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 薛策回到了祝融峰上。
刚踏入厨房,便看见了一抹倩影垂着头, 倚坐在了木桌边上,手上削着苹果皮。
看见他时, 她抬眸,对他轻轻一笑:“你回来啦。”
薛策:“……”
他凝固住了。
这些天来,他们的相处,仿佛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冷战。
下雨的那天,他在激愤之中, 将她骂走了。在她真的走了以后, 他不仅没觉得舒心, 还反而更加气闷了。没多久,就借着抓捕恶枭的契机, 将她拎了回来。
其实, 他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 她说的那些前后矛盾的话语——“戎澜说的是真的”和“过去与现在的她无关”, 究竟是在表达什么。
思来想去,薛策理解的意思, 大概就是她从前是真的喜欢过戎澜,但来到崇天阁之后, 就变心了。
她如今的表现,也仿佛验证了这个解释。
自从那个叫做戎澜的妖兽被送下山后, 就如同一滴水融入了大海里, 没有激起一丁点的浪花。想来, 对方是已经死心,甚至离开降龙城了。
她这边,也一句都没有提过戎澜这个人,仿佛对方于她而言,不是青梅竹马,而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矛盾的源头消失了,她又绝口不提过去,日子再一次平静了下来。在他的心头,一直咕噜咕噜地冒着酸意的嫉妒,也消停了下来,没有再时时刻刻地折磨着他的心了。
只有在偶尔午夜梦回时,想象到她和那个人有着怎么样的亲密过去,才会翻来覆去,烦躁不定,胸臆发闷,仿佛里头梗着一块东西,难受又不甘心。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大量了。主动找了她回来,也不和她计较她骗他的事了,更是尽了力去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争执。好几次,他都想若无其事地将前事揭过去。可她却一直对他相当冷淡,也不能说是不理会他,但和刚来时那样巴着他的态度,差得远了。
自认为已经做出了退让的薛策,心里憋火,干脆也摆起了姿态——他可以稍微先低一下头,但不代表无限度低头!
就看谁熬得更久。
但冷战说起来容易,其实对他来说,滋味并不好受。
已经记不清连续多少天,没有被她笑脸相迎过了。他情绪低落,胃口也变得不怎么样了。
最让他感觉不舒服的是,有时候,她看他的两道目光,会给他一种,她一直在思考与他的关系,也时刻准备着退离的感觉。
这让他眼皮微跳,有了一种仿佛也许会被她放弃的淡淡不安,与心惊肉跳的感觉。
所以,今天一回来,突然见到她对他露出了笑靥,语气也仿佛冰雪消融,有了暖意。薛策傻眼了,定在了门口,看着她含笑的一张脸,心里不禁飘过了一丝丝的受宠若惊,又有些惊疑不定。
明明在今天早上,她还对他爱理不理的。怎么才一个下午过去,转变就如此之明显?中间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么?
戚斐用水冲洗了一下手,指了指桌子,和颜悦色地说:“今天默风送了一些水果上来,我洗过,刚削好皮了,过来吃吧。”
桌子上的一个晶莹剔透的果盘上,放着切成了精巧块状的水果。
薛策:“……”
在她明亮双眸的注视之下,他仿佛有些别扭,喉结微微一动,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跟生了根似的两只脚,终于动了,朝她走了过来。
戚斐将手上的水珠擦干了,对他微微一笑:“我已经吃过了,你慢慢吃吧。我走了。”
薛策刚将一块水果送入口中,听见了她最后那三个字,大为警觉,蓦然回头,勃然大怒:“怎么又要走了?!”
戚斐被他吼得莫名其妙:“我有些累了,先回去睡觉也不行吗?”
薛策:“……”
原来是误会。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转过了身去,咳了一声。
戚斐挑起嘴角,摇了摇头,走出了厨房。
回到房间后,她给猫梳了毛,泡了茶给自己喝。夜渐渐深了,外间阒寂无声。戚斐差不多准备休息了,结果躺下去没多久,床头的黑猫就爬了起来,两只机警的眼盯着门口。
戚斐也隐约听见了一些动静,爬了起来。她自然不会怀疑是恶枭爬进了这片结界里,所以没什么顾虑就开门走了出去。远远地看见了薛策出现在了月下,身上的衣衫像是匆匆忙忙披起来的。一个门生隔着结界,在与他说话,不知说了什么,薛策便匆匆回房,出来时,已经将衣服穿戴好,随那人离开了。
这么晚了,是去哪里?
戚斐疑惑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尽头,猜想应该是恶枭那事儿有进展了。
那就跟她没什么关系了。戚斐挠了挠脸颊,回到了房间里,重新钻回了被窝中。
脸畔一沾枕头,她闭上了眼睛。仿佛也没过多久,她在梦中一阵天旋地转。再睁开眼睛时,就惊愕地发现自己已经漂浮在了空中了。
戚斐:“……”
擦,她都没有留意到,今天晚上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这是她第三次拿到上帝视角卡了。
戚斐定了定神,观察了一下所处之地,当即就确定了,这里就是师昀在崇天阁住的房间。
原本这里的装修风格是很古雅的,师昀住进来后,应该是命仆人改造了这里一番。才刚入秋,地上就铺上了绒毯。枕被都换成了从洛家庄带来的连珠团花锦纹的丝绸被。烛台火光明亮,房间四角还用铜炉点了熏香,十分娇奢。
床榻前垂着一道轻纱,隐约看见师昀的身影。她倚着两个靠枕,披着一件月白色的纱质外衣。
除她之外,房间中还有两个仆从,以及一个刚刚才见过的人——薛策!
戚斐霎时瞪眼。
薛策坐在了床边的一张凳子上,食指和中指搭在了冒牌货的手背上,像是在输送灵气。神色沉静,仅以二指相触,倒是挺守礼的。
戚斐飘近了些许,听了他们的对话,才知道今晚冒牌货的身体出了状况。估计是需要炽盛的灵力护身,才找了薛策过来帮忙。
戚斐觉得这家伙九成是在装病。
原装货洛小姐才是走着走着都会晕倒的真·病弱美人,如果说突发身体不适的是她,戚斐是相信的。但师昀不管怎么瞧都是一个身体完全健康的人,怎可能会突发生病,还那么巧合,要指名薛策来她跟前帮忙?
等灵力输完之后,薛策收回了手,道:“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师昀眼沁泪光,柔弱地道谢:“感觉好多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刚才的身体乍冷又乍寒……父亲又不在房中,所以这么晚了还来麻烦你,薛郎,真是对不住……”
薛策语气温和:“无事,你不用觉得对不住。我本来就还没有休息。”
戚斐正酸溜溜地看着,余光忽然看见,一个侍女端着一个木盘子走了进来,木盘子的中央放着一碗莲子百合糖水!
戚斐顿时警惕了起来。
那天,她亲眼见过冒牌货喝下了那碗加了料的东西来提高自己的耐毒性。且洛红枫与冒牌货,又很明显是针对薛策有备而来的。也就是说,这碗糖水里,很可能也加了料!
果然,就知道冒牌货找薛策过来,肯定没好事。这下完蛋了,薛策千万不要被她蒙骗,把糖水喝下去啊!
看见侍女把糖水端到了床边来,戚斐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断试图用无形的身体去撞那碗糖水,想掀翻它。当然,到最后都是徒劳,连一点儿风都没掀起来。
但接下来的一幕,就让戚斐有些意外了。
师昀笑了笑,自己接过了侍女递来的这碗糖水,咕咚咕咚地喝进了肚子里,然后将空碗交还给侍女带走了。
随后,她继续柔情脉脉地与薛策说话,不是单纯的闲聊,她说话时极有技巧,以自己身体不适为重点,神态自哀自怜,若是普通的男子,恐怕都会生出怜香惜玉之心,跳入她的圈套之中。
但显然,薛策并不属于能接收到美人暗示的那一类人,而是只会劝人“多喝热水”的直男军团中的佼佼者……
戚斐:“……”
看来,在特定的情形下,“嘴笨犯蠢情商低”,“不解风情无药医”之类的性格……也是可以成为优势的。
时间已经很晚了,薛策起身告辞。师昀再一次道谢,亦没有出言挽留,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了。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诱导薛策,去吃喝任何东西。
戚斐这下有些糊涂了。
冒牌货在出发来秋猎之前,就赶命地在提高自己的耐毒性,多半是在秋猎期间,就准备要搞一些小动作了。
而她之前也推测,冒牌货是以“毒从口入”的方式来搞事的。
刚才就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一来,这个时期的薛策对师昀还没有防备心。二来,他刚给师昀输送过灵力,“吃夜宵补充力气再走”之类的理由很好找。
为什么师昀却放过了这么一个好机会,没有借机将毒下到糖水里,让薛策喝进去呢?
戚斐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下一瞬,双眼一黑。她在自己的床上醒来了。
第三次的上帝视角,到此便结束了。
戚斐睁着眼睛,看着漆黑中的天花板,睡意已经彻底退减了。
每一次上帝视角,都有很重要的线索告诉她。可这一次,只是冒牌货与薛策相处的一个片段,甚至没有暴露出她对薛策动手的意图。那么,剧情是想提示她什么?她竟找不到一点的头绪。
在第三回 上帝视角的数日以后,从山下传来了恶枭已被彻底灭绝的好消息。因故暂停开放的秋猎猎场,也重新开启了。
时近中秋,不仅秋猎盛会惹人瞩目,降龙城中,也马上要迎来花灯会了。在天黑以后,各派各宗门的年轻弟子们,都三五成群地涌到了山下去凑热闹了。虽说花灯会在各地都大同小异,无非就是祭门祭户、观花灯、猜灯谜之类的活动罢了,但在北昭的王都举办的花灯会,氛围和规模都是格外盛大的。
自然,崇天阁的门生也不甘寂寞,都会约上熟悉的人,一同下山去玩耍。
前一回降龙祭,戚斐已经下过山一次了,全程都表现很好,老实又合作。故而,这次她想去花灯会,轻易就得到了季天沅的允许。但规矩还是那一个,需要一个高阶门生与她建立连结。
裴世佳、默风等人收到消息后,都来邀请了戚斐。戚斐觉得人多比较好玩。再加上,在彼此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中,她与薛策,都暂时不想重提矛盾,关系也较冷战时缓和了很多,她就邀请了薛策加入。
薛策乍一听见她要和裴世佳下山去玩儿时,脸色不太好看,也没当场回答来不来。
戚斐就托腮,凝视着他,微微弯起眼:“那你是来,还是不来嘛?”
薛策:“……”
不出戚斐的意料,等别扭的劲儿过了之后,他还是同意了。
大伙儿听说了这支小分队里面有戚斐,都争先恐后地想一起来。结果凑到最后,变成了十三个年轻人一同嘻嘻哈哈地下山去。按照定好的时间,他们会在中秋当日的傍晚在山门处集结,去降龙城的酒楼里用膳,等天黑了,便散着步去灯会玩。
然而到了当日,临出发时,事态却忽然有变。一个门生前来拦住了薛策,说季天沅要请他去参与家宴。
众人都愣了愣,想了一想,便都理解了。因薛策的父亲就是季天沅曾经的师兄,且薛策本人又很争气,所以,季天沅一向十分看重他的这个徒弟,说是当成了儿子来看待,也一点都不夸张。
中秋是团圆的节日,薛策在世上,却没有什么亲人了。前几年因外出历练与斩妖除魔的原因,薛策总赶不上中秋时待在崇天阁。这一年,难得人都在,季天沅请他参与自己的家宴,正正体现了一种长辈对晚辈的重视和爱护。
薛策怔忪了一下,却仿佛有些犹豫,望了一眼站在身边的戚斐。
戚斐心里也有些失望,但还是笑了笑,轻轻地推了他一下:“季阁主请你去参加家宴,你就快去呀。赏灯什么时候都可以赏,我记得灯会好像是要连续举办好几天的吧。”
默风点头:“之后还有三天。”
一个少年大胆嬉笑道:“薛师兄你放心,我们这么多人,一定会保护好斐斐姑娘的。”
薛策定了定神。
那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犹豫,从他的心底缓缓消散了。
将与戚斐的结界连结权交付给了宋裕安之后,薛策最后淡淡地望了戚斐一眼,才转身大步离去。
夜幕下,她扬起了笑脸,还对他招了招手。
……
人总是容易跌入一个误区。以为时日漫长,当下未竟之事,譬如没想明白的事儿、耻于说出口的话,在往后,还有很多的机会可以圆憾。所以,无须执着那一次半次的错失。
殊不知,世事难料,且常常伴随着让任何人都无法抵挡的蝴蝶效应。
很多事,在最后想起来,才会扼腕叹息,发现当初被自己轻视的一个普通的抉择,一个任由它溜走的机会,一个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日子……竟是那么地重要。重要得哪怕费尽心思,也想回到那一个已经溜走的时刻。然而,结局往往只会让人更加后悔,并更深刻体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会儿的薛策,并没有想到,最后这漫不经心的一眼,就是此生的他,倒数第二次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