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彬,这火车怎么还没来啊。”陈阳望着空荡荡的月台,有些心浮气躁。
他跟陈元彬已经来了三个小时了,从早上等到中午,还不见火车的影子。
陈元彬也是民兵团的,比陈阳先进去几年,三十岁出头,也是榆树村的人。这次就他们俩来接人。
陈元彬站了起来,掏出一根皱巴巴的烟,擦亮火柴点燃,吸了几口,又将烟摁灭,收了起来,看了一眼远方说:“可能是火车晚点了吧,听说火车经常晚点。”
他们县火车站是个相当小的车站,就一个月台,两条轨道,车站旁边就是荒芜的农田。这个站,一天也只过两趟火车。
陈元彬也没坐过火车,只是来接过两次人,听人抱怨过。
陈阳抬头看了一眼天:“不是说早上九点就到吗?哎,这火车也太不准时了。”
再晚点下去,赶不上下午的那趟客车,今天他怕是不能陪妹妹吃饭了。要是往常也就算了,但今天可是福香的生日。
陈元彬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说:“坐吧,歇会儿,火车它不来,急也没用。”
陈阳没脾气地坐在他旁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直等得昏昏欲睡时,前方终于传来了火车汽笛的声音。
两人精神之为之一振,蹭地站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两分钟后,一辆绿色的火车缓缓从前方驶来,停在了月台旁。
两人翘首以盼。
陈阳问:“元彬,咱们要接的人是谁啊?”
陈元彬说:“叫岑卫东,应该是个退伍军人吧。”跟他们武装部能扯上关系的,一般都是退伍军人,旁的人也轮不到他们武装部来接。
不过这个人身份应该一般般,所以才会让他们两个普通的民兵过来接。
“那……咱们这也没做个牌子啥的,万一待会儿认不出来咋办啊?”陈阳担忧地说。
刚说完,火车们就开了,陆续有人出来。
陈元彬盯着看了几秒,直接上前,边走边说:“不用,应该是那个穿军绿色衬衣的年轻人。”
陈阳一看就明白陈元彬为何会这么笃定了。因为这个站总共就下车七八个人,一个戴眼镜拎着公文包干部模样的文质彬彬的男人,旁边一对母女,跟着是一老一少,还有一个穿着白衬衣的时髦年轻人,这几人一看就不是他们要接的。
只有最后那个穿着军衬衣,板寸头,身形高大结实,五官锋利,拎着一个军绿色行李包的男人比较像。
陈元彬上前,笑道:“你好,请问是岑卫东同志吗?我们是前进公社武装部的民兵,来接你的。”
“你们好,我是岑卫东。”男人伸出,跟两人握手。
陈元彬有点紧张,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才伸过去:“你好,岑卫东同志,我是陈元彬,旁边这个是陈阳。”
岑卫东跟陈元彬握过了手,又跟陈阳握手,态度平和诚恳:“辛苦你们了。”
他明明脸上带笑,但不知为何,跟他的眼神一对上,陈阳就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像是被猛兽盯上了一样。
“你好,为人民服务,不辛苦。”陈阳拘谨地伸出了手。
岑卫东点点头,手轻轻碰触了陈阳的指尖,遂即收回了手,笑道:“麻烦两位带路了。”
陈元彬说:“不麻烦,那个,岑同志,我们公社比较困难,没有车,得坐汽车先到镇上,然后从镇上走回公社,汽车下午三点还有一趟。”
“不妨事,你们已经安排得很周到了。”岑卫东边说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才一点,时间来得及,我还没吃饭,麻烦你们带我去国营饭店。”
陈元彬有点尴尬,城里吃饭都要粮票,还要花钱,公社并没有给他们粮票,这下客人提出吃饭,咋整?不去,丢人,去吧,兜里又没钱。
岑卫东看出他的为难,不动声色地又说了一句:“火车晚点,两位同志久等了,还没吃饭吧,待会儿别跟我客气,多吃点。”
闻言,陈元彬松了口气。岑卫东愿意自己掏钱就好,至于请客啥的,还是算了。
不过客人来,要对方自己掏钱吃饭,到底不是啥有面子的事,陈元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陈阳看出他的不自在,主动上前打破了沉默:“岑同志,我帮你拿行李吧。”
说话的同时,他悄悄地打量岑卫东。不是说这个人受了伤吗?他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岑卫东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摇头:“不用了,就几件衣服,不重,我自己提就行。”
陈阳说话的目的只是为了化解尴尬,现在目的已达到,他也不强求。
三人直接去了国营饭店。
岑卫东进门就去窗口点菜:“同志,有肉的话来个红烧肉,有鱼的话再来一条鱼,另外再来个蔬菜,你们看着安排,有什么吃什么吧,另外再来三碗米饭。”
这个点,国营饭店已经没什么人了。他的声音不大,还是被陈元彬和陈阳听到了,两人都有些不自在,岑卫东是真的要请客啊,而且还点了两个硬菜,这得花多少钱。
点完菜,付了钱,岑卫东回来对二人说:“我去趟厕所。”
“好。”陈元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头。
等他一走,陈元彬的脸就垮了下来:“陈阳,咱们真的要蹭饭啊。”
陈阳还没说话,服务员忽然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汤:“这是咱们今天中午的海带骨肉汤,送给你们尝尝。”
陈阳二人受宠若惊,谁不知道国营饭店的大厨、服务员眼睛长在头顶啊,对来吃饭的几乎都是一个面孔,爱吃不吃。今天竟然还主动送他们汤,莫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这个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服务员回去,高兴地跟大厨说:“那个人出手很大方,给的都是全国粮票。”
全国粮票跟地方粮票不一样,无论在全国哪个地方都能换到粮食,是出差、探亲必备品。一般一斤全国粮票可以换一斤二三两地方粮票。
也就是说,这顿饭,他们可以白拿几两粮票,也就难怪服务员这么热情了。
陈阳拍了拍陈元彬的手:“算了,吃吧,可能一顿饭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不是还要到咱们榆树村吗?回头多照应对方就是。”
陈元彬也回过神来了,点头:“还是你看得通透。”
他之所以不自在是因为,他是陈阳的前辈,这次接人的主导,三人中,他年纪又最大。男人嘛,多少好面子。
不过现在见岑卫东连全国粮票都拿得出来,他也没啥想法了。
陈阳笑了笑:“我去供销社一趟,福香期中考成绩不错,我想买点东西奖励她。”
陈阳没提生日的事,乡下孩子的生日不重要,当天能有一碗面或是一个鸡蛋吃就不错了。特意买礼物,他们只会觉得浪费,不会过日子。
陈元彬知道陈阳最疼妹子,点头:“行,要吃饭了,你早点回来。”
他不想一个人单独面对岑卫东。那小伙子明明比他年轻,人爱笑也很和气,但不知道为什么,陈元彬就是有点怵对方。
“好。”陈阳起身出了国营饭店。
供销社就在国营饭店斜对面,走几十米就到了。
陈阳出了饭店,走到拐角处,冷不丁地瞧见说要去上厕所的岑卫东竟然站在那儿,踢着石子,眼神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附近的建筑,脸上没了一贯的和善笑意,显得格外的锋利和冷冽,一看就不好相处。
陈阳怔了怔,想要退回去,但对方已经看到了他。
“陈阳同志也是要上厕所?”岑卫东嘴角漾起笑,一瞬间软化了他脸部的冷硬线条,似乎眨眼间又恢复成了初见时那个和善好说话的年轻人。
陈阳……
“不是,我去供销社买点东西。”陈阳指了指对面的供销社。
岑卫东点头:“那我先回去了,一会儿吃饭了,早点回来。”
双方擦肩而过,陈阳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等人进了国营饭店,陈阳苦笑了一些,告诫自己,管他什么来历什么身份,有几副面孔,跟他有什么关系!
收起复杂的心情,他去对方的供销社转了一圈,因为手里没有票,最后陈阳只能高价买了二两不要票的水果糖。
等回到国营饭店,菜已经端上桌了。陈元彬热情地招呼:“陈阳,快来,就等你了。”
“好,来了。”陈阳坐到他旁边。
色泽亮丽的红烧肉、白嫩嫩的豆腐煮鱼、素炒包菜,油汪汪的,再配上大米饭,让人食指大动。就是刚才还不好意思的陈元彬,这会儿也已经拿起了筷子,咽了咽口水。
岑卫东先动的筷子,三人都没说话,埋头吃饭。
填饱肚子,出了国营饭店,又没了话题,陈元彬觉得不大自在,没话找话:“陈阳,你给你妹妹买了什么?”
陈阳掏出水果糖给他看:“买了二两水果糖,福香喜欢这个糖纸。”
岑卫东无意中扫到,水果糖外面包了一层塑料糖纸,颜色非常鲜艳,花花绿绿的,艳俗得很。
“挺漂亮的,多少钱啊?”陈元彬又问。
陈阳说:“五毛钱。”
“这么贵!”陈元彬咂嘴,“这得要两块五一斤啊,比肉都还要贵,也就你舍得。”
肉才六毛多一斤呢。陈元彬本来想着要是便宜,也给女儿带点回去的,可听到这个价格,什么想法也没了。
都是认识的,彼此的情况也了解,陈阳知道,陈元彬前面三个都是小子,去年才生了个闺女,很是疼爱。他拿了两颗糖,递给陈元彬:“拿回去哄豆豆。”
这么贵的糖,陈元彬哪好意思要,连忙摇头:“不用了,你都没几个,给福香留着吧。”
陈阳把糖塞给了他:“又不是给你的,豆豆叫我一声叔,我给两颗糖咋啦。”
陈元彬这才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三人搭上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才到镇上,等走回公社,已经五点了。武装部的闫部长亲自见了岑卫东,跟他聊了几句,然后就招呼陈阳和陈元彬:“你们待会儿就要回去吧,顺便将岑卫东同志带过去,他要去房老爷子那儿。”
陈元彬家就跟房老爷子一个队,近得很。
三人又马不停蹄往榆树村赶。
等走到四队的时候,已经是黄昏,陈元彬的小女儿,一岁多,刚学会走路的豆豆立即摇摇摆摆地跑了过来,娇声娇气地喊道:“爸爸,爸爸……”
“诶,闺女,爸爸回来了,今天乖不乖?”陈元彬一把抱起了女儿,把她举得老高。
豆豆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很乖。”
“好,那爸爸有奖励。”陈元彬把女儿放下,拿出陈阳给的两颗水果糖,递给了她,“喜欢吗?”
豆豆两眼放光,小手紧紧攥住糖,捏着哗哗作响的糖纸,高兴地说:“喜欢。”
“那谢谢陈阳叔叔,他给你的。”陈元彬指了指陈阳。
“谢谢叔叔。”豆豆头也没抬,低头扯着糖纸玩得不亦乐乎。
看到这一幕,岑卫东恍然,原来陈阳的妹子还是个小豆丁啊,难怪他会花钱买那种华而不实的水果糖呢。两块五一斤,都能买大白兔奶糖了。
陈阳急切地想回去陪妹妹过生日,摸了摸豆豆的头说:“岑卫东同志,房老爷子家就在前面,让元彬领你去就行了,我就先回去了啊。”
“不放心福香是吧,赶紧回去,这里有我,我带岑卫东同志过去就行了。”陈元彬立即说道。民兵团里谁不知道陈阳是妹控啊。
岑卫东也笑着说:“陈阳同志有事就先回去吧,陈元彬同志给我带路就行了。”
“好,那我走了。”陈阳挥了挥手,转身往三队的方向走去,脚步急切。
岑卫东盯着他迫不及待的背影看了两秒,状似无意地说:“陈阳同志跟他妹妹感情很好。”
“那是,咱们全公社都找不出一个比陈阳更疼妹子的,不过福香那孩子……”陈元彬本来想说说陈阳兄妹俩以前过的苦日子,可豆豆突然摔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
他赶紧抱起豆豆,拍着她的背,哄着:“豆豆不哭啊,摔到哪儿了?爸爸给你呼呼。”
哄着孩子,他也忘了先前的事。
等豆豆停止了哭泣,他们已经到了房老爷子家。
陈元彬走过去敲了敲门:“老爷子,老爷子,有人来看你……”
很快,有个憨厚的中年人跑了出来:“元彬,是你啊,这位是?”
陈元彬指着岑卫东说:“这是岑卫东同志,他来找老爷子看病的。”
“这样啊,那进来说。”中年人立即把他们领进了屋。
——
陈阳赶在太阳落山前终于到了家,远远的,他就看到陈福香托腮蹲在门口。
“怎么蹲在这儿?腿不酸吗?”他大步上前,拉起了陈福香。
陈福香笑着说:“我等哥哥啊。”
“走了,回家哥哥给你做好吃的。”陈阳捏了捏她的滑嫩的小脸,心里感叹,福香的皮肤好像更嫩了,软绵绵的,捏着真舒服。
陈福香不高兴地打开他的手:“哥哥不要捏我的脸啦,人家又不是小孩子。”
“好,哥哥下次不捏了。”陈阳很好说话。
陈福香撇了撇嘴:“你每次都这么说。”但下次还是照犯无误。
陈阳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看,哥哥给你买了什么。”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红头绳:“县城的姑娘很多都扎这种头绳,福香这么白,扎红头绳肯定比她们更好看。”
陈福香拿着红头绳,也很喜欢,不过嘴上却说:“哥哥你又乱花钱了。”
陈阳揉了揉她的头:“今天是福香生日,不算乱花钱。哥哥还给你买了水果糖,来,拿着。”
他献宝一般,把口袋里的十几颗糖果全掏了出来,五颜六色的。
陈福香果然很喜欢:“哇,好漂亮。”
“你喜欢就好,你先吃糖吧,哥哥去做饭。”陈阳弯腰洗手。
陈福香把糖和红头绳收了起来:“不用,饭已经做好了,我去盛饭,哥哥你去桌子边等着。”
等陈阳洗干净手进屋,发现桌上确实做好了饭,土豆红烧野鸡,满满一大盆。
“你又上山了?”陈阳问。
陈福香指了指栗子:“是栗子今天一大早带回来的啦。”
陈阳惊叹:“哇,咱们栗子也知道要给福香过生日了啊,看来下次要给栗子也准备一份礼物。”
“吱吱……”栗子啃着烤土豆,叫了两声,似乎在应和陈阳的话。
兄妹俩拿起筷子,边吃饭边聊天,聊着聊着不可避免地说到岑卫东。
“哥哥,人你们接回了吗?是去房爷爷家看病的吗?”陈福香好奇地问。
陈阳点头:“接到了,元彬把他送去房爷爷家了。”
村子里难得来外人,陈福香偏着头:“他得了什么病啊?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什么样的人?陈阳还真说不清楚。刚见面那会儿,他觉得岑卫东是个俊朗、和气、好相处的青年。可在国营饭店外那惊鸿一瞥,他又觉得这个人似乎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好相处。
不过,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反正人已经送到了,以后也跟他们没关系。
陈阳不在意地说:“就那样呗,两只眼睛,两只耳朵,两个鼻孔,一个嘴巴,跟咱们长得一样。至于他生了什么病,我还真没看出来。”
岑卫东走路说话看起来都很健康,行李一路都是他自己拎的,实在是不像个病号。
“哎呀,算了,不说他了,跟咱们没什么关系。”陈阳不想聊岑卫东,转移了话题,“我今天不在家,福香你都做了些什么?”
陈福香掰着指头给他算:“上午去上学,下午他们搞活动,我听哥哥的,没参加,中午就回来了。做完作业,下午把咱们家地里的草给拔了,挖了些土豆,哦,对了,哥哥,挖了土豆的地可以种菜了,咱们是种黄瓜、青椒、苦瓜还是豆角呢?”
“福香想吃什么咱们就种什么。”陈阳不挑食,什么菜他都吃。
陈福香对了对手指,嘿嘿直笑:“真的吗?那哥哥,我想种西瓜可以吗?”
“西瓜?福香想种西瓜?”陈阳诧异。他们这边主要产粮食,肚子都填不饱,谁有闲心种西瓜这种不挡饱又不能放的东西。
陈福香点头:“对啊,我就想种两株西瓜,咱们自己家吃。等夏天天热的时候,咱们把西瓜放进井里,晚上拿出来切开,又甜又凉爽,特别好吃。”
听起来好像不错,更何况这是妹妹的愿望,陈阳没有犹豫:“行,回头我看看谁家种了西瓜,有多的就要两株西瓜苗回来。”
“哥哥最好了,哥哥吃肉。”陈福香赶紧给他夹了一只鸡腿。
陈阳把另一只鸡腿夹到她碗里:“给你种西瓜就是好哥哥,不给种就是坏哥哥,对吧?”
“哪有,哥哥肯定会给我种的啦。”陈福香昂起小脸,信心满满地说。
陈阳笑了:“你还真是吃定了我。”
他还真拒绝不了妹妹的这点小要求。
——
对比陈家的欢乐,房老爷子这里的气氛就有些沉闷了。
房老爷子详细地给岑卫东检查了一遍身体,缓缓坐下,脸上的褶子压得更深了,两道白眉往眉心紧蹙。
看他这神情,岑卫东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大乐观。
这样的结果在他的预料中,毕竟军医院最好的医生都拿他的伤没有折。他之所以千里迢迢来榆树村,也不过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试试罢了。这样的结果也谈不上有多失望。
“老爷子,我的身体到底什么情况,你但说无妨,我都能接受。”岑卫东平静地说。
房老爷子抽回了按在岑卫东手腕上的手,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这个年轻人嘴上说着无所谓,但眼底的不甘太浓太明显了,这种眼神,过去二三十年,他见过太多太多了。
长叹了口气,房老爷子实话实说:“你被炸弹波及,身上多处弹片,虽然绝大部分都取了出来,但对身体的软组织和神经组织造成了极大的伤害,这些伤害很多是不可逆的。只要你不进行剧烈的运动,好好保养,伤势会慢慢恢复,以后也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对日常生活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
这个结果,岑卫东一点都不意外。以前给他检查治疗的医生也这么说。
可他不甘心,他十几岁就入伍,现在才二十几岁,就要脱下身上的绿军装,告别部队,告别那些一起出生入死的同志,他舍不得。
所以才会在听说大丘县有个处理弹伤很厉害的老医生,立即赶了过来。但现在看来,这一趟恐怕又是白跑了。
“谢谢老爷子,今天很晚了,我恐怕要叨扰一晚上。”岑卫东平静地说。
房老爷子瞥了他一记:“急什么,很难,又不是完全没希望。”
岑卫东脸上的平静被打破,急切地看着房老爷子:“您,您说我的伤能治?”
房老爷子看着他:“希望不大,不过如果你不嫌浪费时间,我可以试试。但我不保证能把你的伤治好,你好好想想吧,能接受就留下,不能就回去。”
说出这番话,房老爷子也是很犹豫。因为他心里也没多少把握,这样给病人希望,最后又让病人失望,太让人遭罪了,还不如一开始就别给人希望。
岑卫东却笑了,不是面对陈元彬和陈阳时那种应付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不用想,老爷子,但凡有一线希望我都想试试。哪怕最后不行,我也不会怨你的。”
“那你做好治不好的心理准备。”房老爷子不客气地说,“今晚就在我家挤一挤吧,我家人多,明天你自己找个地方住。”
他们家确实人多,一家老小加起来有11口人,住不开。
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房老爷子之所以赶岑卫东去别人家住,是想让他跟村子里的人多接触,看看农民有多苦,尤其是那些家里没有劳动力的孤儿寡母,一年忙到头,分的粮食都不够填肚子。现在这种青黄不接的日子,顿顿都是野菜,甚至还掺着米糠吃。
见多了别人的苦痛,他就不会沉湎于自己的伤势里了。如果治不好,他也许也能找到新的人生方向和目标,不至于走极端。
人这一辈子嘛,幸还是不幸,都是比较出来的。
岑卫东很痛快地答应了:“好的,今晚就叨扰了。”
岑卫东在房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去找四队的队长,问他能不能帮忙安排个住处。
四队队长犯难了。
四队有三十多户,两百来个人,大家的住房都很紧张,有三户家里倒是有空房子,但这三户人家都不合适。因为一户是个年轻寡妇带着两个孩子,岑卫东一个大小伙子住过去瓜田李下的,不合适,还有一户家里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门心思想嫁知青,要是看到岑卫东这个帅气的小伙子,保不准闹出什么事来,也不妥。最后一户是个二流子,家里乱得像狗窝,都不知道几年没打扫了,地上堆了巴掌厚的一层垃圾,连块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房子也破破烂烂的,自打他爹妈过世后就没修过,一到夏天天上下大雨,他家里就下小雨,这怎么住人?
四队队长正头痛,忽然看到陈向上背着竹篓拿着镰刀过来。
他眼睛一亮,给陈向上招手:“向上,割猪草呢?”
陈向上年纪下,四奶奶舍不得他下地干重活,队里就给他安排了割猪草的活儿,一天割够队里六头猪吃的猪草,给六个工分。
“明江叔,你叫我啥事?”陈向上背着背篓过去问道,眼睛还悄悄瞅了岑卫东几眼。
四队队长笑着说:“你奶奶在家吧?我们过去找你奶奶说点事。”
“在家的。”陈向上点头。
“那行。”四队队长招呼岑卫东,“走吧,我们去向上家看看。他们家就祖孙俩,房子是六年前,他爹妈还在世时才翻修过的,还挺结实的。”
岑卫东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好。”
祖孙两个人,人口简单,他住着也会少很多麻烦和烦心事。这个确实比先前那几户合适。
两人来到陈向上家,四奶奶在院子里育苗,看到他们立即站了起来:“明江,来来来,请坐,这个小伙子是?”
四队队长没坐:“四婶,你别客气了,我站会儿就行。这个年轻人是来咱们村找房叔治病的,这儿有他的介绍信。”
四奶奶不认识字,瞅了一眼,点点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四队队长,来治病的,不带去老房家,跑到她这儿来干什么?
四队队长说:“是这样的,岑同志要在房叔那里治一段时间的病,所以要在咱们村找个住的地方。我们队里你知道的,实在是找不出合适的地方,刚才碰到向上割猪草,我就想到了你们家还有空房子。我想让岑同志治病这段时间就住你们这儿,他的粮食他自己带,你们是一起开火或者单独开火都行,这个你们商量,你看行不行?”
四奶奶家人少,做饭快,就是分开煮饭,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四奶奶人本来就心善,又看岑卫东这么个大小伙子,过来一治病就是几个月,估计病得不轻,很是同情,非常好说话:“只要小伙子不嫌弃,就在我们家住下吧,至于吃饭……要不还是分开吃吧。”
四奶奶想着自己家的粮食不够,这段时间锅里都见不到几粒米饭,全是土豆野菜的,哪好意思跟岑卫东搭饭。
“也行,岑同志,你看怎么样?”四队队长转身问岑卫东。
岑卫东进院子就打量过了,四奶奶家虽然破旧了一些,但打扫得很干净,屋檐下的柴也堆放得整整齐齐的。老太太身上的衣服虽然打满了补丁,但很整洁,看得出来,这家人比较爱卫生。
只这一点就让岑卫东非常满意。
“我没意见,谢谢四奶奶!”岑卫东笑着说道。
看到这个年轻人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四奶奶心情也很好:“那小岑,你今天就搬过来吧。趁着有太阳,我把被子褥子晒了。”
“我来吧,你跟我说在哪里。”岑卫东主动道,又扭头对四队队长说,“队长,今天麻烦你了,我在这儿把房间收拾一下。”
四队队长见双方都很满意,也很高兴:“行,那你们忙,我走了。”
上午,岑卫东就留在了四奶奶家,将他要住的房间收拾了一遍,打扫干净卫生,被子被褥晒一晒,敞开门通通风透透气。
一忙,一上午就过去了。
中午,在房老爷子家吃过饭,岑卫东就告诉他自己找到了地方住,下午就搬走。
听说是四奶奶家,房老爷子颔首:“也好,他们家挺好的。”
四奶奶青年丧夫,一个人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娶上媳妇,结果才没过几年好日子,又遇上意外,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饶是这样,也没打倒她,她带着孙子相依为命,有空就绣鞋垫,还攒钱让向上念了五年书。
跟四奶奶多接触,对岑卫东没坏处。
于是,等傍晚陈向上背着一篓柴和野菜回家时就瞧见院子里站着个陌生的男人。
他立即退了一步,戒备地盯着他。
四奶奶瞅了,嗔了他一眼:“向上,叫人,这是岑卫东,你可以叫他大哥。他来房老爷子那里治病,要在咱们家住一段时间。”
“哦,岑大哥。”陈向上死死捏着背篓的两条绳子,呐呐地喊了一声。
岑卫东点头:“向上,这段时间要麻烦你们了。”
陈向上不说话。
四奶奶瞪了他一眼:“你这孩子,不是去割猪草吗?怎么又去捡柴了?”
“就是割完了猪草我看还有时间,就去山上转了一圈,捡了点柴。”陈向上小声解释。
“那把背篓拿下来啊,一直背着不累啊。”四奶奶走过去,帮他取下背篓,放在地上,就要去抱上面的那些野菜,还对岑卫东说,“小岑,向上今天采的野菜很多,你也拿点去尝尝。”
陈向上一听这话,立即抱起背篓跑进了灶房。
可把四奶奶给尴尬的。
“这孩子,不好意思,小岑。”四奶奶囧得很,“向上这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岑卫东瞥了一眼灶房的方向,笑得毫无芥蒂,还替陈向上说话:“没有,向上这孩子很勤快,很懂事。他可能有其他原因吧,你别跟生他的气。”
“小岑,你脾气还真是好。”四奶奶感叹道,脸上还是有些不自在,毕竟是自己主动说要送人野菜的,结果孙子拆台,连点野菜都舍不得,说出去都丢人。
看出这一点,岑卫东主动找台阶给她下:“四奶奶,我有点不舒服,想进屋躺会儿,休息一下。”
“那你赶紧去歇着。”四奶奶连忙说。
岑卫东点点头,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摇了摇头。
四奶奶没看出来,但他闻到了,背篓里有血的味道,所以陈向上才会遮掩,不让她碰野菜。
再联系先前,那孩子说是上山捡柴了,背篓里藏的是什么,呼之欲出。
没料到这半大的孩子还是打猎的好手。现在是春夏交替之际,山上草木繁盛,动物不缺吃的,很少下山,而且山里草深叶绿,猎物很容易藏身,这个时节,要打到猎物可不容易。
本来他还打算跟这祖孙俩一起开火,补贴补贴他们,以报答他们的收留之情,但现在看来似乎没这个必要。真一起吃饭,搞不好是他占对方的便宜,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