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落座不久,便有两名绿衣鬟婢手捧食盒,娉娉婷婷的上前布好一桌精致斋菜,事罢便又悄声离去。赵敏再三相让之下,方天至举箸一尝,果然每样菜品均是色味奇佳,可见用心颇深。赵敏有心缓和气氛,席上绝口不提武林之事,只捡一些趣闻杂谈来说笑,不时又就佛理与他切磋分辩一二,不知不觉便过了好些时候。
方天至自数年前认得赵敏以来,向来与她处于针锋相对的立场上,二人不是刀兵相见、便是拳掌相加,如此和和气气的闲谈还是头一回。方天至心中亦不得不承认,纵然她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却仍算得上是一个风姿雅妙的灵秀人物。
赵敏说得兴起,又兼少饮了二杯素酒,引动霞生双颊,红晕眉梢,人在紫薇花中,亦不知花美还是人更美。方天至不去看她,正欲饮茶,忽听林外一阵人声骚动,不由举目而望。
赵敏眉头一蹙,不悦喝道:“何事喧哗?”
她张口发问,守在竹墙边儿的一个绿衣婢子便匆匆移步,向外探问。不多时,只见那婢子引路而回,带来一个身着紫袍的中年男子。男子步履微趋的靠近亭前,向赵敏恭恭敬敬道:“不知郡主在此赏花,小人惊扰有罪。”
方天至打眼一瞧,认得他正是昨夜迎门的哈总管。单瞧赵敏对他的态度,便知此人在王府中地位不低,能引动他出马的事情,恐怕不是小事。
赵敏身为王侯子弟,嗅觉格外敏锐,当即问道:“出了什么事?”
亭中只有三人,哈总管轻轻瞥了方天至一眼,道:“韩姬失踪了。王爷震怒,嘱咐小人尽快将她找回。”
赵敏微一挑眉,道:“好端端一个人,怎么突然便失踪了?她目下不在府中?”
哈总管答:“小人奉命搜查全府,未见到她的踪迹,已预备于附近城内彻查。”
赵敏点了点头,道:“你去罢。”
哈总管甫一退下,赵敏便执杯笑道:“适才说到哪儿了?”
方天至道:“府上既然出了大事,郡主恐怕无暇他顾,不如就此散席罢。”
赵敏微微勾出一丝笑,淡淡道:“哪有甚么大事?不过一个姬人,与犬马银玩无异,走丢便走丢了,值当甚么?父王眼下新鲜她,才有这么点阵仗罢了,与咱们半点关系没有。”
方老教主在世时,十分放浪形骸,圣教中豢养姬人千百,亦形同玩物一般。方天至从小看到大,如今听赵敏话音,心想王府之中怕也是一样。他默默不语的功夫里,赵敏斜睇他神色,微笑道:“你听我不拿她当个玩意,又觉得我冷酷无情,是也不是?”
方天至向她抬眸一瞥,却见她幽幽出神,口中嘲道:“冷酷无情的却不是我,而是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男人。”她饮尽杯中酒,手托腮畔,向花树外的重檐叠瓦遥遥望去,“韩姬之前,尚有王姬、赵姬、李姬;而她之后,更有数不清的姬人。如花的美人,过眼的云烟,父王今儿爱这个,这个便是掌中珍宝,自有万人奉承;可明儿他爱了别个,这个便又被弃若敝履,有万人踩踏。明年此时,何人还记得她的名字?”她说到这里,又冷冷笑道,“这大都城中的王侯子弟,哪个不是这样?退言前朝贵族,也莫不如此!”
方教主是个和尚,不好和她谈“男人该不该三妻四妾”这么接地气的问题,便合十道:“阿弥陀佛!”
赵敏望了他一眼,仿佛想到甚么趣事一般,娓娓轻道:“叛党总是说,蒙古人对待汉人百般欺凌,如对猪狗,实在罪大恶极。可我瞧,汉人男子买卖姬妾、打杀婢女,千百年来视那些可怜女子如同猪狗,也是罪大恶极。他们怎么不先将自己砍杀了,造自己的反去?女子倒该站在男子头上,做他们的天王老子。”
赵敏这话说的极为大胆,但方天至不以为忤,只摇头道:“汉人和蒙古人都是人,男人和女人也都是人。人与人之间,互不侵犯,互不欺凌,才是上善!”
赵敏叹息道:“是么?或许有一日,汉人与蒙古人能做好朋友。可我却瞧不见什么时候,男人能不将女人视作玩物与附庸。”她又自斟一杯,凝目望着酒液片刻,“女子若身份尊贵如我母妃,自然能于后宅之中稳如泰山,可丈夫在自个儿眼前风流快活,她又怎么会开心呢?赵敏此生有一大恨,便是恨我生而不为男子!”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方天至瞧她神情郁郁,忽而也有些可怜她,便道:“总有一日,女子也可和男子一样。”
赵敏笑道:“怎么一样?共江山么?”
方天至缓缓道:“正是如此。”
赵敏凝目望着他,“你说得是你的真心话么?”
方天至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赵敏噤声片刻,笑道:“纵有这一天,也与我没甚么干系了。我今生今世,前二十年来做了绍敏郡主,若与我母妃一般,后几十年亦可争个王妃、甚至皇妃来当当。可那又有甚么意思?”她微微一笑,目露憧憬之色,反倒显出一丝罕见的天真气,“我不愿嫁与王孙公子,忍受他那些数不尽的妾侍。若有一个人,能一心一意的待我好,纵使不再做这郡主娘娘,也没什么遗憾。我与他一起游山玩水,策马奔驰,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结庐而居。到了那时,他耕作,我织布,他练剑,我吹笛……江山之争,武林之斗,再与我们没甚么关系……那该有多么快活呀。”
方教主眼下听到吹笛就头大,他不往自个儿身上联想,也不去接赵敏的目光,垂眸道:“贫僧是出家人,郡主同贫僧说这些,实在是找错了人。”
对座无言片刻,方天至正欲重提散席,赵敏忽而道:“酒不尽兴,我请大师听琴。”
方天至本来便应了她随身保护的要求,心想既然脱不了身,听琴总比尬聊要好一些,便不多言。赵敏击掌一下,又有婢子上前收拾残局,换上崭新碟盏,清茶点心。待一切齐备,亭外花树下,一名琴师已端坐在搬来不久的桌凳面前,素手按弦,轻轻一拨。
这琴师造诣不凡,用心亦深。赏花乐事在前,他却知道郡主如何脾性,不奏和乐欢欣的琴曲来取悦于她,信手一弹,只听琴音古拙幽玄,清朴恬淡,乃是一调旷达之曲。
赵敏静静聆听半晌,烦恼色、伤心意,仿佛尽都淡了,她望了方天至一眼,忽而清唱道:“大钧无私力,万理自森著。人为三才中,岂不以我故?与君虽异物,生而相依附。结托既喜同,安得不相语!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1”唱罢,又不尽意般复道:“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她唱得乃是陶渊明的《形影神赠答》其一,也不知是唱给自己听,还是唱给方天至听。方天至闻此曲意歌意,思及过往种种,心中亦有所感,他默默想,他欲投胎做人,不过是想要忘却一切,重新开始。
可若能不喜也不惧,应尽便须尽,那忘不忘却一切又有甚么区别?
他每到一个新的轮回里去,不也正是一个新的开始么?
然而世间事,向来是想到容易,做到难。看到容易,看破难。
他出神半晌,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如此听琴许久,及至黄昏日落,花影幽幽,赵敏才道:“停罢。去问问,父王回来了没有?”一名绿衣婢子依言离去,赵敏饮了口茶,不经意间西顾一瞥,却忽而自座上站起,惊疑道:“万安寺那边怎么好像冒起烟光来了?立刻着人去问!”她话音未落,那名刚刚走出竹墙未久的婢子忽而匆匆转回,行礼道:“郡主,哈总管派人来报讯。”
待报讯人走上前来,二人定睛一瞧,正是神箭八雄中的李四摧。方天至心中一动,便猜恐怕是张无忌等人有了动作,而李四摧抢上前来,拱手拜道:“郡主容禀,哈总管搜查万安寺,意外发觉鹤先生穴道受制于禅房中,细问之下得知,苦大师不知从何处弄来了假的十香软筋散,趁其不备而偷袭发难,鹿大师眼下不知所踪,万安寺恐怕有变!”
赵敏脸色阴晴不定,再瞧西方,只见万丈夕光之中,万安寺高塔处的烟光愈发浓烈,俨然是着火了。她冷冷道:“我都瞧见了。”说罢阔步在前,向竹墙外疾走,“备马,去万安寺。”
三人纵马于街上奔驰,愈靠近万安寺附近,只见往来兵士愈多。蒙古军队结成数股,于街头驱赶平民,封锁路口,搞得四下鸡飞狗跳,气氛惶乱不安。李四摧手持汝阳王府令牌,沿路通行无阻,不多时便突破几重蒙古士兵,赶到了万安寺寺门前。
一个红衣番僧瞧见三人,急忙上前接应,叽叽咕咕说了一通胡语。
李四摧道:“世子爷已到了,料想大事无碍。”
赵敏点了点头,忽而道:“你先去找我哥,”李四摧不敢有违,急忙随那番僧进了寺门。待他走后,赵敏侧首凝视过来,向方天至道:“万安寺塔楼起火,若所料不错,应当是我哥哥安排的。你们中原武林的人如今恐怕正在塔上受困。你还不去救人么?”
方天至不知她有甚么古怪打算,干脆直接问:“有人劫寺,郡主难道不去塔前坐镇?”
赵敏望着他,莞尔一笑道:“我自然要去的。只是我要一步一步,慢悠悠的走过去。你要跟着我不成?”
方天至望着她双眸,忽然之间明白了她的用心。他沉默一瞬,问道:“你是为我着想,不想他们瞧见我和你一块儿出现,是么?”
赵敏微微一笑,神色中一时是温柔,又一时化作狡黠。但最末她负手扬眉,嫣然道:“你想得倒美。我只是喝茶喝多了,想散散步。”
方天至站住不动,道:“你仿佛不怕人被救走?”
赵敏道:“苦大师受王府驱策多年,早不反晚不反,偏偏一见着张无忌就反了。他制住了鹤先生,鹿先生恐怕也上了他的当,十香软筋散解药怕是不保。张无忌与你二人本就世间罕有敌手,几大派的人若再恢复了武功,恐怕留也留不住。我担不担心,又有甚么用了?”她又歪头睨他,“你去不去救人?待会儿说不定我一反悔,便叫你陪我一起散步了。”
方天至望了眼火光,主意已定,便不再多言,飞身过墙,朝宝塔疾奔而去。
赵敏在他身后叫道:“喂!方天至,我在王府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