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发现符咒果真起了作用,瘴鬼被挡在了外面以后,刚才鬼哭狼嚎的几个村民俱是一呆,毫无血色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劫后余生的狂喜之色。

“你们看到没有,它进不来!那东西真的进不来这里!”

“我们是不是安全了?”

“太好了,太好了!”

目睹了全程的戚斐,那一颗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脏,也终于“咚”地一声,落回了原位。

果然,你大佬就是你大佬,金大腿就是金大腿。就算龙困浅滩、虎落平阳,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在一只连boss也算不上的小怪物手中凉掉。

嘴上说的是“姑且一试”,但薛策的心里,估计早就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了吧。否则又怎么会选择冒险留下。

薛小策第一次在明亮的光线下看到了瘴鬼的样子,吓得低呼一声,捂住了两只眼睛,小脑袋一缩,就往戚斐的怀里钻。如今听不见瘴鬼破门的声音,孩子小心翼翼地张开了两只小手的指缝,圆溜溜的眼珠鬼鬼祟祟地往外看了一眼。

戚斐被这小家伙的举动可爱到了。

从本质上说,薛小策是薛策的“打板”2.0。也就是说,薛策小时候的性情,应该就和薛小策差不多,是一块胆小又善解人意的小甜糕。只是在经过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和无数NPC的无情捶打后,才会扭曲成今天的这种粗鲁,暴力,阴晴不定,动辄就变脸的性格……

戚斐:“……”

她努力地根据怀里的薛小策,脑补了一下薛策小时候的样子,还是觉得万分诡异。

大龙傲天,真的有过那么可爱的时候吗?

“姐姐,我们已经安全了吧?”薛小策摇了摇她的手臂,眼睛亮晶晶的:“是舅舅,保护了我们吧?舅舅他好厉害。”

薛小策很聪明。相处的这几天,因为有了愿意耐心陪他说话、还经常鼓励他的人,孩子的北昭语说得比以前好多了,虽然还是有些结巴,但至少不会一着急就蹦不出一个字来了。

“嗯,你舅舅当然厉害了。”戚斐回过神来,鼓励地揉了揉孩子的脑袋,站了起来,也走到了薛策身边。

外面的那只瘴鬼滚到了雪地里,扬起了一片雪雾,怨毒不甘地叫了几声。那只与窗户相触的手,应该是被伤到了,正在滋滋地冒着焦臭的烟气。它似乎已经陷入了极度的愤怒中,在庙前焦躁地徘徊了一阵后,突然换了一个方向,朝两扇门拔腿撞来。

两扇木门陈旧且单薄,门轴还是坏的,脆弱得不堪一击。但如今在符文的保护之下,屋子的外延,犹如竖起了一层坚不可摧的金刚罩,木门上的窗纸也纹丝不动。瘴鬼发出了夜枭一样尖锐而嘶哑的惨叫后,再一次摔到了雪地里。大半边身体都仿佛被烈火烧伤了,一寸寸地变得焦黑,流着粘液的碎肉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这个模样的瘴鬼比刚才更加狰狞可怕。但是,几个村民在发现它怎么样都进不来以后,心态已经彻底转变了。非但不再瑟瑟发抖,还颇为有恃无恐地靠近了门边,指指点点,议论它的模样。

戚斐观察了这只瘴鬼的动静好一会儿,就惊讶地发现这玩意儿,其实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笨,明显是有智商,会思考的,并非那种单纯地遵循进食的本能、莽撞行动的怪物。

同一个位置,它绝对不会撞两次,一直在换着角度,试图寻找这座屋子的弱点。发现这一圈的木头门窗都砸不破以后,它甚至爬到了屋顶。在落满了雪的瓦片上咯吱咯吱地爬来爬去,似乎想将屋顶硬生生地抠出一个洞钻进来。

“暂时守住了,先坐下吧。”薛策的声音打断了戚斐的思索。

三人回到了那座榆木神像的后方。却发现蒲团只剩下两个了。

戚斐:“……”

不用别人提醒,她对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地位也挺有自知之明的。将蒲团上的灰尘拍干净后,她将蒲团分给了一大一小,自己老老实实地坐到了地上。

薛小策看清了她的动作,有些不忍地说:“姐姐,我的垫子分你一半吧,坐地上太冷了。”

薛策闻言,瞥了戚斐一眼。

一个小蒲团,根本挤不下两个人。虽然屁股底下凉飕飕的,但戚斐哪里有胆子当着薛策的面把薛小策挤到地上去,便死撑着说:“我觉得不冷啊,我超喜欢坐地上的,这么凉快。”

薛小策狐疑:“凉快?”

戚斐咳了一声,解开了包袱,将藏在里面的食物递给了薛策:“你今晚还没吃东西,先吃一点垫垫肚子吧。”

从午后开始,薛策就忙于给这座偏殿的每一扇门窗的缝隙都画上符文,连水都没喝几口,也一点食物都没进肚子。

薛小策的注意力也被转移了:“对,舅舅你吃点东西吧。”

在对着孩子的时候,薛策的神色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起来:“好。”

这回,接过了戚斐递来的食物和水以后,他没有犹豫,就吃下去了。

戚斐偷偷觑他,心里松了口气。

估计是这几天以来,她一直做小伏低,而且表现出来的又是一个毫无灵力、毫无威胁性的普通人,薛策对她的戒心,似乎没有一开始那么强烈了——当然,与其说是信任,倒不如说,是狮子没把兔子的威胁放在眼里吧。

但,最起码是一个好的开始。

等他们将食物吃得差不多时,戚斐才发现,瘴鬼在屋顶上爬动所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消失了,窗外只剩下了一片呼啸的风雪声。

薛小策仰头看向屋梁,疑惑道:“舅舅,那只东西……走了吗?”

薛策顿了顿,道:“未必。”

戚斐也是这么觉得的。刚才那只瘴鬼一直在屋外转来转去,想找到这间屋子的破绽,她才不相信它会那么快就走掉。说不定只是在使诈,想诱骗他们出去而已。

今晚还是躲在这里比较安全,等到明天天亮再作进一步的打算吧。毕竟,鬼怪都是在太阳下山时才出来活动的,阳光会限制它们的行动力。

“舅舅,明天雪会停吗?”薛小策又问:“雪停以后,我们去哪里?”

戚斐想了想:“如果没有这场雪,我们也没有在这座庙里留宿,应该已经被林公子捎带到涿丹城了吧。”

薛小策懵懂地问:“涿丹……是什么地方?”

戚斐摸了摸下巴:“我没去过,我也不知道。应该是一座比信阳还要大的城吧,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薛小策嘴里塞满了吃的,向往地“哇”了一声。

薛策淡淡道:“别顾着说话了,专心吃东西。”

孩子听话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乖乖地低头嚼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舅舅好像不喜欢听他们谈以后的事。

薛策咽下了口中的食物,正想喝点儿水时,旁边已经递来了一个拧开了盖子的水囊。

戚斐讨好地说:“口干了吗?喝点水吧。”

薛策不置可否,接过水囊,喝了几口。

他不是傻子,其实能感觉到,这个女人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即使被他吓到了,也最多远远躲开一阵子,就会重新黏上来。从刚才的对话里,他还听出了,她仿佛从来没打算离开,是默认自己之后还要一直跟在他身边的。

她是父母双亡的浣纱女,如今这么卖力地讨好他,应该不只是为了报恩。十有八九,是想在这个乱世中索取一份长期有效的保护吧。

被人事事为先地供着、伺候着,自然没人会讨厌。

但也仅限于此了。他始终都很清醒,今后的路,他是不可能带上一个累赘去走的。几天时间,这点儿温柔和讨好,并不足以打动他的心,让他改变“过了这座庙,就分道扬镳”的打算。

不过,看这个女人今晚的表现,她似乎还深信自己以后可以一直跟着他们,乃至于与薛小策兴致勃勃地讨论起了未来的路。

听到被蒙在鼓里、浑不知情的她语气里的期盼,预想到她注定会有的失望和难过。薛策的心里,不知为何,涌出了一种说不出的、不太好的感觉。

仿佛,原本很顺理成章的那句“以后各走各路”,突然就变得有点难以启齿了。

……

不光是戚斐这边,坐在榆木神像另一侧的几个村夫和那名僧人,也没敢踏出偏殿一步——谁知道那一望无际的浓浓夜色里有什么在等待自己呢。

今晚应该可以一觉睡到大天光了。薛小策毕竟还是小孩儿,最扛不得困,吃饱以后,就打了个哈欠,窝在了戚斐的大腿上睡觉。

寒冷的雪夜,腿上偎着一个暖融融的小孩儿是很舒服的,戚斐低着头,也开始打瞌睡了。

深更半夜,侧殿中一片静谧。

忽然,烛光微闪。背靠神像的木座,正在闭目养神的薛策,仿佛听见了什么动静,猝然睁目,站了起来。

被他带起的风一惊动,戚斐和薛小策也都醒了。但还没来得及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她就已经听见榆木神像的另一边,传来了“咣”的一声门被踢开的巨响,和一阵凌乱的喘息声。

戚斐大惊,连忙爬了起来,追了出去,就目瞪口呆地看见,那两扇闭合的木门已经呈现为大敞之态。冷风裹着雪从黑洞洞的门里吹了进来,吹得两排烛火不断跳跃。

一个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正被家仆扶着,气喘吁吁地跨过了门槛。

——正是昨天晚上,被瘴鬼在身上留下了血迹,今天中午才带着家仆离开的那个少爷!

在离开的时候,这家伙除了衣衫带血,其余一切如常,还是人模狗样的。此刻,浑身却湿得像只落汤鸡,脸色苍白如鬼,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的,若不是那身高体壮的家仆撑着他,恐怕已经坐在了地上。

两人的胸膛,都在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刚刚才从一场极为恐怖的大屠杀中逃了出来。衣服都染了大片血迹,靴面还沾了一些辨不出是什么部位的碎肉。

一个村夫率先反应过来,哆嗦着手,指着那个家仆:“你们……你们怎么能踹门!”

另一个村夫冲着薛策辩解:“兄台,真的不是我们开门的!我们听见动静的时候,他已经把门给踢开了!那个门栓太脆了,根本就挡不住他的一脚……”

……

今天中午,这少爷的马车离开了寺庙。那只盯上了他的瘴鬼,的确没有追上去,但是,在天黑以后的山林里,他身上的血味还是为他们十几个人招致了灾祸。拼死拼活逃回寺庙这里后,却发现正殿里已经没有人了,黑漆漆的一片。身后又有洪水猛兽追着,在看到偏殿这边的灯火光芒后,两人立刻就赶了过来。

因为心里太过害怕,连给门边的几个村夫反应的时间也没有,那家仆就直接抬脚,硬生生地把两扇门给踹开了。

符咒的结界可以挡住瘴鬼,却挡不住人的一脚。

画在门缝上的符咒破裂以后,隐隐浮动的金光,也在一瞬间就暗淡下来了。

到现在为止,这少爷和家仆,还不知道自己到底闯了什么祸,被几个自己瞧不上的村夫指责了,本想反驳几句。但在窥见薛策的脸色时,都吓得一起噤声了。

因为,薛策这时候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几乎可以用“要吃人”来形容了。

戚斐的心情也是崩溃的,被一万个“卧槽”刷了满脸——他们千算万算,只顾着防瘴鬼,万万猜不到,今天早上才离开的这个麻烦精搅屎棍,居然会杀了一个回马枪!身上还带了这么浓的血味……就算刚才的那只瘴鬼真的走了,也一定会被这股堪比活靶子的味道吸引回来的吧。

后方的一个村夫又惊又怒,慌张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门关了!”

那家仆也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有些慌地放下了自己的少爷,把呼呼灌着风的两扇门关上了。

但戚斐知道,已经晚了。

有些东西一旦打破,就回不去最初。想要刚才的那种固若金汤的保护作用,除非立刻把所有的符都重画一次。可现在,显然是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那个瘫坐在地上的少爷忽然痛叫一声,猛地伏在地上,大咳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后背的衣裳猛地隆起了一大块,就像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要破茧而出了一样……

戚斐最快反应过来,吼道:“都离他远点!”

众人立即朝各个方向弹开。几乎是同一时间,房顶上的那阵消失了许久的咯吱咯吱声,竟然又出现了。四周的烛火蓦地暗了下去,竟是同时熄灭了,只剩下了昏暗的月光从外面照入。一个庞大而畸形的影子趴在了木窗之上,贪婪地喘着气。

一个村夫惊恐地大吼了起来,没来得及躲避,就被那东西破窗而入,扑倒在了地上。噗嗤一声,血花四溅。

戚斐简直要破口大骂——果然,那只“消失”的瘴鬼根本没有远去,还在附近徘徊!而且比刚才更糟糕的是,那个搅屎棍少爷,居然从山林里又带了一只回来!

第一声惊叫声后,狭窄的侧殿就成了一片惊怖的屠杀空间。戚斐还没站不稳,就在各种尖叫声中。被推到了功德箱,后腰被那坚硬的棱角撞了一下,疼得她脸都歪了。

系统:“请宿主带着薛小策,立即离开侧殿。”

戚斐:“我倒是想,问题是小孩儿跑哪去了!”

才刚说完,一个矮墩墩的身影撞到了她身上。戚斐一摸,确定了是薛小策后,立刻拽住了他的手,示意他猫下身来,借着混乱的声音的掩饰,贴着墙根离开这里。

但一抬头,戚斐就暗道一声不好。那个躺在了门边的搅屎棍少爷,已经成了一具死不瞑目、腹部被吃空的尸首。从里面爬出的瘴鬼蹲在了门边,咧开了密布尖牙的嘴在冲他们笑。

戚斐的头皮炸开了一阵麻意,第一个反应就是回头去找薛策的身影。可一转头,她余光就瞥见了一个黑影晃了晃——那座沉重的实心神像被人撞了几回,眼看就要朝着他们砸下来了。戚斐一个激灵,连忙摁着孩子的后颈,往旁边一趴。

一声重响后,那只朝他们扑来的瘴鬼,竟然恰好被这座倒下的榆木神像砸了个正着,几段浑身的血肉都膨胀了,一时半会儿竟爬不出来。

戚斐见状,连忙爬了起来,一刻不停地把吓得腿软的薛小策拽起:“快,起来,我们先出去!”

薛小策勉强点了点头。一跨出门槛,两人都被风雪吹得打了个冷战。

外面的雪地,只有暗淡的月光照明,呈现出一片阴沉的幽蓝。四周已经见不到什么可以藏身的建筑了,戚斐环顾一周,拉着薛小策,往马厩里跑去,藏在了饲料槽后。

马厩里已经没有马匹了,草堆又冷又湿。但好歹比站在雪地中间要暖和。

“呼……”薛小策喘气不止,四处张望,担忧不已:“舅舅,舅舅呢?”

戚斐趴在了木柱子后,留意着侧殿那边的情况,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你舅舅没事的。”

虽然不知道薛策在什么地方,但他有光环在身,一定不会有事。至于其他没有逃出那座侧殿的人,多半已经凶多吉少了。

薛小策还想说什么,嘴巴就被戚斐捂上了:“嘘,别说话。”

远处的侧殿中,两个可怖的身影,一前一后地从里面爬了出来。在雪地上逶迤出了一道猩红色的布满碎肉的血痕。徘徊一阵之后,它们就仿佛发现了,马厩里藏了什么东西,喘着气,缓缓朝这边爬来。

薛小策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死死地扒住了戚斐。戚斐擦了擦脸,借着银色的月光,低头看了一眼衣服,才发现他们的衣服竟然都染了血。

这下糟了,一定是刚才出来的时候,在地上滚过沾到身上的。难怪那两只东西这么快就闻到他们的味道,找过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两只瘴鬼却突然凄厉地哀嚎了一声,身体的表面开始蒸发出了烟气,血肉慢慢变得焦黑蜷曲——炙热的火光,毫无预兆地从它们的身体里爆发了出来。

戚斐的眼睛,蓦地瞪大了。

明亮绚烂的红莲将幽暗的雪地照得一片通明,熊熊焚烧。两只瘴鬼不断惨叫,在雪地里打滚,却怎么样都碾不灭身上的火焰,只能被烧成了焦臭的灰烬……

戚斐:“……”

她的腿脚开始发软。

瘴鬼是不会自燃的。从它们体内迸发而出、无法被冰雪浇灭的火焰,只能是出自于薛策之手。

换言之,薛策的灵窍……已经重开。

随着灵力的恢复,他的那一双半盲的眼睛,必然也已经复明了。

戚斐:“……”屮艸芔茻,吾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