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蔺十一紧紧握着竹笛,不知不觉间蜷在方天至膝头睡了。

他呼吸绵匀,在微雪的房顶竟睡得很沉,但他两道稚淡的眉头却仍不知不觉皱着。是什么事情缠在他心头,让一个如此幼小的孩子睡觉也不得安稳?

楚留香与方天至察觉到了,默契地沉默了下来。他们不再交谈,不愿打扰这虽为豪门公子,却身世异样可怜的孩子。

雪越下越大,孤月高悬长空,屋顶的风光愈发使人寂寥。

方天至拿宽袖遮了遮孩子头脸上的落雪,与楚留香点头致意后,便只好将蔺十一抱回了厢房。小孩占不了多少地方,蔺十一缩在床上一角,方天至还有不少空处足以在榻上打坐。他展开床尾的锦被,覆在蔺十一身上,却忽见他嘴里咕哝一声,仿佛十分不安一般伸出一只小手来牵住了被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微风中一小片云的影。

方天至动作停了停,借着微弱的烛光默默地凝视了他片刻,忽而心生一股奇妙的触动。当年栖身少林,他更年幼的时候,曾有好一阵同空明住在一起,小孩子本能贪睡,在他困过去不省人事时,师父是不是也曾这样给他悄声盖上被子?

他又往更久远时想想,却发觉不知何时,圣教往事已淡得有些模糊了。他心中忽感一阵淡淡的惊奇,早在未参加这改造穿越活动时,他闲来无事常追思过往,一幕幕旧事分明历历在目。如何几十年过去,竟将铭记数百年的过去渐渐淡忘了?

第二日一大早,蔺十一忽地惊醒,睁大一双猫眼骨碌坐了起来。

他惊疑不定地四下看了看,却见床尾一个衣衫素净的盘膝和尚睁开眼,向他点头微笑:“你醒了?”他怔怔看了看那和尚,又觉出手上握着什么,低头望见了那只竹笛,这才渐渐记起昨日,镇定了下来。

方天至见他真的清醒了,道:“天亮了,不如留下和贫僧吃了早饭再去?”

蔺十一没回答,人却也缩在床头,并没着急要下地,似是默认了。

方天至曾与少林寺的铁憨娃们一起长大,也照顾过碧峰寺福慧那般的活泼孩子,但蔺十一这样内向孤僻的,还是头一回打交道,便随口搭话道:“你吃素斋么?”

蔺十一点了点头。

方天至发觉他喜欢偷偷瞧自己,但自己一回看过去,他便又立时垂下头去。这样来了几次,他便善解人意的假作没发觉,任这孩子去看,心想或许这样他会自在一些。

蔺十一瞧了一会儿,问:“你是哪里的人?”

方天至有问必答,和声道:“贫僧来自天生山,是洞心寺的和尚。”

蔺十一问:“寺里有很多和尚吗?”

方天至微微叹道:“曾经有三个和尚,但或许以后就只有贫僧了。”

蔺十一若有所思,又问:“你来这里干嘛?”

方天至道:“我来找寺里丢了的一个和尚。大约有坏人将他捉去了。”

蔺十一盯着他,迟缓地问:“你是侯爷的朋友?”

方天至已发现了。这孩子丝毫不像蔺家老仆说的那样沉默痴傻。他言辞清楚,条理分明,甚至可以有目的性的主动与他交谈,并隐晦地流露出了一丝情感倾向。

他为什么要装傻?为什么好似不喜欢楚留香?又为什么叫蔺王孙侯爷,而不是父亲?

蔺十一不是个普通的孩子。

方天至出于尊重,思索了两秒钟,沉吟道:“朋友……贫僧仿佛并没有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蔺十一微微睁大了眼睛,他仔细盯住方天至,见他似乎没有说谎,不由迟疑道:“你这么大的人,怎么也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方天至直想如楚留香一般尴尬地摸下鼻子,不由语塞一笑:“这个么,贫僧也不知晓了。”他听出了蔺十一话里的“也”字,回问道,“你也没有朋友么?”

蔺十一立时冷冷道:“我不需要朋友。”

方天至温和地注视着他,道:“人都需要一两个朋友的。”

蔺十一道:“你自己都交不到朋友,还来给我讲大道理。”

方天至笑道:“交不到朋友,是贫僧没有本事。可若是有这本事,我定要去交一两个的。”

蔺十一道:“我瞧隔壁那个男人就很喜欢你,你怎么不和他交朋友?”又顿了顿,“我瞧侯爷也对你不错。”

方天至沉吟不语,隔窗却听院门忽地打开了,稳重脚步声中,蔺王孙的声音传来:“二位老兄,都醒了没有?”

楚留香闻声开了窗,抻了个懒腰,隐约含笑道:“我老兄已醒了,你老兄怎么亲自来了?”蔺王孙笑道:“树倒猢狲散,只剩我个猴王,自然得亲自来。”调侃一罢才说了来意,“我是来请你们同去用饭的,就在沈姑娘那里,她已命仆妇准备妥当了。”

楚留香道:“好极。不知雪惊兄起来了不曾?”

方天至这才起身,口中答道:“贫僧也醒着。”他欲要去将门窗打开,却忽见蔺十一一把扯住他衣袖,他目光亮得吓人,直直射向方天至,见他露出询问之色,这才缓缓摇了摇头,然后猫一般轻盈地跳起来,躲到了床帐深处。

方天至略一思量,便道:“两位先行一步,贫僧收拾些东西,稍候便赶上。”

蔺王孙不疑有他,楚留香却猜许是那孩子不想见到自己的父亲,他心中愈发生出一丝凝重的好奇,为什么一个幼年丧母的可怜孩子,竟要百般躲避他的父亲?

二人离去后,方天至才瞧向蔺十一:“眼下可还有人给你送吃的?”

蔺十一道:“我去厨房找人就好了。”

方天至斟酌道:“你父亲或许会知道你还留在府上,到时就会将你送出去了。”

蔺十一道:“你放心,他不会管我的。”

方天至听他语气冷酷,心生微生恻隐。

蔺十一瞧了他一眼,淡淡问:“你是不是有许多话想问我?”他自昨日起,已说了不少话,早先拿捏不大准的字音字调,眼下已渐渐转好,言语流畅了许多。

方天至道:“不错。”

蔺十一道:“你问。”

方天至便问:“我要问你,昨夜教你的曲子&lt月照庭&gt,你一觉醒来记住了没有?”

蔺十一大出意料。

他怔怔地蜷在雕花床架旁,漆黑闪闪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困惑复杂的光芒。他一眨不眨地瞪视着方天至,像是又新认识了他一般,瞧起来又似一个玉雪可爱的普通小儿了。

方天至道:“你难道全都忘了?”

蔺十一道:“我的记性很好,一个字也没有忘记。”

方天至便微微一笑。

他的目光像吹绽柳黄的春风,拂落到蔺十一手中的竹笛上,道:“那很好。”

他凝视着对方,宁和而洞明:“如果以后你还同我一样没什么朋友,等何时寂寞了,就吹吹这笛子罢。”

蔺十一想要反驳,说他并不会寂寞。

但世上又有谁不是寂寞的?

方天至要走了,他还要去沈姑娘那里找饭吃。

蔺十一沉默了许久,却在他推门之际忽而张口,问:“沈姑娘是谁?”

方天至道:“昨天搬来一个女孩儿,就在那棵梅花树附近的院子里。你没有见过她?”

蔺十一不再说话了。

方天至循记忆来到那座院子前,门口正有一个仆妇四处张望,似在等人。她瞧见方天至,脸上露出笑容,上前几步迎来。

方天至合十道:“有劳。”

那仆妇却不说话,只是摇了摇手,又比划了两下。她瞧方天至似是不解,便也不强求,只微微张了张口,一笑而过。她这一张口,方天至心中蓦地一惊,却是赫然见她牙关之内少了一截鲜红的舌头!

残缺的舌根力不从心地蠕动着,只能令这仆妇发出含混不清地嘶嘶声。

海侯府财力雄浑,为何会给沈家遗孤找了哑巴来伺候?他略一思索,却也能替蔺王孙找到合适的理由,为了封住仆人的口,保住沈家遗孤的秘密。

早饭仍就俭朴。但热气腾腾的水晶肉燕,鲜甜香软的嫩豆花儿,雪白滑腻的葱花清汤鱼丸,软糯劲道的瓦罐素米粉,再加上几碟新蒸的梅花点心,几色蜜饯干果,一壶清香四溢的瓜片茶,这胜在清新精致的早饭,吃得几人肚中也很熨帖。

饭罢,蔺王孙又告罪一番,随侍卫去处理城中庶务,独留他三人围坐叙话。

楚留香饮过香茶,叹道:“这鱼丸做的很是好吃,若是甜儿学会这一手就好了。”

沈眠一袭杏裙独坐不语,眉眼间总似隐含轻愁淡怯,她本娴静不语,闻言才抬颈微微一笑,道:“这倒容易,楚公子拿了方子回去就是。”说着便请厨房的灶妇来,令她写出这道七星鱼丸的菜谱。

楚留香和声道:“那就多谢你了。”说话间,他余光瞥见桌上点心,又忽想起甚么,追忆一笑道,“这点心的梅花馅料,莫不是从外头那棵树上现采的罢?”

沈眠被谈话勾住心绪,一时便也忘了心事一般,与他道:“正是从那树上摘的花。”

楚留香温和一笑,眉头挑动道:“那树足长有数十年了。我小时候来这边玩,调皮起来,也不知同王孙兄一起爬过它多少回。”

沈眠听了有趣,玉容微展之下艳光焕发,轻声细语道:“原来如你二人这般一时俊彦,小时也会淘气。我自知事起,侯爷已是英雄少年,倒从未见过他这一面。后来我搬出独居,他态度更见威严稳重,只不过此后,我与他连相见也不过寥寥数回。”

楚留香深深注视着她,笑道:“他毕竟是老侯爷的儿子,没有闲暇来胡闹了。”

方天至没有说话,只瞥了他一眼。

而沈眠则不知怎么又怔了怔,强掩郁郁,蹙眉一笑道:“是啊。”

二人白日便在她院中坐陪,夜里则与蔺王孙轮流警戒,如此周全保护,几乎片刻也不曾轻忽。

但船上的人却一直没有找上门来。

三人不时聚首详谈,不仅不觉轻松,反倒愈发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便在这黑云压境般的紧张氛围中,十二月十五到了。

这一日,蔺王孙早起后,孤身一人在海侯府中缓步走了许久,似是要将生养自己的家记在心中一般。待正午一过,他面色庄重地沐浴更衣,换了一身四爪银蟒的雪缎长袍,头戴玲珑玉冠,自先祖堂中焚香跪拜,请出了御赐的海侯剑。

峻德光明堂中,兵士披甲两列,他阔步走至上首坐定,将长剑横置膝头,向客位上的方天至二人肃容一谢,道:“承蒙不弃。”

方天至二人郑重还礼。

蔺王孙又瞧了眼帘后独坐的沈眠,就此默然不语,静等日暮天淡,圆月东升。

夜里无雪,堂中高悬十六盏白纱灯,将屋中一切照的纤毫毕现,却显得门外的黑夜愈发深沉,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出无数妖鬼择人而噬。三人苦等一整夜,精神均极为紧绷,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夜色渐渐淡入鱼白,白烛滴泪成堆,几近燃尽而熄,忽地一丝天光绽来,穿过堂前大柱,金闪闪地落到门外的青石砖上。

三人面面相觑,蔺王孙神色颇为惊疑,张口艰涩道:“天亮了?”

十二月十五这一夜,一只活耗子都没钻进海侯府来。

这事奇也怪哉,蔺王孙仿佛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难道船上的人在消遣他?

三人还未商议出个头绪,这日午饭刚用了,廊外忽来一阵杂乱的疾跑声,方天至闻声回首一看,却见外头蓝衣侍卫抢进门来,神态惊慌仿佛有大事发生了一般。

蔺王孙脸上一惊,忍不住从座位上忽地起身,沉声喝问:“怎么了?”

仓山章的章字,就是“银剑金环”章宿的章。

章大家已有五十余岁,膝下有两个爱子。眼下他呆坐在床榻边,半白的鬓发散乱在颊上,头脸上染着不知谁的血污,左臂背上交错了两道长近一尺的刀伤,透过雪白的纱布向外渗血。

但他理也不理,只如丢了魂一般望着床上人事不省的大儿子章重锦。

章重锦面如金纸,浑身浴血,胸腹腿脚上足给人刺了七八道深深的剑伤,方天至仔细瞧了几眼,见伤口长而略宽,是为重剑所伤。外头请来的大夫开了方子就告辞了,只说生死有命,看他的命了。

章宿已痛彻心扉。

哪怕他武功高强,享誉东南,在重伤濒死的儿子面前,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人罢了。

蔺王孙面色发青,喃喃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章宿恍惚抬起头,呆呆望了蔺王孙半晌,才意识到世侄来了。像是终于想起了正事一般,他浑身一颤,忽地扑过去狠狠抓住蔺王孙,咬牙切齿道:“是他们……是船上的人。我连夜赶到这里来,就是要告诉你,千万要小心!”

“华儿丢了,锦儿也要去了。章家,章家已经没了!”

三人闻言悚然一惊。

楚留香失声道:“船上的人?他们昨晚没有来,竟是去了仓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