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王孙闻言击掌一笑道:“好,二位请。”
楚留香道:“蔺兄且慢,在下的问题还没有问清楚。”他转向马脸张,复问道,“船上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上的岸?”
马脸张摇了摇头,嗫喏道:“我不知道。”
楚留香蹙眉不语,蔺王孙则向马脸张彬彬有礼问:“马脸张的大名,在下亦素有耳闻。这件事你当真不知道?”
马脸张笨拙而麻利地作势一揖,道:“小人真不清楚。当着侯爷的面,不敢撒谎。”
蔺王孙闻言不再追问,只略含惆怅道:“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海侯城里竟真发生了令我毫无头绪的事,这确是我的本领未及家父十之一二!”
楚留香回神一笑,道:“这世上绝不可能有毫无线索可寻的事,只是我们还没有发觉而已。蔺兄何必妄自菲薄?”他说罢,左手在袖中轻轻一动,下一瞬,四枚光闪闪的银锞子已躺在了他掌心之中。
马脸张瞧了眼那四枚银锞,神色愈发如丧考妣。
楚留香打量他一眼,忍不住笑道:“张兄在赌桌上共输给我六个问题,今日我合该将债都讨完的。不过事已至此,咱们之间的赌债就一笔勾销了。”
马脸张吃惊地抬起头来,却见银光倏而一闪,“哆”地一声轻响后,那四枚银锞子已整整齐齐地飞落到了方桌之上。
他瞧了瞧银锞子,又抬头瞧了瞧楚留香,张张口没有说话。
英娘在当间孤零零站着,双手双脚都不知如何安放,已全然怔住了。什么马脸张素有大名?什么蔺海侯?她只觉这几句话,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后,却令她如堕梦中一般不敢置信了。
她仔细凝视着桌上的银锞子,忍不住抬起头来,向马脸张喃喃问:“你……你究竟是谁?”
马脸张只是苦笑了一声。
方天至在旁相看,思及马脸张适才所言,不免顾虑起英娘的性命安危来。但他人生地不熟一个穷和尚,眼下合该多看少说,便暂不开口,先瞧楚留香如何打算不迟。
果然楚留香略一思忖,道:“马脸张倒罢了,这女子若真因我二人而遭祸,未免太过无辜可怜。不知蔺兄方不方便看顾一二?”
蔺王孙笑道:“举手之劳,楚兄放心就是。”
此间事了,方天至二人便随蔺王孙踏入了海侯府。
望海侯不是世袭爵位,眼下大门外的侯府匾额早已撤下,只称作“蔺府”。只是整座府邸规模建制却无改动,偌大一片花木蓊郁的深宅大院之中,纵横乌檐抱湖环山,勾连不尽,直隐没在朦胧的夜雾之中。
蔺王孙在花厅设下洗尘宴,又特令厨房撤了荤腥,炮制了几道精致鲜美的素菜来招待方天至,席间又向楚留香道:“雪惊法师是出家人,我为你备下的好酒,可不便上桌。”堪称是个极体贴周到的主人家了。
楚留香本自闭目听琴,闻声悠然道:“我向来与饮酒的朋友豪饮,与饮茶的朋友品茶。”
蔺王孙清声一笑,复又转脸向方天至看来,和煦道:“雪惊法师不是海侯城人罢?”
方天至受他礼遇,便微微欠身道:“不错,贫僧实是为找人而来。”
蔺王孙闻言,停箸问道:“法师要找什么人?若是方便,不妨说来一听,在下或许帮得上小忙。”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他的忙,就算是蔺兄你怕也是有心无力,帮不上了。”
蔺王孙道:“此话怎讲?”
方天至始终不能确定师叔的生死,纵有噩耗在前,心中也不再惊动,闻言淡道:“阿弥陀佛,数日前贫僧云游归寺,发觉师叔不知何时受人劫掳,不见影踪。他曾留下血字,指引贫僧赶来海侯城相救,奈何适才相询于张施主,却得知家师叔似已罹难海中,为船上人所杀。”
蔺王孙吃了一惊,失声道:“船上的人?”
楚留香接口道:“正是。他这件要事,倒同你的要事着落到一块儿了。”
三人正说到此处,花厅外忽而传来一阵脚步,蔺王孙道:“谁在外面?”
来人道:“侯爷,属下蔺直。”
蔺王孙原本斜靠在圈椅上,行止颇有些落拓不羁,闻声肩脊一正,颇显重视道:“进来。”
方天至听来人声音耳熟,心中思绪一闪,忽忆起午时湖上救人的旧事。恰时那人转过屏风,只见他蓝衫皂靴,腰挎长剑,正是湖心亭上那群护卫的首领。他瞧见方天至端坐席间,一怔之下神色极是古怪,迟疑片刻后大步走到蔺王孙身畔,附耳轻声说了句什么。
蔺王孙静静听罢,神色不变道:“我知道了。”又忽地柔声问,“她睡下了没有?”
蔺直道:“今日像是累了,属下来时她已歇下了。”
蔺王孙道:“你回去,好好照顾她,不要让她不高兴。”
蔺直道:“是。”
那侍卫退下后,楚留香忍不住调侃道:“大事临头,蔺兄也不减风流本色。”
蔺王孙闻言也不尴尬,道:“楚兄猜错了。我平生固然喜好美人,可适才那人却不是在下姬妾。她虽说美如天仙,我却不敢有半点逾矩失礼之处。”
楚留香奇道:“难道她是当朝公主,身份贵不可言?”
蔺王孙沉默片刻,轻轻叹道:“她非但不是公主,反而是个极孤弱无依的可怜人。”他轻拍了拍手,屏风外琴声戛然而止,“十几年前,一伙恶人杀了她全家上下上百口人,留下她一个襁褓之年的孩子无父无母,勉强长成,却还要终日担忧害怕,怕恶人再找上门来,发现当年曾留下了她这个遗孤。这般朝不保夕,隐姓埋名的过日子,楚兄你说可不可怜?”
楚留香听罢,不忍道:“若真如此,实在是生不如死。”
蔺王孙道:“早些年她还能托庇于蔺家,免受饥寒之苦。眼下大难临头,在下也不知还保不保得住她了。”话罢,他抬手举杯,以茶代酒向方天至一敬,“雪惊法师古道热肠,急人之难,在下心中很是钦佩。今日之事在下已都清楚了,一场误会罢了,府上下人得罪之处,还请法师担待一二。”
方天至不以为意,举杯道:“蔺施主言重了。倒是贫僧好心办了坏事。”
楚留香环顾二人,心中一动道:“原来如此。湖心亭上那白衣少女,恐怕正是蔺兄口中那女孩罢?”
方天至闻言微觉诧异,不由向他侧首一看,心中却想,自己仿佛不曾在桥上见到脑后发光的人啊?而蔺王孙则稀奇道:“楚兄当时也在左近?”
楚留香懒洋洋地勾起嘴角,察觉方天至视线,便即将目光投注过去。
四目相视的刹那,他微笑道:“远远瞥见罢了。雪惊法师飞渡平湖,踏水无痕,轻功佳绝堪称世所罕见,实在不能不令人印象深刻。”
方天至自与楚留香相识以来,短短半日已受他盛赞两回,此时见他目光真诚而欣赏,不知怎么竟略微生出一丝措手不及之感。但他不及细思,面上也不显,只回以一笑,逊雅道:“阿弥陀佛,岂敢在香帅面前论轻功高下?”
二人没来得及继续互吹,蔺王孙忽而郑重开口道:“看来眼下我与雪惊法师皆卷入同一桩祸事里了。我既不疑楚兄,亦不疑法师的品格,那接下来要说的事,就请二位一并参详。”
方、楚二人闻言神容一整,俱都闭口不言,凝神细听。
蔺王孙却不急着开口,他先唤人将席面撤下,往内室中更换了一身新外裳,待仆从复又焚上新香,奉上清茶,才手持锦盒姗姗而至,落座道:“二位久等。”
楚留香将茶盏放下,问道:“你取来的这锦盒,难道与‘船上的人’有关?”
蔺王孙一手轻覆在盒盖上,脸色凝重道:“不错。”只他话锋一转,却淡淡叙道,“若说我蔺家能有今日风光,全赖二十年前,蒙圣上隆恩,家父得封不世望海侯。若不然,论东南一带武林世家,蔺家未必排得上名号。”
楚留香不知他忽提往事的用意,道:“在下虽无缘亲仰令尊风采,但素闻老侯爷智勇双全,侠义无双,武学造诣也已登峰造极,江湖中不知多少人曾受过他的恩惠,他老人家有如此威望,也是实至名归。”
蔺王孙叹道:“论武功、智谋,我不及家父十一。他老人家生平颇有几分传奇之处,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大抵便是他出海行商,赚回几船金银的故事了。”
楚留香不由一笑,若有所感道:“大海有时像母亲的怀抱一般温存,有时却又比世上任何地方都更凶险恐怖。老侯爷的运气也实在令人艳羡。”
蔺王孙苦笑道:“他老人家的运气也不知是太好,还是太坏!”他顿了一顿,缓缓道,“家父出海那次,船上的货其实一样都没有卖出去,因为他们几乎都在海难中浸烂、撞碎了!他之所以载回了三船的金银,只是因为他在风暴中意外发现了一座岛屿,而岛上则藏着一座宝藏!”
方天至骤闻此秘辛,不免暗中称奇。
而楚留香虽是蔺王孙的朋友,却也是头一遭听说这事,见与江湖传闻相差甚远,也不免深觉不可思议,想了想道:“这运气是够好了,可又坏在了哪里?”
蔺王孙深呼了一口气,冷冷道:“坏在这宝藏不是他一个人发现的。那场风暴还将另一支船队吹上了岛。只不过那支船队的损伤更为惨重,许多人死在了海里,只有几个人被浪头打上了岸。两队人马全都精疲力竭,便结伴往岛深处去,想寻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歇下,可不料在一个山缝中找到了宝藏的入口。”
听到此处,方天至料想接下来必有一场惨烈的杀戮,便闭目道:“阿弥陀佛。”
楚留香亦叹道:“想来当时没人愿意陌生人共享这座宝藏,而最后老侯爷赢了。”
蔺王孙道:“不错。家父侥幸赢了,他身上被人砍了十七八刀,眼睛瞎了一只,手指断了一根。他撑着回到船上,带着留守的船夫将财宝装舱,待风暴停歇,便趁西北风起离开了那座小岛。至于另一支船队的人,家父以为他们都死在了宝藏入口,便没有再理会。”
楚留香听他话里有话,心中生出万般联想,不由猜测道:“他们其中有人没有死?”
蔺王孙没有回应,只缓缓道:“家父自那次后,再未亲自率领过船队出海,自然也再没去过那座小岛。所以他当时不知道,那其中一个人不仅没有死,还撑到了另一只船队的同伴登岛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他自以为在海难中丢失的信物,其实是在打斗中不幸掉落的,而且恰好被这个还活着的人捡到了。”
他说到此处,脸色渐渐变得愈发苍白,目光中夹杂着毁痛、愧疚和难以形容的恐惧,“信物就这样被带了回去,交到了他们城主手中。那位城主的武功……已经可怕到了让人难以想象的地步,他又生性喜怒不定,睚眦必报,当下便决定找出家父的下落,好出了这口恶气。”
蔺王孙说罢,像是难以启齿般停了下来。
楚留香听到惊心动魄处,一边思索,一边追问:“那信物是什么?难道这些人就是‘船上的人’?老侯爷寿终正寝,他们眼下赶来报复,难道要将蔺家上下赶尽杀绝?”
蔺王孙沉默良久,张口道:“家父早年嗜武成性,又极爱交朋友,早在功业不显之时,便与海侯城里一位家世极显赫的青年俊彦结为了知交。二人时常秉烛夜谈,抵足而眠,那位世伯敬信家父人品,便将一块通行家中藏书之地的令牌赠与了他。家父感念非常,便一直将那块令牌贴身收藏,纵使出海搏命也是一样。”
方天至听到这里,忽觉他娓娓声中鬼气森然,心中蓦地便是一跳。
他忍不住抬头一望,正见楚留香怔怔望着蔺王孙,鬓旁仿佛浸出了一丝冷汗。
蔺王孙惨淡一笑,道:“看来楚兄和雪惊法师已明白了。”
他按在锦盒上的手背青筋暴起,口中却只淡淡道:“那位世伯姓沈。他赠予家父的令牌上,刻了两个小字,正是牵星山庄的‘牵星’。那是他沈家名震东南、立身江湖的名号。……十八年前,牵星山庄一百零五口人葬身火海,正是因为家父遗失了那块令牌。”
蔺王孙的话终于说完了。
素纱灯下,三人围坐一桌,倒像是三个木偶一般。
半晌,方天至打破难捱的寂静,闭目轻叹了一声。
而在他拈动腕上佛珠之际,楚留香只觉嘴里发苦,不由喃喃道:“这个大秘密,你实在不该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