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上的人铁青着一张脸,道:“我的钱暂时不在身上。但只要去了蝙蝠岛,我一定拿得到钱!”
留一线道:“难道蝙蝠岛的人欠了你钱不还?”
甲板上那人道:“……不。但欠我钱的人,一定会在岛上。”
留一线白生生的团脸上本笑吟吟的,看着和气的很。但听到此处,他的脸色忽地沉了下来,冷冷道:“这么说,兄台是想空手套白狼?你给人提脚扔进海里,险些葬身鱼腹,不会就是被那位欠你钱的朋友害的吧?”
他说着话,一双利眼却不错神的盯着那人看,霎时便将那人的神情变化瞧了个通透,当即好整以暇地轻轻掸了掸袖口,脸上露出嫌弃之色,口中轻慢道,“看来鄙人猜得没有错。你要爷们带你去蝙蝠岛,可到了岛上,只怕还要爷们帮你操刀干架,讨回公道?毕竟欠你钱的那位朋友,绝不会是个善茬。”
甲板上那人张张口,道:“我此行秘密,并未带多少人手。朋友若肯帮忙,到时取回钱财,你我一人一半。”
留一线却先不提答不答允,而是袖手瞧了那人一会儿,又忽而露出笑来,接过水手手中一件干净长袍,披到那人身上。
那人受他这一冷一热的对待,原先几近癫狂的情绪反倒不知不觉平静了下来。他怔怔按住肩头衣裳,颇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只好道:“多谢兄台。”
留一线柔声和气,口中歉意道:“朋友勿怪,这海面上盗贼猖獗,着实不太平。朋友来得奇怪,口中说的什么蝙蝠岛又着实不像善地,咱们心中有疑虑,这才失礼了。适才一问一答,我瞧朋友倒不似说了假话,快请起来喝口热汤,换身干净衣裳。”
那人也不知信了没有,但到底松了口气,道:“不怪,不怪。”说着,他眼底又露出几分怨愤痛苦之色,长叹道,“我识人不清,遭此大祸,真是自作自受!”
不多时那人更衣束发,转回小厅中团团一揖,致谢坐下。
此时方天至再看他,却见他是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生得浓眉英目,颇有几分磊落气概。只是眼下此人目光阴郁,嘴角下撇,显是心事重重,沮丧已极。他甫一坐定,便又开口恳求:“诸位救我性命,来日必有重谢。只是我此行要办大事,为此携来一半家财,却不料被人所欺,沦落到这般地步!诸位若肯送我去蝙蝠岛上,与我一并手刃那狗贼,我拼了大事不办,愿将家财与诸位平分!”
他说着这话,却不看留一线,而是牢牢把眼睛盯在方天至身上。
方才回味一番,他已瞧了清楚,这船或许是留一线的,但做主的人却一定是这个和尚。
方天至被他盯得头皮发辣,便道:“贫僧不过是船上客人。施主问错了人。”说罢,便不为所动的阖目静坐,再不开口说一个字。那人情知无法,便只好无奈地重新瞧向留一线,拱手道:“朋友以为如何?”
留一线沉吟道:“我等不知蝙蝠岛在何处,兄台可认得路?”
那人迟疑片刻,道:“我认得!”
他话音一落,殷妙妙掀茶盖的手一抖,瓷碗“叮”地发出一声脆响。
留一线如若未闻,亦端起茶碗,向那人笑道:“话到此处,却不知阁下尊姓大名?这沿海一带有名有姓的大户,鄙人多少都有些印象,可瞧阁下眼生的很呐。”
那人怔了怔,片刻后道:“鄙姓沈,是陕甘人士。阁下不认得,倒也正常。”
留一线不言不语听了,饮一口茶水,脸上笑容已淡了下来。
他抬了抬手,客气道:“此事不必再提。兄台喝茶,吃些早点。我等归家办完事,便会返回中原,兄台若不嫌弃,可以搭这趟便船回去。”
那人急得霍然起身,道:“兄台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若是觉得钱财少了,待回归中土,在下另有重谢!”
留一线道:“钱虽重要,却也要有命花。”
那人道:“兄台何出此言?”
留一线淡淡道:“阁下请人帮忙,一开口便是两分半的家财,想也知道这忙定然不好帮,说不定便是流血卖命的买卖。这样大一件事,咱们定然得仔细斟酌了,才好下定决心,可阁下说话藏头露尾,连姓名都不肯坦诚相告……”
他见那人张口欲要分辩,忙微微一笑,抬手制止,“我猜阁下不肯告知,定是有情非得已的理由。也许不知道阁下姓名,对我们反倒是最好的。正因如此,这忙才帮不了。对不住,萍水相逢,咱们便不掺和进兄台的大事里了。”
那人呆若木鸡般站了一会儿,半晌颓然坐下。
留一线叹道:“在下还有一家老小要养,做事自然要小心谨慎,以免酿成大祸……还请兄台不要怪我。”
那人极难看地笑了笑,沉默良久才嘎声道:“阁下救了我的命,已是我的大恩人。别的……就不提了。”
姓沈的汉子自称家中行二,众人便称一句沈二。
船上没了空房,留一线便与众人商量一番,便请他与铁伯同住,铁夫人则搬去了殷妙妙房中。
沈二失魂落魄,向厨房要了七坛烈酒,便钻进房中独自痛饮,再不理他人了。
方天至与徒弟在房中打坐,不多时便听酒坛碎裂声,沈二仿佛撒了酒疯,一个人似哭似笑地嘶吼些醉话,他仿佛说得方言,又醉得口齿不清,声音隐隐隔着船舱,实在听不清楚。他闹了一会儿,铁伯与他同屋,却仍静悄悄不发一语,似全然不在意一般。
待到入夜,方天至与无伤在舱中用斋饭,沈二那头再没有声音,仿佛人已醉昏了。
无伤打了个饱嗝,左右撸起僧袖,将漆纹食案上的空盘盏挨个垒起,问师父道:“这菜汤你拌饭不?”
方天至两三口将米扒进嘴里,把海碗往最顶上一摞,摆摆手道:“饱了,去罢。”
无伤便挺着小肚子将碗底剩的菜汤喝干,端起餐盘预备送去厨房,顺带提两桶热水回来。只是甫一开门,他便“咦”了一声,道:“殷施主好。”
方天至并未听见动静,不免微觉诧异,侧首一望,隔着半开门扇,未见其人,单只瞧见一抹淡紫裙边。他略微一想,便知殷妙妙并未在门前徘徊,当只远远站在她那间舱室外。正想到此处,殷妙妙还未开口,无伤却冷不丁回头瞅了他一眼,转向殷妙妙慢吞吞道:“殷施主找我师父么?”
殷妙妙确实是来找他的。
下一刻,方天至便见她莲步轻移,走到门前,抬首凝视过来,“我有话对你说……你……你能不能跟我来?”
方天至不知情由,道:“去哪里?”
殷妙妙道:“去甲板上。”
甲板上有月光。
月光如轻纱般罩在殷妙妙抱琴的背影上,她仿佛已化作了一道月光般的梦。这梦一般的美人仍旧素面朝天,不施粉黛,而她漆黑的长发微微发着光,如绸缎般垂在背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如果月光有香气,那么该同她一样香。
甲板上没有客人。
方天至见她倏而停步,便亦随之站住,心中隐隐有所猜想。远处只有几名水手在掌舵,但绝不会听到二人在此处的细语声,以他的武功,也绝不会让人悄悄靠近过来偷听——
这里着实是说秘密的好地方。
殷妙妙终于转过身来望他,她的面庞亦微微发着光,恍惚间宛如神女一般。
方天至静静回视她,问道:“施主有什么话说?”
殷妙妙欲言又止,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轻声道:“在这里说话,会不会有人听到?”
方天至道:“如果有人能听到,贫僧一定可以发现他。”
殷妙妙松了口气,郑重道:“我知道你心肠慈悲,生怕回程路上,你或许会答应帮沈二先生的忙……所以特地来找你。你……你一定不要答应他,不要去蝙蝠岛!”
方天至见她神色惊惶,几乎显露出柔弱无助之态,便静静等了一会儿,待她情绪缓和些,才安慰道:“施主不必为贫僧担忧。贫僧便去了蝙蝠岛,也不碍什么。”
殷妙妙抱琴的手一颤,忍不住靠近一步,害怕地劝道:“你身上没有钱,又不是受蝙蝠公子所邀,也许去了就再回不来了!”
方天至思忖道:“蝙蝠公子便是蝙蝠岛主了?去岛上需要很多钱?”
殷妙妙咬了咬唇,颤声道:“你……你怎么不听我说话呀。”
她急得狠了,语气里几乎带出一丝娇嗔,方天至乍一听见,不由微微一怔,抬眸瞧了她一眼。
殷妙妙见他目光,猛地自知失态,不由呆住了。
待回过神来,她倏而偏开脸去,羞愧万分地抱紧怀里的琴,半晌才声音极轻的道:“对不起。我……我不该这么同你说话。只是……只是……”她望着甲板,甲板反射着如水的月光,映出一角舱檐、半面窗花,还有两道瘦长的人影。望着望着,她的声音默默停了下来,像是已不知该说些什么。
方天至静了静,斟酌半晌,才道:“贫僧并没有怪你。”
殷妙妙像是忽得了一点勇气,张了张口道:“那……”
她仍不敢再看方天至,只是低垂着头,瞧着他的影子。
方天至没有回答,而是问:“你为什么这么害怕蝙蝠岛?”
殷妙妙道:“我曾对你说过,若你没法子帮我,我便只好一死。其实……我只是不想毁容之后,还要被人杀死!”她像是忆起了极可怕的事,半晌才续道,“去过蝙蝠岛的人,是不允许向第三个人提起它的。我为了避难,已同大师说起了那里,若去不了白玉京,蝙蝠岛主绝不会放过我的!”
方天至道:“你说起时,竹斋中只你我无伤三人,蝙蝠岛主又怎会知道?”
殷妙妙道:“我也不知道他会怎么知道……我只知道,中原之内几乎没有他不知道的事,他是个极其可怕的人,可怕到让人无法想象!沈二先生偷偷记了去蝙蝠岛的路,又要在岛上闹事,他这不过是在送死,所以我才要你别去……若你不是受邀的客人,去了蝙蝠岛,恐怕就再也不能离开了!”
方天至静静想了一会儿,道:“贫僧知道了。”
殷妙妙这才抬起头,轻轻道:“那……那你答应我了么?”
方天至注视着她,只道:“多谢施主好意。只是这世上没有贫僧去不得的地方,也没有留得住贫僧的人。”他顿了顿,似觉得有些好笑,便也就笑了一笑。笑罢,他和气道,“这话说来怪难为情,倒令施主见笑了。”
殷妙妙像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了,道:“你……你便是武功天下第一,也……”
方天至道:“岂敢!贫僧别无他意,只是命大得很,绝不至有何性命之忧。施主宽心就是了。”
两人忽一齐陷入了沉默。
半晌,方天至道:“施主还有话要说么?”
殷妙妙便垂下头,道:“大师回去罢。我一个人在这看看月亮。”
方天至便回去了。
他到舱室关好门,便见无伤从床榻上爬起来,两只琥珀般的大眼睛盯着他。
方天至与他对视片刻,道:“你干什么盯着我?”
无伤道:“我觉得殷施主好似喜欢你。”
方天至道:“你又知道了?”
无伤道:“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便是她想要你喜欢她。”
方天至懒得再瞧他,径自除鞋上榻,随口道:“何以见得?”
无伤道:“她今天穿了紫衣裳来找你。”
方天至不由笑了,道:“那又怎么样呢?”
无伤默默地望着他,忽道:“你自己也许没发觉,但我发觉了。再漂亮的姑娘,你瞧在眼中也同看大白菜没什么区别,但穿紫衣裳的姑娘,你哪怕走在街上,也总会忍不住看去一眼。你瞧她们的目光,也总更和气一些。沈姑娘或许没有殷姑娘美,但也未必比她差。但你瞧沈姑娘的目光,便和头一回瞧殷姑娘时不一样……因为她那天穿得紫衣裳。”
方天至盘膝的动作微微一顿。
但只有一瞬,他已缓缓坐定。
无伤道:“她也发觉了。所以今天她还穿紫衣裳。她想要你喜欢她。”
方天至的心已平静的像湖。
他准备入定,向无伤道:“她喜欢怎样,是她的事。又与我们何干呢?”
无伤不依不饶,只道:“那你会不会喜欢她?”
方天至无奈道:“自然不会。你师父我一心向佛,又怎会去喜欢什么女施主?”
无伤沉默片刻,忽又问:“那你为什么看穿紫衣裳的姑娘?”
方天至闭目合十。
半晌,他淡淡道:“我只是喜欢紫色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对面的舱门开了,又阖上。
这一夜再无他响,但出乎方天至意料的事发生了——
第二天一大早,殷妙妙失踪了。
与她一并失踪的,还有昨日登船的沈二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