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大殿之上,窃窃私语的嗡嗡声不绝于耳。隔着这些或是在议论,或是带着敌视的声音,戚斐仍可以听清,被压在了地上的黑衣男人,吐露出的咒骂的话语。
“你们!凶手……”
“卑鄙无耻……北昭朝廷的走狗……”
“有种就……杀了我!不然,我一定要你们付出代价……”
……
戚斐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站在了大殿的门口。
这是什么情况?
与此同时,山风自她的身后灌入,殿内的几排烛火,闪烁了一下。瞬间,便有人注意到这边了:“看,来了来了!”
“是斐斐姑娘!”
被压在了地上的那名黑衣男人仿佛也听到了什么,喘着气,狼狈地侧过了头来。
见到站在门口,双目圆睁地望着他的少女,他就呆住了,接着,不知从何处爆发出了一股极大的力气。明明身体被仙索捆着,大部分的力气都流失了,却还硬是挣脱了踩着他的那名门生,踉跄着半跪了起来,往她的方向挪去。
说那迟那时快,就在他动作的那一刻,空气里传来了一阵锋利的破空之声,一道仿佛滋生着冷电的、“噼里啪啦”地炸响着的金色长鞭,从大殿的正前方迸射出来,蓦地卷住了这个黑衣男人的一条腿,不让他靠近。
他痛叫了一声,跪了下来,趴倒在地上了。
长鞭的另一端,正握在了一个一身银甲、眉目冰冷的少年手里。
仿佛被一股藏在原主身体中的本能所驱使了,戚斐发现这具身体,有了一瞬间不受自己的控制了,一声尖叫冲口而出:“快住手!”
顶着众人的目光,她不顾一切地跑到了那个男人的身边,见他的一条腿被明光卷住了,正在轻微地抽搐着,下意识就伸手,想将明光扯开。
刚才,听见她大喊一声“住手”的时候,站在季天沅身边的薛策,就怔住了。
只见她用力地推开了裴世佳,焦灼万分地扑到了大殿中央的那个妖兽化成的男人身边,眼睛雾蒙蒙的,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薛策深深地蹙起了眉,见她将手伸向了明光,竟没有丝毫的躲避之意,他的心头一跳,动作比思考更快,先一步将明光收了回来,“啪”地一声,抽在了旁边的石壁上。
明光平日对她很是友好,但处于攻击状态时,还是会全权听令于主人,不会管对手是谁。如果方才他收得不及时,她的手掌,已经被灼伤了。
可他这么做了后,她一眼也没有看他,仿佛当他不存在,全心都系在了大殿中心的那个男人的身上,颤抖着伸出了手,抚向了那人的脸颊。
……
直到自己的手碰到地上那人的这一刻,戚斐才感觉到,那一股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的诡异的冲动,短暂出现了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仿佛身体的原主,还有一缕魂魄残留在体内的角落里。在确定了这个男人没有生命危险后,才安心地离开。
戚斐回过神来,忽然,眼前就是一暗。在众目睽睽下,她被一双手臂,用力地抱住了。
周围传来了一阵哗然之声。
见戚斐这么扑上去,周围的人只要不瞎,都能看出来,这只被抓住的男性妖兽,不是在信口雌黄。他和斐斐姑娘真的是故交,而且,看这个情形,二人绝对关系匪浅。
毕竟戚斐也在崇天阁住了一段时间了,众人对她有了一点情谊,为免她贴上去时,仙索会伤到她,负责将这个男妖兽捆上来的人,犹豫了一下,就将仙索解开了,退后了两步。
反正这个男妖兽的体力已经被吸得所剩无几了,这里强手环伺,不怕他会逃掉。
仙索一解开,恢复了自由的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用力将跪在一旁的少女搂入了怀里。仿佛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宝物,他的两行眼泪,刷地流了出来,哽咽道:“斐斐,斐斐……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薛策盯了亲密相拥着的二人片刻,五指在不知不觉中,将明光捏得咔咔响。
戚斐被抱懵了,半边脸被使劲地压在了这人的胸膛前,嘴唇都被压得嘟起来了。
正欲张嘴说话,脑海里,就仿佛窜过了一片白光,乱糟糟地涌上了许多片段。
戚斐:“……”
其实,在切身体会到了这副身体如何不顾一切地冲出去袒护这位兄弟的本能反应时,她对这位兄弟的身份,就已经有了一丝不甚确定的猜测了。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是准确的。
这位好不激动的兄弟,就是被她附身的穷兽原主,在东岳的青!梅!竹!马!啊!
从方才涌上脑海的记忆片段,可以得知,这位竹马的本体,和她一样,亦是一只穷兽,名字叫做戎澜。
大部分的妖兽,因为寿命短暂,都十分崇尚及时行乐。只要看对眼了,都不会怎么矫情,一拍即合就在一起了。而原主与戎澜,之所以认识了几年,都还停留在青梅竹马的关系上,皆因襄王有心,神女无梦,并没有擦出双向的爱情火花来。
可以类比某句至理名言:竹马打不过天降。简单粗暴点儿地翻译出来,即是——要是两个人对彼此有那个意思,早就搞在一起了。哪里会蹉跎那么多年,等来一个天降的情敌。
从那些零碎片段可以看出,比起爱情,原主对戎澜更多的是亲情。戎澜却不是这样想的,是铁了心的一定要和原主在一起。从小,他一边保护原主,一边将觊觎她的人都赶跑了。好不容易才磨到了她被感动,答应了婚事,原主就被杀千刀的东岳术士和羯人给抓上前线了。二人就此被分开。
在归墟之战开始之后,被抓去当壮丁的妖兽,不计其数,基本都是有去无回的。
妖兽化人后,都还保留着很强的动物性。若是伴侣已经凶多吉少了,被留下的人里,十个有九个在悲痛一阵子后,就会着手另觅对象了。这位戎澜兄弟,倒是一个痴情的异类。估计是不相信原主就这么死了,于是,执拗地追出了东岳,跑到了山高水远的降龙城来。
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才那么精准地找上崇天阁的。
仔细听,他的声音,也好生熟悉。
戚斐转瞬就想起了,在降龙祭的那个晚上,她下山去玩,在大街上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斐斐”,原来竟然是没有听错的。只不过喊她的人,不是崇天阁的弟子,而是这一位罢了。
戚斐:“……”
这也太戏剧化了。
刚来崇天阁的那日,被问到名字的时候,她胡诌了一个。谁会想到,被她附身的这只穷兽的原名,居然那么巧和她同名,也叫做“斐斐”!
这个失而复得的怀抱太紧了,被抱了几秒钟,戚斐就眼前发黑,有些呼吸不过来了。
“戎澜,你先冷静一点,你快勒死我了……”她窒息地锤了锤激动过头的人,将人推开了些许,才呼吸到了顺畅的空气。
感觉到有一道冰冷的视线牢牢锁定着自己,她抬眸,与薛策视线相交了一下,心脏不由微微一缩。
不等细想,季天沅就发话了。他沉声道:“斐斐姑娘,近日,此人一直在山下攻击我们的结界,方才还出手伤了人。被我们抓住时,他自称是你的旧识,这是真的吗?”
人群里有人不忿道:“他攻击结界在前,还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打人,这也太过分了吧!”
一提这事,戎澜的表情就变得凶神恶煞了起来。
这位兄弟,添什么乱啊,要和人家比谁的眼睛大么?戚斐使劲地拽了他的手一下,瞪了他一眼。戎澜应该之前是很听原主的话的,气焰一下就消了,垂下了头。
戚斐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思绪。
这位兄弟突然出场,实属计划之外的事。
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要管。
于公,这锅她背定了。在别人看来,这家伙和她肯定是一伙的。所以她必须把事情解释清楚。毕竟,她前脚才因为表现良好,被季天沅解除了禁足,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后脚就出了这种事。
万一崇天阁以为她之前是在装老实,骗取他们减低警戒心,其实一早就与外界里应外合,在密谋逃跑了,那就糟糕了。她可不想在秋猎的前一天,被收回四处走动的权利。
于私,她既然借用了原主的这具身体……这位兄弟又是原主看重的人,那就能帮就帮吧。至少不要让他因为这件事而送死。
戚斐伏下|身,以额及地,微微一触,才直起腰来,深吸口气,恳切道:“季阁主,他的确是我的旧识。我知道自己能活到今日,全赖各位的恩德。我也从未有联合外界逃跑的意图,能否请各位听听我的解释?”
无视了那些低微的埋怨声音,裴世佳接话:“好,斐斐姑娘,他真的是你的旧识?”
“是的。他的名字叫做戎澜,是与我一同在东岳长大、相依为命的穷兽。他和我一样,从来都没有伤过人类。”戚斐半跪着,没有移开目光,诚恳地解释道: “各位仙师也知道,在归墟之战前,我被抓走了,押到了战场上。被抓的时候,戎澜并没有看见。他应该是发现我失踪了以后,就离开了东岳,一路找到了这里来。他以为我被关在崇天阁会有生命危险,关心则乱,误会了各位,才会攻击结界,还出手伤人。我代他向各位赔罪,并保证,绝对不会有下一次了。”
因戚斐的态度放得很低,且从她的言语中,戎澜虽然不了解具体情况,但似乎也隐约明白到自己误会了什么——斐斐在这里并没有受到虐待,反而还过得比在羯人手下时更好,态度也从一开始的蛮横无礼,变得软化了许多,老老实实地跟着戚斐道歉,也算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主儿。
再加上,被他打伤的那名弟子,只是皮肉淤伤。戎澜现在被教训后的样子要倒霉多了。四周围不满的声音被抚平了许多。
因被仙索吸走了太多力气,又在山下的打斗中被击伤过,戎澜道歉后没多久,就晕倒在了大殿上。手还一直抓着戚斐的衣服。
戚斐也有些无奈,仰头看着季天沅,请求道:“季阁主,可以先不要赶他走,等他醒来,让我和他说几句话么?”
万一就这样将他赶走了,什么也没交代过,这家伙下山后,再次一根筋地冲撞结界,那就糟糕了。
季天沅点了点头,示意几个弟子将戎澜带下去,给他治一治身上的伤,暂时关在金鸢峰的一座小筑内,布下了结界。
之后若是她要去探视他,需要有门生放她进去,她才进得去。
戚斐感谢了他。目送着戎澜被抬走,才几不可闻地摇了摇头。
闹剧散了,此处也暂时没有她的事了。戚斐叹了一声,慢慢地朝门口走去。裴世佳走了过来,小声安慰她:“斐斐姑娘,你不要消沉,我们没有怀疑你要逃走。你出去之后,在门外等一会儿,阁主会让人带你去见你的朋友的。你们那么久没见,一定有很多话想说。”
戚斐笑了笑:“谢谢。”
她走到了金鸢峰的大殿外,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坐下,头疼地思考着,待会儿该怎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才能劝他离开这里。
总不能直接跟他说这具身体的芯子已经换了吧?鬼才会信呢。
愁啊。
不知等了多久,她忽然听见了身后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靴子摩挲过沙土的声音。
应该是被季天沅指派来带她去见戎澜的门生来了。
戚斐从石头上滑了下地,转过身来,就怔住了。
薛策的银甲甚至还没有卸下,猩红发带于风中舞动。一语不发地停在了几步之遥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戚斐没由来地觉得有些心虚,打了个哈哈,装作若无其事地说:“薛公子,季阁主是让你带我去吗?那就劳烦你了。”
薛策起先是没动的。突然之间,冷冷开口:“你和刚才那人,究竟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