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斐跟着裴世佳一行人一起出门,光是将襄元城最热闹的几条大街逛完,就用了大半天时间了。边塞的城池,虽然不是降龙城那种繁华的通都大邑,但也别有一番风味,稀奇古怪的东西多了去了。
大家身上带着采购的任务,不过都是年轻人,气氛就跟出来游玩的差不多。
对于崇天阁的弟子而言,和戚斐上街,是轻松又疲累的。轻松是因为戚斐实在太会杀价了。平时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样子,一开始杀价,就散发出了一种异常凶猛、让人望而生畏的匪类气势。他们一家一家店地逛下来,几乎每个掌柜都被她杀得口吐白沫,防线溃败,连连跪倒。众人根本不用出手,纷纷表示佩服和自愧不如,只有在一边拍掌兴叹“戚兄果然是男人中的翘楚”的份儿。
乍一看下去,他们的组合,其实非常像一个猖獗而专业的土匪团伙!一个带头的负责杀价,其余的几个马仔齐刷刷站在后面一唱一和,呐喊助威,最后掏钱买单!
疲劳的原因也很简单——和戚兄站在一起太引人注目了,压力有点大。满大街的人,不管男女老少,基本都微微张大嘴巴,死盯着他们。在路边站久了,吃串糖葫芦,大街就会被不知不觉停下来的路人堵得水泄不通。
几个崇天阁的门生有生以来,都没有被这么火辣辣的视线关注过,不禁都在心里默默地想——好在戚兄是个男人。他要是个女人,绝对是祸国殃民的那种。
简而言之,一天下来,大伙儿都很尽兴,采买到了紧缺的东西。其中就有蔬菜的种子——没错,在驿馆的后院,有一块荒废了的小菜园。众人十分接地气,决定不浪费这片土地,回头搞一下农家乐,种点儿无公害蔬菜,自给自足。
老板备好货,就会一车车地送到驿馆去了。戚斐他们两手空空地来,又两手空空地回去,十分轻松,见机会难得,回到驿馆后又没什么事做,有人提议在外面吃了晚饭才回去,裴世佳第一个举手响应。
于是乎,就这样,当一群人回到驿馆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戚斐逛了一天,又杀了一天价,杀爽了之后,心里的那股恶气也挥散了几分,便准备直接回房休息了。
院子里黑黝黝的,两个房间都没有点灯。戚斐打着哈欠,眼睛刚适应了漆黑的地方,就猝不及防地看见了自己房间门口的台阶上,出现了一团黑乎乎的半人高的影子,乍一看,像是一只什么东西静悄悄地蹲在那里,吓得她汗毛倒竖,差点儿从原地蹦了起来。
定睛一看,她才发现这团黑影居然是薛策。他低着头,不吭声,坐在她门口的台阶上,看样子还是来守株待兔的。
以为拦着半个楼梯,她就进不去了么?戚斐冷哼一声,当做没看见人,绕过了他,踏上了走廊。
与薛策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她似乎闻到了空气中有一股相当浓的酒味。
他这是跑出去喝酒了?闻着好像还喝了不少。
不过,她之前好像没有见过他喝醉的样子,他的酒量应该挺好的。
戚斐皱眉思索,忽然警觉,黑脸了——她为什么要关心这个骗子喝不喝酒?他喝不喝关她屁事。
熟练地打开了门锁,戚斐进房关门。只听“咔”的一声,房门合不上了。
戚斐:“……”
一只靴子很无赖地卡在了门缝里,不让她关门。
薛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半边身体硬是挤了进来,堵住了她的房门。
这人还能要点脸吗?居然还强行不让她关门。戚斐忍无可忍:“出去,别碍着我关门。”
“……我不走,你赶不走我。”
他竟然又往里面挤了挤,说话的声音有点飘,似乎真的喝上头了。那沮丧的神色,藏都藏不住,活脱脱一只被教训得蔫了吧唧的狗熊。挤进了半个身后,他喘着气,忽然跟抽风了一样,拉开了衣襟,不知想从里面拿什么东西出来:“……你饿不饿,我给你买了东西吃……”
“我不吃,我已经在外面吃饱了。”戚斐怀疑地看着他。她不确定他是真醉了,还是在装模作样,毕竟前科摆在那里。她不客气地推了他的身子一下:“出去吧你!”
她推的力气对于薛策来说,并不大,可谁知道,薛策根本没站稳,竟真的踉跄了一下,退后了半步。还恰好被推到了侧身,脸色微变,嘶了一声,声音中透露出了一丝委屈:“疼,真的疼……我还没好。”
手里捧着的那纸包,也没拿稳,落到地上去了,里面的东西跟天女散花一样洒了满地。
虽说是恨得牙痒痒,但戚斐也不是真的想打疼他,有些不自然地收回了手:“你就活该你疼。让你装,让你苦肉计,你现在在我面前,已经毫无信用可言了。”
其实刚才的那一下,她的手也是打得有点疼的。这家伙的肌肉是石头做的吗?
“你以前……都不会对我生气的,你的气怎么这么难消啊。”薛策垂着脑袋,赌气般小声地抱怨了一句,就撩起下摆,蹲了下来,捡着散落在地上的食物,语气里全是惋惜:“全都洒了。我买回来之后,藏在衣服里好久了……都是热的。”
看见他似乎有些低落,蹲在地上闷不吭声地捡着东西,戚斐手指一颤,闭眼默念了几句“不能心软”,想硬起心肠来,赏他吃闭门羹。可终究还是有些好奇他买了什么东西,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门打开了些许,借着月光看向了地面。
这一看,她就愣住了。
地上是一颗又一颗圆滚滚的炒糖栗子。
在第二次套娃,她化身为穷兽的时候,第一次出去偷东西给薛策吃,偷的就是一袋这样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糖栗子。
薛策根本没留意到她的表情有些不同了。他估计也是不大清醒,也不管糖栗子已经脏了,将它们一颗不留地捡回了纸袋里,重新站起来,递给了戚斐:“给你。”
虽然知道薛策的记忆里,并没有她扮演的穷兽的位置,可戚斐看着这袋糖栗子,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下心去拒绝,慢慢地接了过来:“都脏了,还给我?”
薛策醒悟,转身就跑:“我再去买新的!”
“你跑什么,站住,回来。”戚斐轻叱一声,见那人吭哧吭哧地定住了,才将糖栗子放回了一边,撇嘴:“买新的干什么,我都说我已经吃饱了。”
薛策慢慢挪了回来,凑到她面前,有些讨好地看着她,小声问:“……那你还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别生气了。”
戚斐吸了吸鼻子,闻了闻他身上的味道,端详他:“真醉了?这次没骗我?”
薛策用力地点头:“没醉。”
戚斐:“……”
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看来是真的醉了。
原来这家伙也不是千杯不倒啊。
戚斐差点绷不住笑,轻咳了一声。
她本来也不是小心眼的人,气归气,不理会薛策,最主要还是想让他长个教训,让他下次都不敢这样子骗她。
现在看到他这副傻了吧唧的倒霉相,她的气也差不多消了大半了。
也不知道这家伙明天酒醒了,回想起自己现在的样子,会不会羞愤撞墙。
戚斐轻哼一声,还是想刺一刺他的心:“哟,这才几天啊,你自己数数看,两天不到,就想让我消气?你觉得有这么便宜的事么?你装病骗我,可是足足装了一个月!”
薛策的胸膛起伏,忽然有些激动,控诉道:“不同,这根本就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我不是故意的,可你是故意的,就想让我不好受……反正就是不一样。”
戚斐听了后半句有点儿心虚,顿了顿,马上反驳:“你还敢说你不是故意的?多大个人了,还装病,装内伤,把我骗得团团转,就想看我忙上忙下,当你的丫鬟服侍你,很好玩吗?”
“不是的!”薛策倏然抬眼,粗声反驳:“我不是想耍你,不是把你当丫鬟,我就是想……想你对我好一点!”
戚斐:“……”
有那么一刹那,她有了一丝恍惚。
莫名觉得,“对我好一点”这句话,她是听过的。
薛策话都说开了,仿佛也破罐子破摔了,上前了一步,微微弯腰,颓丧地将额头搁在了她的肩窝上。
戚斐听见他闷闷的声音:“你以前根本就不会这样对我,只有在这一次,在我受伤之后,你才开始真心对我好。如果我好了,你肯定就会变回以前那个样子了。”
他说话时湿润的热气,糅杂着淡淡的醇香酒气,扑在她颈侧,有种让人心醉的眩晕感。
戚斐静了,微微偏了偏头,看向这个赖在自己肩上的人,低声道:“我以前对你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不一样。你以前的温柔是装的,笑也是挤出来的,假得要死。”
戚斐:“……”
她气不打一处来。
好啊!这就是酒后吐真言了吧!
薛策停了停,喃喃:“但是,我感觉到,你现在对我好,是真心的,和以前一点也不同……”
戚斐哑口无言。
该说薛策有着野性的直觉吗?
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原来之前的曲意奉承、敷衍示好……落到这颗赤子之心上,他都是能感觉到的。
夜阑人静,驿馆里再无一丝人声。
“……原来是这个原因。你想我一直对你好,也不是非得要用苦肉计的。”戚斐终于还是慢慢地抬起了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缓缓下滑,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起来,你知道自己有多沉吗?”
薛策被她推了两下,有些迟钝地动了动,不太情愿地站直了。可眼睛一落在她脸上,他就怔忪了一下——这两日来,一直不理会他的人,此刻望着他的一双眼睛,却是弯起来的。
似乎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更多的是动容,泛着动人的笑意。
薛策喉咙一窒,痴痴看着她。
“你不是向来都很聪明的吗?怎么会这么傻啊……想我对你好的话,不需要用这么迂回的方法的。”戚斐眸子明亮,伸出了手,捧住了他的下颌,将他的脸往中间挤了挤,笑弯了眼:“就算你不装了,我也会对你好的。我保证,以后都会。”
……
翌日。
薛策是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四仰八叉地醒来的。靴子脱掉了,东一只西一只地落在地上,衣服却没换,还是昨天那套,经过了一晚上,已经皱巴巴的了。
他头痛欲裂地睁开了眼睛,猝然间,脑海里闪过了一些凌乱的记忆。但却凑不成完整有效的一段故事。
这也正常。他这个人不容易醉,醉了之后,就特别喜欢放飞自我。上辈子试过一次,他自己完全没有印象了,仅通过旁人的描述得知过程,所以印象深刻。
他只依稀记得,昨天他心情烦闷,差点被同僚拉到了青楼去。好在,他反应过来,就反过去将人拖到了一个安静的小酒摊去了。在那里,他们喝了很多酒。期间,他还被对方训得眼冒金星,什么不能麻烦戚斐,什么娶不娶媳妇之类的……
结账后,在回驿馆的路上,他估计那时已经有些上头了。记忆也越来越混乱。大约记得自己好像是酒壮人胆,决定了要趁今晚和戚斐掰扯个清楚。于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在一个小贩那里,斥资买了一袋热乎乎的炒糖栗子,放进了衣服里。
然后呢?
然后发生了什么?
薛策茫然。
之后好像是……他回到驿馆之后,发现戚斐竟然还没和裴世佳回来,不由更气了。好在,还是让他逮住了夜归的戚斐,还拉着她,说了一些有的没的。
在记忆的最后,他好像看到了她捧着他的脸,对他笑了,笑得特别好看,说她以后都会对他好的。
薛策:“……”
有这么好的事么?
不会是他喝糊涂了在幻想吧……
薛策看了一眼窗外,现在的时间已经错过了早膳了,也差不多是去议事的时候了。他摇摇晃晃地下了床,游魂一样用冷水洗了洗脸,双臂撑着桌子,歇了一会儿,他的脑子才慢慢地清醒了。
他意识到了一个也许会很严重的问题。
现在的关键,并不是戚斐有没有对他笑。而是,醉后会放飞的他,有没有对戚斐说了一些有的没的……有损他颜面或者有损她对他印象的话?
薛策:“……”
他越想越觉得待不下去了,换了衣服后,就急匆匆地赶向了裴文瑄的书房。
一推门进去,他便看见,除了裴文瑄没来,人已经到了好几个了。戚斐就赫然在列,正趴在桌子上,用笔杆点着下巴,在和裴世佳讨论着如何规划后院的那片小菜园。
看见他来了,她微微抬了抬眼皮,也没有之前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了,淡淡地关心了一下他:“醒了?头还晕吗?”
薛策条件反射地站直了:“没……不晕。”
戚斐:“哦,那就好。”
说完就重新低下头了。
薛策:“……”
昨天晚上他们到底说什么了?她消气了??
他痛苦地闭眼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还是记不起重点。
就在这时,昨天和他一同出去喝酒的那名将军——他的名字是耿山,也进来了,看见他揉着鼻子山根的动作,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肩:“怎么了,薛兄,喝多了头疼吗?”
有人好奇地插了句话:“说起来,耿兄,你们两个昨天到底去哪了?怎么晚上都不见人?”
耿山嘿嘿笑着,坐了下来:“说来话长,昨天我看薛兄心情不好,就带他去醉花楼了。”
戚斐一个杀气腾腾的眼刀甩了过来:“醉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