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许坐在沙滩上,左边并排坐着于祀,右边有一块大石头,上面架了一副鱼竿。
她动了动腿,被什么硬东西咯着小腿肚,挖开沙子一看,发现是块小贝壳,便随手扔到一边,转头问于祀:“你们刚刚聊了什么?”
她说自己大概属于鬼族之后,八个大美男鱼愣住了,大概是鲛人伴侣史上第一次出现鬼族。
经过一小段时间诡异的安静和对视后,于祀又被叫过去,进行非正式秘密会谈。
其实秘不秘密无所谓,尤许又听不懂鲛人族的语言。
聊了两下于祀回来了,哥哥们看了几眼尤许,表情怪异地游走,大海重新恢复往日的平静。
于祀:“他们问了一些和鬼族相关的事。”
身为鬼的尤许自己都不是很懂鬼族的事,于是问他:“那你怎么答的?”
“随便应付了两句。”重点是让他们快滚,他不喜欢有人打扰他和尤许。
“咦,”尤许说,“我还以为你们会进行兄弟间的温情活动。”比如一块唠唠嗑,吃点东西什么的。
于祀:“鲛人喜独。”
幼鲛能独自觅食后便会离开父母,自己寻一片海域生活,除开一生相伴的伴侣,他们很少群聚,今日这个阵仗可谓极其难得,一来为了确认于祀安全,之前得知他遇难,几个月了无音讯,他们都急了,二来是为了来看看于祀吟唱意情曲的对象。
尤许看出他不太想进行这个话题,不知是因为他们最初的反对,还是打断了他的那个吻,她便配合着没再说,把鱼竿拉起来一看,上面的鱼饵已经没了,却没钓到一条鱼。
她明明见附近有很多鱼,都有好几个鱼群,愣是没一个上钩。
尤许重新挂上鱼饵,把鱼钩扔回海里。
她从下午钓到傍晚,进行着牺牲鱼饵的倒贴活动,叹息道:“我好像没鱼缘,再钓不上来,晚上一块儿喝海风吧,还自带咸味儿。”
于祀笑了笑说:“想吃什么,我去抓。”
尤许可以接受不想钓,但不能接受一条都钓不上来,一下斗志都耗在这了:“不行,我一定要钓到鱼。”
世上有那么多看脸的事,她还不信了,钓个鱼也看脸。
有一种脸黑运气差的玄学说法,她作为魂体,脸确实不白——但水下那些鱼能看到?
“七八,是我上辈子当过猫,所以没有鱼缘,”尤许在脑海里说,“还是你克扣积分,买了副破竿给我。”
“哎哟,你现在什么样,自己没点A数?”七八翘个二郎腿,抖了抖,不忘翻个白眼,“这锅也能甩我身上,你现在是煞鬼,煞气影响的范围可不小,那些惜命的小鱼早被你吓得落荒而逃。”
尤许明白了,难怪之前在小湖那里,那些鱼都不敢靠近她。
所以说这辈子就别想钓鱼了,反正没鱼缘,还把鱼儿们吓得够呛,主要是她那会儿做猫,深有体会抓鱼的心酸,现在只想进行悠闲适宜的垂钓生活。
尤许低叹一声,提起鱼竿收线,正准备有自知之明地放弃养生活动,就听到于祀说:“你去那边钓吧。”
他垂目看了眼那空无一物的弯钩,继续说:“一定能钓上来。”
尤许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绕半个海岛,那头的海边也有块平坦的大石头,其实换个地方也一样,但听到他稍稍微扬的语气,她忍不住笑了:“好啊。”
她拿着鱼竿走下大石头,穿过小片的灌木,来到另一头的大石头上,于祀不能与她同行于地,便从石头上跳下去,从水里游过去。
尤许盘腿坐下,给钩子重新上鱼饵,再把线往远处一抛,鱼钩刚下水没多久,鱼线便传来拉力,她提竿收线,鱼钩上有一条狂甩尾巴的青鱼。
尤许把它解下来,放到装满水的冰桶里,再次抛鱼线,这次连鱼饵都没上。
鱼钩刚没入水里没多久,鱼线再次动了动,尤许铆了点劲儿,才把鱼拉上来,是条特别大的鱼,它尾巴一甩,甩了尤许一脸水。
尤许摸了把脸,把这条鱼也解下来丢桶里。
接下来她钓的鱼都很是奇怪,大大小小的都有,深蓝色,青绿色,大红色......有些特别漂亮,有些又特别奇葩,有条带了一点点弱电流,弄得手指又痒又麻,还挺有趣的。
海底下的于祀又抓住一条能发出啵啵声的鱼,怕鱼又甩尤许一脸水,直接把鱼给敲晕,等待落下的鱼钩。
不过这回他等了挺久,没见鱼钩再来,猜想尤许钓累了,于是游开这片区域,从旁侧出现在尤许面前。
尤许像卖鱼的摊贩,各种各样晕得一塌糊涂的鱼被整齐地列在地上,她朝他招了招手,笑眯眯地说:“你看,我钓上来这么多鱼。”
于祀扫了眼,直点头称赞:“你很厉害。”
“也不知这鱼钩上有什么该死的魅力,”尤许继续笑容可掬地说,“没有鱼饵,也能让鱼上钩。”
“......”
于祀轻咳一声,别开视线,又怕她没玩够,便生硬地转开话题:“还想钓吗?”
“想是想,”这种开挂的操作,钓上来不少好玩的鱼,尤许就问,“什么鱼都能钓上来吗?”
“能。”只要她想,他都会去满足。
尤许走到他面前蹲下,忽然伸手将他的银发勾到耳后,嗓音轻柔地说:“我啊,这次想钓到这大海里最漂亮的鱼。”
没有温度的掌心擦过他的耳根和脸颊,于祀却觉得脸在发烫。
“好。”他说。
于祀游回海里,打量了眼四周经过的鱼。
尤许重新提起鱼竿,一手摸到鱼钩,不知在想些什么,勾起了一抹笑。
鱼钩带着鱼线在空中划出弧度,最后没入水里。
没多久,鱼线动了动,慢慢地朝她这个方向靠近。
此时的傍晚,一半的太阳没入海平线,另外一半的余晖晕染半面天空,橙红色的光融在水面,此刻的大海不是蓝色,而是漂浮油彩又碎入金粉的橙黄色。
在这半轮太阳,漫天灿烂浓重的背景下,一位银发鲛人,逆着夕阳,身体轮廓带了一层暖黄的光晕,朝她靠近。
他用尾巴支着上半身,手里握着一根鱼线。
那根白线因橙红的光而变得泛红,线的另一头,在她的手心。
一鬼一鱼,一陆一水,沙滩和海水有着明显的分界线,而他们中间有这根线相连。
尤许与那双含着一弯浅浅暖光的眼眸隔空对视。
一瞬间,她感觉手中的线好似传来了他的情绪,如海水般,时而温柔细致,时而猛烈激荡,时而又澄澈安静。
这些情绪透过她的魂体,直达她的心底。
直至心口灼烫,手上的线快要握不住。
于祀来到她的面前,低头看她,在她的面前摊开了手。
他的手心里有个鱼钩,不是弯钩,是被她换成的直钩。
她没打算钓其他的鱼。
“尤许,你钓到了我。”他看着她,眼眸有一道弯弯的弧光。
“就别放手,好不好?”
他轻缓地说。
——
星星低垂,明月遥遥地挂在夜幕上。
烤好的鱼散发出焦香的味道,尤许从火堆边取下烤鱼,习惯地往旁侧递去,落了个空,才想起于祀今晚好像有事要做,回到了海里。
尤许收回手,刚想咬一口鱼,谁知木棍连鱼直接掉进沙子里。
她以为自己愣了下神,一时没注意,反正不缺烤鱼,没太在意,便再次伸手向火堆旁取鱼。
谁知,她透过自己的右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火光。
她的右手变透明了。
尤许愣了许久,心头一悸:“七八!!!”
“肿么了?”七八正在撸串,撸得满脸是油,塞满东西的嘴发出含糊的声音。
“你看我的手。”她右手整个手腕都消失了,左手消失了一个小拇指。
“!”七八一看,吓掉了手上的串,“等等,你干了什么你?!”
几秒后,她的手重新出现,恢复了正常,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尤许纳闷道:“我没干什么啊。”
七八呆滞地说:“是不是你吃鱼太多,杀生造的孽。”
尤许无言片刻,说:“你信这种?”
七八把嘴上的油一抹,翻出一大堆的书:“别慌,我查查。”
尤许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之感,没了吃东西的胃口,就地躺在沙滩上,看着头上明晃晃的月亮,想起手握鱼线,朝她走来的于祀。
一夜无眠又难熬,像即将面临最后一刀的死囚,尤许枯睁着眼,硬是看着天边明月慢慢消失。
天光破晓时,七八终于出声:“你有没有发现自己颜色越来越淡,也越来越像正常的魂魄?”
“那是因为你的煞气慢慢散去了。”
尤许抬了抬眉:“所以?”
七八嘴巴叭叭地说:“没有老婆的饼能叫老婆饼,但你这没有煞气的鬼能叫煞鬼吗?”
“......”尤许忍了忍,接着问,“所以我要怎么做?”
七八:“不然你先回你煞气的发源地看看?”
“回皇宫?”
“对。”
尤许:“然后呢,最后结果到底会怎么样?”
“这个嘛......”七八挠了挠脑门,指着那本残页的世界百科全书,头痛地说,“因为没查到,我也不清楚,先去看看再说。”
简直不能再坑,用积分兑换的破书居然残缺。
尤许不再说话,闭着眼睛,思索这件事。
一直到太阳升起,她被迎面晒着,不知过了过久,她感觉眼皮的光感一暗,有道影子在默默地替她遮挡阳光。
尤许缓缓睁开眼,一眼看到那双温柔含光的浅蓝色眸子。
她坐起来,随着她的动作,于祀下意识将尾巴往后甩,藏进沙子里。
尤许注意到,不动声色地绕到他后面,摁住他的尾巴,把沙子拨开,看到他鱼尾上残缺了几块鱼鳞,露出红色的肉,就像人的手背被挖掉了几块皮。
鲛人爱美,尾巴尤甚,连于祀都说过,尾巴比他的脸还重要。
“怎么回事?”尤许抬头看他,“昨晚打架去了?”
于祀不会说谎,但不想说的时候就会闭口不言,他低着头,不自然地抠了抠沙子,当真像出门打架回来,被爸妈责怪的小孩。
尤许蹲着,垂了垂眼,忽然说:“于祀,我要走了。”
于祀闻言,猛地抬起头,平静的目光顷刻破碎,他小声地说:“尤许我错了,不会再这样,你别生气.......”
尤许打断他:“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大海确实很美,但我来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天下有那么多处美景。”
她以为作为鬼,不会感觉到凉了,可她现在觉得自己的心口和指尖都冰凉透了。
“于祀,你知道吗,人的寿命很短,在那短暂的生命里,我都在地牢度过,所以现在有机会了,我想到处去看看。”
话音落下,空气是突兀的安静。
于祀沉默半晌,眼睫低垂着,音色有些发颤:“你还会......回来吗?”
他倾身过去,握住她的衣角,小声恳求:“我们还会再相见,对吗?”
“当然会,别忘了我现在是鬼,鬼不会死,也许比你上千年的寿命都要长,”尤许勉强地弯了弯唇,“只要遇到海,我们就会有再重逢的一刻。”
这次她心底的不安难除,不去确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也很难说明白,她不想于祀在见不到她的日子,活在巨大的害怕和不安里。
于祀低垂着眼,想起在那片林子的日子,尤许上山摘花,上树掏蛋,像精灵一般活跃跳脱,鲜活又可爱,再想起压抑闷沉的地牢,她被关了数不清的日夜。
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也找不到留下她的理由。
只是,他连呼吸都在颤痛。
尤许移开视线,注意到他被晒得脱水,失去色泽的大尾巴,他总是这样,脱离栖居之地,尽可能地陪她在岸边。
他该待在水里的,一直都是。
视线内出现一只白皙的手,因为握拳,指节凸起。
尤许一愣,抬头看他。
“那么.....收下这个,别摘下来。”他极尽力气,克制住声音里的情绪。
而他另一只手,连带着沙石一起攥紧,细小的沙石好似掺进他的掌心,磨砺生疼。
尤许垂眸,见一条项链静躺在他的手心,是一条极细银链穿过水晶五角星的项链。
她怔了许久,以至于于祀以为她要拒绝。
他的眼里融满痛楚和哀求:“收下它。”
尤许拿起项链,记忆不可抑制地回溯,这和她曾经给申玦做的那条项链,一模一样,只有五角星里装的东西不一样,那条装的是她的心头血,因为身体里有申玦的心脏,血液里也有他。
而这条,里面是浅蓝色的银粉,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着细碎的银光,像倒映在水里的明月被装入其中。
于祀亲手帮她戴上。
这条项链是他昨夜做的,他不知为什么要做成这个形状,有团模糊的记忆指引他。
他制作出来之时,浑身压抑不住的高兴和兴奋,他想尤许或许会喜欢,因喜欢而会高兴。
没想到变成了离别之物,他满腔的热切都冷成了冰。
既然如此,他便不告诉她,里面藏着他的私心。
水晶五角星里的银粉是他摘下尾巴上最好看的鳞片磨成的,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在一定范围内,他能感觉到她。
他的私心偷偷藏匿着,谁也不知,包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