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逼迫下,长孙红等人不敢发一声。
舱外甲板上的白衣仆役浑然不知异变已生,仍自按图驱鹰,驾驶竹船在黄沙中疾驰着。
楚留香上前将无花从地上扶坐起来,注视着他的双目,怅然道:“我从没想过你这样一个人,竟会选择诈死偷生。”
无花仿佛明白,从他被制住起,面对一船高手他已再无翻盘的余地了。他顶着那张令人憎恶的假脸微微一笑,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原本优雅动听的声音:“胜败乃兵家常事,既然能金蝉脱壳、再图大事,莫非因为楚香帅胜了一局,我便非得束手就戮不成?”
楚留香受他讥讽,不仅没有恼怒,反倒轻叹了一口气,“我本以为你是孤高自洁之士,哪怕是在南少林的那一天,我也从没怀疑过这一点。可如今看来,也许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无花仍淡淡地笑着:“人自鲜血污秽中诞出,落入红尘浊世之内,本已经肮脏不堪。世上又有谁可以幸免?所谓孤高自洁,终不过自欺欺人而已。香帅莫非就是超凡脱俗之辈吗?”他说着这话,却不等楚留香回答,便将目光深深投向更远处孤伫的方天至。
沉默相视间,无花道:“不意再见你时,我竟这么狼狈。早知如此,或许我该去找你饮茶,以绝今日之患。”
方天至道:“你杀得了我么?”
无花笑了笑:“我有一无色无味之毒,名叫天一神水。兴许趁你大意,下入茶水之中,便将你毒死了。”
楚留香听到这,忍不住问:“当时你竟想杀他?这又是为什么?”
无花像已经破罐子破摔,干脆坦然道:“当初我来到中原,曾与他见过一面。这一面或许便是破绽。”
方天至并未提及自己不怕毒,只道:“可惜你没有来试一试。”
无花又笑了笑,“我当时已经到了山下。”
方天至沉默了下来。
半晌,他缓缓说:“你终究没有上山。那时……我们还是朋友。”
无花脸上的笑容淡淡隐去了。
他的目光奇怪而深邃,透过丑陋的面具,像是要直直看到方天至心底,又像已不将世间万物看在眼中。
良久,他道:“你曾是我的知己。奈何知己之间,是不该沾染肮脏俗务的。”他的话音轻轻一顿,目光也移了开来,一如当年檐下看雨论法之时,“我们早就不再是朋友了。从想毒死你的念头生出起,我们就已不再是朋友。”
话音落下,无花闭上双眼、再不发一词。
方天至也再没有问他要不要随自己出家,甚至别开了目光,不再看他一眼——
少时结谊,而今消损。
或许这可以算作是最后的一丝默契。
舱中一时寂静。
沙沙行舟声中,楚留香率先打破局面,开口道:“雪惊,你从哪里得知我遇到了麻烦?”
方天至将随身收携的翠笺取出,沉声答:“画眉鸟!”
楚留香接过信,听他续道:“是他几番留信,先告诉我无花墓穴中是空的,后又指引我来沙漠中找一个叫石林的地方,见一个与观音有关的女人。”
他话音刚落,持笺的楚留香已看到了上面的绘像。
他与姬冰雁对视一眼,齐声道:“石观音!”
方天至怔了一怔,忽想到四五年前的旧事。
当时天美宫主谎言相欺,便说“石观音”要毁她容貌。后来真相大白,得证此事不过子虚乌有,他本以为“石观音”是她编造的,并未联想到这里,不意如今看来,竟然确有其人。
楚留香皱眉不语,也不知到底想到了什么。
而姬冰雁则猜测道:“莫非画眉鸟是石观音的手下,引你来这也是阴谋中的一环?”
方天至正欲摇头说不知,长孙红忽地冷笑了一声。
姬冰雁道:“你笑什么?”
长孙红穴道被制,瞧着竟十分悠闲,仿佛根本不将众人放在心上。见人发问,便微笑着道:“你们不必猜测那么多,因为这没有一点用处。你们根本不知道石观音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楚留香道:“哦?”
长孙红面容上流露出盲目的自信,轻快道:“你们知道这鬼船要去哪里么?它正要开去和夫人汇合。很快你们就可以见到她,并知道她的武功没有任何人能够匹敌,一切谋算在她面前都根本不管用!”
方天至听了这话,感觉有点古怪。
若非知道她说得是谁,他几乎要以为这是在形容自己。
姬冰雁冷笑一声,道:“她再厉害,莫非还能打得过我们四人联手?”
长孙红下意识瞧了方天至一眼,但只一刹那,她忌惮的目光中便生出了一丝快意。
她道:“你们四个不知是不是真正的男人?”
姬冰雁道:“莫非你瞧不出来?”
长孙红吃吃笑道:“这世上绝没有能打败夫人的男人。因为只要是男人,见到她的那一瞬间,便将什么都忘记了,又怎么提起精神同她打斗呢?”
姬冰雁冷冷道:“但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便是天王老子要来,他来之前我也有办法先杀了你。”
长孙红终于把嘴闭上了。
而楚留香则神色郑重,缓缓道:“或许石观音的武功真的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也不知道相见之时,我们究竟能不能降住她。”
方天至没有回答。
但他实在想不出,这世上有谁能打破楚香帅的无敌光环,更想不出谁能在自己面前撑过十招。
船停时,石观音出现了。
她真的是一个很美的女人,但再美的女人,也未必能比天美宫主强多少。若这女人还头发蓬乱、钗环歪斜,神色狼狈地躺在地上,那哪怕她是九天玄女下凡,看着也绝没有那么倾国倾城了。
方天至制住石观音,只用了五招。
石观音的脸孔凝滞在一个匪夷所思的神色上,仿佛从没想过自己被一个年轻男人三招两式打败了,并且还是在三丈之外,毫无还手之力——
这年轻男人,甚至年轻到可以做她的儿子。
吞毒自杀前,她脸色惨白,用一种万念俱灰、又奇异迷离的目光注视着方天至:“你这是什么武功?”
这个问题,楚留香也想知道。
去往扎木合据点的路上,他与方天至并肩坐在船头窄窄的栏杆前,问:“你这是什么武功?”
方天至此时已明白,楚留香来大漠赴险,最先不过是为了找到被黑珍珠带走的三个妹妹,机缘巧遇之下,才牵连进龟兹国叛乱的诡谲阴谋之中,找上了石观音的鬼船。
船上那两个碧眼胡人,正是龟兹国的叛臣。
而今叛臣被捕,想来龟兹国内乱将定,可楚留香要找的人却还没有找到。
正巧,方天至知道该去哪寻找黑珍珠的踪迹。
此时沙风滚滚,尽在一丈脚下,远望黄浪奔腾,丘陵滚涌,竟真如同航行在大海上一般。方天至听到楚留香的问题,便收回望着鹰影的目光,笑了笑道:“这功夫叫一指禅。”
楚留香叹道:“不料佛门竟有这等神奇武功,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方天至道:“这门武功开始不过是铁指禅,能令五指坚无不摧。练到渐入高深,方能使指力离体伤人。”接着,又大致将几层境界向他分说了。
楚留香听他已练到“三毒不染”,不由赞道:“你如今不过二十余岁,已有这等功力,想来不过数十年,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方天至闻声却摇了摇头,道:“终我一生,大概也不可能更进一步了。”
他凝视向楚留香,“人生在世,不免背负恩义情仇,有些想忘而不能忘,有些想忘则又不愿忘。如此便生我执。既有我执,又焉能物我两忘?”
楚留香想了想道:“日后如何,尚未可知。或许几十年后,你佛法愈发精湛,便破尽我执了。”
方天至微微笑了笑,“我不过是个庸碌僧人,于高深佛法面前,只怕一生逡巡不得门径而入。或许只有当我不再是我时,我之我执,才终会消散!”
楚留香道:“我不再是我?”
方天至道:“是啊。依香帅看,如何才算我不再是我呢?”
昨日之我不是我,
昨日之我却仍是我。
那么究竟如何,才令我再也不是我呢?
楚留香忽地怔住了。
他已想到了一个沉重而严肃的词,那就是死亡。
死亡是一切过去的终结,也是一切新生的开始。
对方天至来说,带着记忆的轮回不是真正的死亡,只有赎清罪孽,背身而去,黄泉路上忘尽前尘往事,就此干干净净,无牵无碍,才算是真正的死亡。
而只有真正的死亡,才能带来一个懵懂但充满希望的新生!
沙船行到扎木合据点时,众人并没找到黑珍珠。
但出乎楚留香意料的是,黑珍珠手下的头领对他异常的热情,异常的客气,原来她虽将他的三个妹妹请来做客,但蓉蓉几人竟是自愿的。不仅如此,黑珍珠以为楚留香遇到了麻烦,竟反过来找他去了,两人阴差阳错,反倒没有见面。
黑珍珠虽不在,但楚留香一行仍得到了无可挑剔的礼遇和款待。
按姬冰雁的说法,他们简直像招待找上门来的女婿。
楚留香吃了个揶揄,也只是摸了摸鼻子笑了笑。
沙漠之行如此凶险,虚惊一场已是难得幸事了。
在营地里吃过宴席,楚留香便起意去龟兹国王那送回叛臣,与他另一个朋友胡铁花汇合。
方天至则翻身骑上头领送的骆驼,道:“你既然已没事了,那我也该离开了。”
楚留香不意他去的这么急,道:“不如和我一起,你还没有见过小胡。”
方天至只笑了一笑。
楚留香注视着他,不知怎么忽地忘记了言语。
方才那一丝笑是淡淡的。
某一刹那,这笑容仿佛一阵脱手而去的风,于尘世间斩断了羁绊。
方天至轻轻牵了牵骆驼缰绳,引它缓缓走动起来,人则用一种温和而宁静的神色望着楚留香。
他微笑着招呼道:“有缘会见的。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