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要对症下药,那就得分析一下对手的实力。
羯人的三十六部中,左贤王与右贤王的分工是很明确的。右贤王平日负责协助羯王处理族中事务,而调兵遣将、行兵布阵这些事,则是左贤王来调配的。之所以这样安排,理由也很简单,是因为当年跟着老羯王出征,打出了今天称霸草原的版图的人是左贤王一脉。
如今左贤王年事渐高,披甲挂帅上战场有点儿力不从心了。他的两个儿子,长子须勒,次子甸吉,在这场被提前了差不多十几年的归墟之战中,注定会成为主力。
就是不知道他们这一次会见到哪一个了。
书房之中,众人围坐成了一团。
“甸吉此人,好大喜功,有勇无谋,胆大心粗。相比之下,他的兄长须勒的城府比较深,行事要谨慎很多,遇事不会盲冲,比较难对付。”襄元城的太守徐瑞说。
此人当年也是披挂上阵、镇守边塞的将士,因受伤的缘故,有一条腿瘸了,所以就退下来,变成文官了。他最是熟悉这一带了,指着地图上的沙丘,介绍道:“根据死士回报的消息,羯人这次会押送被俘获的二十几个村民,还有士兵、孟子源,一共九十余人,前往约定的地点——湟水下游的这片胡杨林,和我们见面。另外,除了要求五皇子殿下要到场外,他们还要求我们奉上生铁和药物若干,估计是想拿回去炼制武器……”
裴文瑄气笑了:“简直无耻之耻,贪得无厌。”
薛策看着被圈出来的那片地点,若有所思:“胡杨林的环境如何?”
徐瑞道:“我正要说,那里的四周都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滩,大片的胡杨树早就已经枯死了,而且方向在羯人的背后,不仅可以藏人,万一有个什么事,他们也可以借胡杨林来掩护自己逃跑。而我们的后方,就要荒凉得多了,远方倒是有一片土坡,但不高,无法形成防御线,如果羯人强冲,要冲上去不难。”
参谋满脸忧虑:“我们后方的地形,不利于我们防守。如果羯人穷追不舍,也很难断尾。更何况,殿下你还在现场。如果我们在交人的时候发难,杀掉孟子源,就要做好羯人立即反扑,和他们苦战一场的准备了。”
这一刻,如果能有时空穿梭机,戚斐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想瞬移到孟子源的身边,一砖头拍死这个老匹夫。
大战在即,边塞的兵力本就吃紧。现在,却为了制造机会将孟子源那个贪生怕死的老匹夫的嘴永远堵上,而不得不冒这么大的风险。
徐瑞的副手见到气氛凝重,便打圆场安慰了一句:“大家也别太悲观了,要是成功了,还可以收编几十个士兵回来呢。”
“不。”薛策说:“我们这一行的目的,不是救人,是杀人。二十几个村民能救则救,救了就送回村里。至于那些被俘的士兵,则一个都不能要。”
副手不解:“为什么?我们不是正缺兵力吗?”
戚斐秒懂了薛策的意思,解释道:“因为那些士兵里,说不定已经鱼目混珠,混了一些羯人的探子进去了,放这样的人进军营,岂不是引狼入室?风险太大了,所以不能收编。”
徐瑞点了点头,肯定了薛策和戚斐的说法:“薛兄说得对。现在就是要集思广益,希望诸位想想,有什么好办法,可以减少我们的损失?还有菏阜那边的约定,该怎么解决?”
薛策拧着眉,眼光在那片土坡上停留了许久:“我有一计。”
与此同时,戚斐也弱弱地举起了手来,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能可以拖延时间。”
……
几天后。
菏阜与北昭约定的日子的前两夜。
几个人骑着马,低调地穿过了草原,抵达了菏阜的部落边界之外的那条黑黝黝的河边,在一棵树后躲了起来。
大约在半个时辰后,两辆运载着木箱、即将进入菏阜的马车也经过了这条路。载货的两个少年在河边停顿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又若无其事地上路。
在进入菏阜的地界时,每一个箱子都被循例打开检查了一遍。却没有人察觉到,运送箱子的人已经被换了。
顺利进入了菏阜的地界之后,两个少年趁着机会,闪进了两个毡帐之间的狭缝里。一个侍女早就等在那里了。在夜色的掩盖下,三人挑着僻静的小路,走向了王帐的方向。
帘子掀开,一个身影钻进了公主的毡帐里。
早已等在里面的公主听见动静,猛地转身,匆匆地往这边走了几步:“五皇子殿下,你来了,路上没有被发现吧。”
桌子上的一个精致的鸟笼里,一只雪白的鸟儿“啾”了一声,扇动了几下翅膀。
这只信鸟,乃是菏阜公主的爱宠。在分别当日,她就将笼子交给了裴文瑄,以便在有急事时可以联系。
在昨天,她收到了密信,信上说羯人有意阻挠北昭与菏阜的结盟,请求她在今天想办法将裴文瑄带进去,免得后天上午因别的突发事件,导致裴文瑄赶不上。
对于这件事,其实公主并不是毫无预感的。这几天,菏阜的人已经发现了,天空时不时就会出现一只刺探信报的羯人的信鹰。
自从戚斐他们离开之后,公主就借用花粉过敏这件事,着手对付起了多隆察。菏阜王从小对她寄予厚望,几乎是当接班人在看待。得知她突然病倒,完全是因为多隆察后,勃然大怒。
为了不让有心之人利用,菏阜王倒是没有将花粉过敏的真相公布,而是以“品行不端、嫉恨成性、谋害亲妹”的罪名,雷霆之势般禁足了多隆察,并抽走了他手上正在担任的政务,不让他踏足朝堂半步。不管多隆察那边的亲信如何痛哭流涕地恳求,都没有收回命令。
无奈,就在公主要重新起势、彻底扳倒多隆察的时候,菏阜王竟然因为气急攻心而病倒了,如今还时昏时醒。消息一直压着没有外泄。多隆察和他背后的亲信,已经趁这个机会,硬是以“为国分忧”为理由,活动关系,解除了禁足。而公主也因为离开了朝堂几年了,威信还没有重新建立起来,根本阻挠不了。
这就导致了现在的菏阜王不在其位,她与多隆察水火不容的形势。
公主清楚在这个关头,她一定要确保和北昭的联盟可以稳固谈下来,因为北昭将会是扶她上位的强有力的支柱。反之,如果联盟被羯人拦截了,多隆察上位,那倒霉的就一定是她。
再结合这段时间的异状,以及近侍禀报说看见了多隆察好几次都在深夜外出,她就暗暗担心,多隆察会勾结羯人,在之后的和谈上搞小动作。接到裴文瑄的信后,就更加证实了她的想法。
进来的少年摇了摇头,抬手,摘掉了自己的笠帽,一双灵动的眼眸露了出来:“公主,是我。”
公主万万没想到来的人根本不是裴文瑄,瞪大眼睛,惊诧道:“戚斐?怎么会是你?信中不是说来的人是——”
戚斐抬起了头:“公主,我奉五皇子之命,来和公主商议有事关和谈的事的。在那天,我们需要公主帮忙。”
“你来商谈,那裴文瑄呢?他什么时候来?”
“对不起,公主,信上所写的并非完全的实情。”戚斐深吸一口气:“后天的早上,五皇子殿下没办法立即赶来,所以我才会来。”
公主又惊又怒,感到无比荒谬:“你不会是想装成他吧?我父王和多隆察都见过裴文瑄,你以为你不会被拆穿吗?!”
戚斐说:“不是我假扮,是他。”
她话音刚落,从毡帐的外面,就走入了一个纤瘦的少年。
公主一怔,这个少年与裴文瑄差不多的年纪,连脸型,轮廓也极为相似,乍一看下去,还以为就是本人,少了一些裴文瑄的英气,多了几分书卷气。他似乎有些紧张,站在了戚斐的身后。
戚斐说:“这位是五皇子殿下的母亲淑妃娘家的孩子,同时,也是他的远亲表弟,乐泓。”
在那日,她异想天开地提出了一个法子,就是找人假扮裴文瑄,去顶替其中一个场合,以便两边都可以同时进行。
裴文瑄想到了一个人,薛策和徐瑞都觉得可行,他们就派出了最快的兵马,从襄元赶往蔺州李家。本来想着如果没有办法了,就在城里面找一个身材相似的,再想办法将脸遮盖住,没想到裴文瑄提出的这个人,与他的相貌竟有八分相似。
他们自然也考虑过事败的可能。如今羯人一定在监视着他们与菏阜,所以,裴文瑄去菏阜,是需要轻装简行的。万一事败了,便很可能会被羯人与菏阜押下来做筹码。如果裴文瑄去的是胡杨林,就算事败了,也起码有薛策和无数的兵马保护他。显然后者是更佳选项。毕竟五皇子要是被羯人扣下了,他们这些人绝对无法向老皇帝交代,都要人头落地。
乐泓这几天一直在模仿裴文瑄的神态和动静,端着样子时,对于不熟悉他的人来说,是很难看出差别的。
戚斐陪他来,则是因为她与公主的关系较为亲近,这件事要取得公主的帮忙,必须让戚斐来游说。万一不成,也有公主兜底。
“你想用他来代替裴文瑄谈事?那裴文瑄去哪了?”公主皱着眉:“你可知道,到时候议事时,我们就只隔着一张桌子了,他的声音也不一样,万一被发现了……”
戚斐只好简单地和她说了外面的情况,尤其是羯人的计划,菏阜公主果然露出了一丝震动,立即就联想到了多隆察近日的异动。
“公主,我们只想请求你,在谈判开始后,想办法拖延时间,至少拖延一个半时辰。”戚斐看着她,恳切道:“欲成大事,就要冒一点风险。况且对于公主来说,就算事情败露了,你也可以推说是被我们蒙骗了。但如果你什么也不做,就什么也改变不了。难道你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羯人在当日出现,和多隆察里应外合,威逼利诱,让菏阜最终倒向他们那边吗?”
菏阜公主的嘴唇颤了颤,闭了闭眼睛:“……好,我就赌一把。”
……
谈判的当日很快就到了。
公主既然已经重返朝堂,那么还是拥有一定权力的。后天的和谈原本是设置在了一顶巨大的毡帐中进行的,因菏阜王还在病中,近日精神要好一点了,公主就以“欢迎来宾、鼓舞士气、并为父王祈福”为理由,愣是在谈和前面安插了一场武术助兴表演,来拖延时间。
这就势必要转移到外场去进行。
戚斐以随从的身份,跟在了假扮成了裴文瑄的乐泓身后。到场落座后不久,他们果然看见了两个羯人来使模样的人被迎了进来,与多隆察坐在了一起。
菏阜的不少臣子都看了过去,有些意外,低语了起来,目光也有些不善。
不过根据规矩,来使通常是不会被拒于门外的。况且两个羯人的身后,也没有站着保护他们的士兵,就和当初裴文瑄进来谈事不允许带兵一样,这应该就是菏阜的规矩。
看见了坐在公主身边的戚斐和乐泓,那两个羯人明显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交头接耳了一会儿。毕竟他们的探子回报,没有听说裴文瑄率军前往菏阜的消息。
多隆察也皱起了眉,显然没料到他们还会出现。
戚斐坐在了乐泓身后,隐约感觉到乐泓的身体有些紧绷。果然,在这种场合下,是很难不紧张的。
没过多久,菏阜王就被人搀扶着到了上首坐下了。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他不可能称病不出席。经过大夫调养,他今天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他落座后没多久,多隆察似乎想说话,公主却及时站了起来,一个眼神给了奏乐的人,让表演开始了。
由于中间被划出来了当做表演场地,两派人刚好被隔在了对面。这样就更不容易被看出破绽了。
在快节奏的鼓点之下,表演开始了。
戚斐捏住了茶杯,心脏砰砰直跳,祈祷薛策那边的计划能顺利进行。
*
与此同时。
塞外狂风吹万里,烈日昭昭。
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大片的胡杨林中,遍是枯死的树干与枝丫,有细小的爬虫和蜘蛛挂在了树干上。
双方按照时间,来到了见面的地点。在羯人的那边,被重重将士包围的,是一个身材壮硕、颧骨高凸的男人,神色阴沉,单边的眼睛戴了一只眼罩,正是左贤王的长子须勒。
这个须勒不愧是行事谨慎之人,不仅有无数的士兵挡在他的身前,他本人还身披神勇护甲,佩戴护心镜,寻常箭矢根本无法洞穿他的衣裳,看来很是惜命。
在羯人士兵的前方,还跪着一排哭哭啼啼的被俘虏的村民,以及已经被缴获了兵器、满脸颓丧恐惧的北昭士兵。
须勒身边,一个满脸髯须、看着像是将军的中年男子,中气十足地吼道:“裴文瑄——我们要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裴文瑄身边的一个将军不甘示弱地回敬:“要拿东西,先把人还给我们!”
那边的须勒做了一个手势,最前面的一排老弱妇孺的村民便被斩断了绳索,一挣脱了枷锁后,就立即哭着往他们这边跑来。
裴文瑄看着那些百姓被放回来了,低声道:“给。”
几个箱子被抬到了羯人的那边。那满脸髯须的将军道:“我们说好的可不是这个数目!”
“要武器可以,我们要先确认孟大人的安危。”裴文瑄冷冷地说:“孟子源大人乃我北昭股肱之臣,我们必须知道他的情况如何!”
须勒思索了一下,对一个部下招了招手。很快,从羯人的士兵堆里,传出了一个呜呜咽咽的求饶声:“五皇子殿下!臣在这里!救我啊!救我啊!”
众人定睛一看,便看见了一个羯人的士兵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头发蓬乱、只穿了最里面的一层白衣还在不断扭动的人走了出来,不是孟子源又是谁。
这个士兵倒是十分谨慎,为防有暗箭射来,一直将孟子源当成人肉盾牌一样,控制在了自己的前方。
此时的孟子源,哪有平日陷害他人时的阴险,也没有了趾高气扬、嚣张跋扈的姿态,哭得涕泪横流,几乎是被后面的士兵推着走的,跟软脚虾似的。而且裤|裆还晕开了一滩黄色的污渍,显然之前被羯人收拾过,吓得失禁了。
众人冷冷地看着他,都没有什么同情的感觉。
真是好人活不久,祸害留千年。这个老家伙不知残害了多少的无辜的人,惨死在信阳城的百姓和士兵,被拒于涿丹城外以至于活生生病死的百姓……那么多的无处诉说的冤魂,却没有将这个罪魁祸首拖入地狱。让他今天还在蹦跶。
孟子源嚎叫着被送到了距离羯人的打头部队外十米的地方,停住了。
这厮,明明也不是裴文瑄这一派的人,现在见到了马上的少年皇子,却嚎得比见到了爹娘还激动,仿佛看到了自由的曙光:“殿下!救我!救一救臣!救——”
说那迟那时快,“嗡”的一声空气震动的响声。
鲜红的血花,在空中绽开。
孟子源目眦欲裂,声音戛然而止。
一杆箭矢,从正前方直直地射入了他的咽喉。势若千钧,竟一举洞穿了前后两人的脖子,让双方都命绝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