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眠被安置到了客院中,正与方、楚二人毗邻,同小湖畔的那梅树遥遥相望。
今时不比往昔。依着蔺王孙的意思,只求能将沈眠照应周全,自然离他二人愈近愈好。非但如此,连他自己也准备弃主院不住,姑且搬到客院中来,以防意外陡生,路远不及策应。
身家性命关碍之际,男女大防也顾不得了。
晌午已过,海侯府上的姬妾下人几乎都走了个干净,只有寥寥几个老仆赶来帮衬活计,隔壁院子忙成了一团,一时半刻不便踏足。而蔺王孙私务繁杂,正要趁十五未至一一整饬清楚,此时已去了书房。
楚留香得了清闲,片刻间便不知道跑去了何处。剩下方天至孑然一人无事可做,便独自回到客房,摈弃诸般杂念,盘膝静坐在卧榻上念经。
这一打坐就坐到了傍晚。暮光渐淡之际,蔺府下人送来了数样精致饭菜,告罪称家主庶务缠身,一时半刻不得摆脱,只得怠慢贵客,请他在客房勉强用些饭菜。
方天至和气应了,安之若素地呆在客房中大吃了一顿。一个时辰后,又有仆人来收走食屉,奉上热水巾帕等洗漱之物,待他洗去手脸浮尘,这才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到这时候,天色已尽黑了。
楚留香还没有回来。
方天至禅定半日,静极思动,便绕天井下缓缓散步,一面想着师叔、盒子、以及血字海侯。只是走不多久,天上淡云渐聚,隐隐有雪落之势。忽而一阵风,零星雪花不知从何处来,凉浸浸地扑落到人的脸孔上。
方天至回神止步,正要转身进屋,忽听院门“吱呀”一响,打开了一道小缝。他循声侧首一瞧,却见一只干干净净的青靴稳稳地踏了进来。
那靴子方一落地,方天至就瞧着有些熟悉。待来人将门缝又推开些,小小人轻巧地钻进院来,他认出正是早上见过的那孩子,不由微感讶然,和声道:“是你?”
而蔺十一将大门关上,这才转过头来,背着手默不作声地瞅着他。门后竹影浮动,但他那双藏在影中的眼睛却猫一般闪闪发光,仿佛一对儿被乌鸦衔进巢穴里的宝石。
方天至等了片刻,问:“小檀越找贫僧有事?”
蔺十一迟疑半晌,伸手指了指他腰间的笛子。
方天至垂首一看,不由失笑,便走去几步,取下竹笛递给他,温言道:“原来你是来取自己的笛子。”
蔺十一闻言又盯住他看了一会儿,却不接东西。
方天至奇道:“你不拿着么?”
蔺十一低低垂下睫毛,半晌终于仰起雪白小脸,张口缓缓道:“我不会吹笛子。”
他声线清澈干脆,像初春冰消雪融的小河,语调却有些古怪艰涩,仿佛久不与人说话,有些咬不准字音了。说罢,他忽而伸出手来,轻轻将笛子向方天至那推了推,又仰头瞧他。只是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开口再说话。
方天至隐约觉察到他的心意,便注视着他:“吹笛子并不难,你想学么?”他停了停,见蔺十一没有摇头拒绝,只是静静听着,不由心中一动,忽想这孩子好似也不那么痴傻,至少早上一面之缘,他便能认得出自己是谁,住在何处——这就与蔺家老仆说给自己听的有些出入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容色如常,只就宫商角羽之调与蔺十一仔细讲明。
讲罢,方天至见这孩子仍自沉默,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便沉吟道:“……空说无益,我教你一支曲子罢。”当下微微一笑,举笛俯唇而奏。
气息甫动,一丝清幽乐声倏而自笛中逸出,散入轻雪银华之中。
其飘飘洒洒,捉摸不定之处,犹如仙娥挽袖,奔月而飞天,而至曲折婉转,缠绵悱恻之时,又似白梅悄绽,暗香浸透人衣。
蔺十一听着听着,神情陶然忘我,正入神时,笛声在余音中悄然歇住。他微微一怔,再仰头去看,却见那灰衣和尚目光明莹,正含笑注视着他。他忽觉一阵不知所措,正要冷冷瞪视回去,那和尚又口吻温和道:“这支曲子名叫逍遥乐,也算常见,不知你喜不喜欢?吹笛子虽不难,但一晚也许只够学一支曲子。”
蔺十一不知怎么,忽而便不好意思再瞪他。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说了第二句话:“不学这个。换。”
方天至见他思维清晰,与人交谈无碍,确实不同于寻常痴儿,笑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曲子?”
蔺十一神态呆滞,冷冷道:“不知道。”
他话音一落,庭下东厢瓦顶忽而传来轻轻一声碰响。
方天至立时回首一看,忽见雪月洒洒中一道颀长蓝影飘然落定于拱檐上,落落大方笑道:“好一个逍遥乐!世上善吹笛者甚多,但雪惊你造诣之高,却是楚某生平仅见了!”
方天至闻声识人,从容一笑道:“不敢当此盛誉。”
楚留香在檐头屈腿而坐,道:“不介意我也蹭听一曲罢?”又好奇问,“这小朋友是谁?”
方天至道:“他姓蔺。”
楚留香不由更好奇:“他是王孙兄的儿子?怎么还没同他娘离开这里?”
方天至垂首望了蔺十一一眼,见他呆呆不说话,便只喟叹道:“他没了生母,又能同谁一起离开?”
楚留香始料未及,不由也苦笑:“王孙兄姬妾成群,子嗣繁盛,想来着急之下,有了照看不到的地方。只好你我明日向他提一提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蔺十一闻言忽然厉声道:“我哪也不去!哪也不去!”
楚留香蓦地一怔,心觉有异,方天至见状接口圆场道:“他不离开也好,留在蔺府之中,我们这许多人,顺手也就照拂了他。”
楚留香点头笑了笑:“也有道理。”
蔺十一见二人如此,便又安安静静地,不复方才一般厉声厉色。
方天至仰头与楚留香对视一眼,正要说话,又觉别扭,便道:“你难道要一直呆在屋顶上?”
楚留香笑道:“屋顶上的风光大有不同。你们要不要也上来看一看?”
方天至还没说话,蔺十一却道:“我要上去。”
楚留香闻言更道:“上来罢。纵然是极熟悉的地方,你从屋顶上往下去瞧,也会惊奇地发现许多寻常未留意之处。”
他二人都这般意见,方天至也不无不可,便一手托起蔺十一,轻飘飘飞纵到东厢房的屋檐之上。待足底落定,他发觉蔺十一竟一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肘,仿佛十分紧张,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问:“你没有学过轻功?”
蔺十一悄悄松开他的衣裳,垂着睫毛摇了摇头。
楚留香静观不语,心中又生出奇怪,蔺家虽然长于剑术,而轻功不显,但却没有弃轻身功夫不学的武学道理。这般一想,日前那两小儿比剑的情形又浮现眼中,观他们步伐身姿,显然也有几分沉滞凝重,难道竟同样是未曾练过轻功,而非简单的学艺不精?
三人在屋檐上并肩而坐,只见长夜万籁俱寂,高处仿佛雪更轻,风更寒,连梅花香气也淡到几乎消匿不见。唯有云间一道银轮当空投下倩影,皎皎凝落在三人衣鞋上。
方天至等了片刻,问楚留香:“所以你瞧出了什么不同之处?”
楚留香轻叹道:“我已有五六年没来过这里。瞧许多地方都又是熟悉又是陌生。”
方天至闲话平常一般,淡淡问:“你们不是很好的朋友?何以五六年不相见?”
楚留香道:“老侯爷故去后,我就来得少了。他既然忙得抽不开身,作为体贴的朋友,我自然不要太打搅他为好。”说到此处,他又自然而然地望了眼蔺十一,一笑道,“说起来,你要问我看没看出什么不同,不如问身边这位小朋友。毕竟他才是我们之中最了解海侯府的人。”
但蔺十一只是怔怔望着不远外漆黑的院落,一句话也不说。
方天至瞧他神情阴婺淡漠,便旧话重提,和声道:“言归正传罢。小檀越,你喜欢什么曲子?”
蔺十一如若未闻,瞧起来比适才还要迟钝三分。
方天至等了片刻,环顾又见月光凄清,浮动于落雪枯树间,心中忽生触动,便信手举笛吹了一首月照庭。曲声高洁幽湛,幽咽如竹下清流,帘外冷月,使人闻之心生空明之悦,而情觉寂寥之悲。
待他一曲吹完,楚留香出神须臾,忽而轻轻一叹:“这是冰心玉壶之曲,隐士高人之乐。你拿这个吹给孩童听,只怕他还听不明白。”
蔺十一却又忽而截口冷冷道:“我学。”
方天至此时已看出,这孩子不怎么喜欢楚留香,但见他坚决,便也首肯道:“好。”
楚留香吃了个瘪,却也不会和孩子计较。一笑而过,又目露赞赏地凝视方天至道:“几个月前,我曾有幸与一位僧人斗棋论法,谈天说地,更曾听他操琴奏乐,尽兴非常。他的琴音如照心扉,有纤尘不染之雅,令人闻之忘俗。我曾以为年轻僧人中,他已是当世无双的一位,不料数月之间又结识了你。如此可知江湖之大,尽有钟灵毓秀、惊才绝艳之辈,此天之幸,亦我之幸也!”
方天至听着听着,对他描述的那僧人只觉熟悉莫名,问道:“不知那位僧人法号如何?”
楚留香笑道:“此人在江湖上盛名方显,有七绝妙僧的雅号。他师从南少林方丈天峰大师,法号无花。你二人来日会逢,必互引为知交契友,叹相见之晚!”
……嗯?!
什么七绝妙僧?!
无花已经这么出名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