他们这伪善的脸,陈阳哪吃得下去。他拒绝:“不用,我不找人。”
“那你去哪儿?”陈老三追问了一句。
陈阳回头看了他一眼:“给我妹妹讨个公道。”
啥意思?陈老三觉得心惊肉跳,等人都走老远了还很不安,将梅芸芳拽到一边,压低嗓子问:“你说阳阳他,他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要不我去东风公社找找那丫头,把她找回来?”
“你当那丫头是哑巴啊?你儿子问她这两天去哪儿了,她会怎么说?还有这两天她要是跟了人家,搞不好肚子里都有小的了,你儿子知道了会不会发疯?”梅芸芳一连几个问题把陈老三问得哑口无言。
见他没出息的垂下了头,梅芸芳又安抚了他一句:“放心吧,这事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她去了哪儿?别自己吓自己了,你儿子闹两天就消停了。”
——
这边,陈阳离开了陈老三家,快走到村口的时候,陈向上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陈阳哥,陈阳哥,等等。”
陈阳停下脚步:“有事?”
陈向上跑到他面前,低着头,愧疚地说:“对不起,陈阳哥,我答应帮你看好福香的,却还是把她弄丢了。”
“不关你的事。”有人刻意作恶,又岂是他一个半大的孩子能拦得住的。
陈向上挠了挠头:“陈阳哥,我问过了,前天一整天,村子里的孩子都没看到过福香,他们在撒谎。”
“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这消息对我很有用。”陈阳揉了揉陈向上的头。
陈向上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感觉这夸奖自己受之有愧,头垂得更低了。
陈阳现在有事要办,也没功夫跟他多扯,拍了拍他:“我先走了。”
“等等,陈阳哥,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前几天,梅芸芳差点把福香卖给了隔壁村的李瘸子,要不是李瘸子出了事,福香就被她给卖了。”陈向上急忙道。
李瘸子的名声,陈阳也听说过,梅芸芳竟然把他妹妹卖给那个烂人,陈阳握紧了拳头,他刚才只掀桌子还是轻了。
“走,边走边说,跟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陈向上忙点头:“好,陈阳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公社。”陈阳从齿缝里吐出这两个字。
——
自打陈阳突然回来,又突然走了后,陈老三和梅芸芳就陷入了恐慌中,两人提心吊胆了一上午,结果什么事都没有。两人逐渐松懈下来,觉得事情可能没那么糟。
眼看时间不早了,梅芸芳问陈老三:“你儿子中午还回来吃饭吗?要不要做他的?”
陈老三哪知道啊,他闷不吭声地说:“你看着做吧。”
“说了等于没说。我可真是欠你们家的,老子什么事都不管,家里家外全要我操心,儿子脾气老大,我一大早起来做的早饭都被他给打翻了,浪费了多少粮食,去哪儿也不跟家里打声招呼。”梅芸芳不满地抱怨。
陈老三不吭声。
梅芸芳念叨了几句也觉得没意思,自语道:“还是多煮点吧,不然他回来没吃的,还说我这当后娘的故意不做他的那份,苛待他……”
忽然,外面传来了陈大根的声音:“陈老三,梅芸芳,出来。”
“队长咋来了,你出去看看。”梅芸芳拿着瓜瓢说。
陈老三起身,走出去,发现不止陈大根来了,而且还来了许多他不认识的人,乌泱泱的,十几个,站了半个院子,最前面带头的是陈阳,再看陈大根,面沉如水,看他的眼神不善极了。
陈老三心虚,立即冲屋子里喊道:“芸芳,芸芳,你出来。”
“嚎什么嚎,我做饭呢,这个家里真是什么事都离不了我。”梅芸芳嘴里嚷嚷着出来,看到院子里这架势也惊呆了,她看向陈大根,“他大根叔,你们这是?”
陈大根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板着脸,指着来人说道:“这是公社武装部的闫部长,妇联的刘主任,还有公社其他领导。陈老三,梅芸芳,咱们来说说,你们包办婚姻,买卖妇女儿童,遗弃女儿这事。”
“什么……”梅芸芳嘴唇一个哆嗦,话都说不利索。陈老三更是胆小,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还是梅芸芳胆子大一点,她很快反应过来,连连摇头:“没有的事,他大根叔,公社的领导们,你们听谁胡说呢,肯定是搞错了。”
“没搞错。”刘主任指了指陈阳,“陈阳告你们夫妻俩买卖妇女儿童,遗弃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