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灯初绽, 薛策独自进入了金鸢峰顶的冲霄堂。
此处是季天沅起居生活的地方。
作为崇天阁的阁主,季天沅并不如一般的上位者, 纵情于声色享受。他一心问道,只有一妻一子。其夫人早已不在人世。所谓的家宴, 不过就是他、季飞尘、薛策三人,一起吃上一顿团圆饭罢了。
然而在走进了冲霄堂时,薛策才惊讶地发现,宴席中多出了两个人。
季天沅身旁的位置坐着洛红枫,再旁边一个位置, 便是盛装打扮的洛家小姐。
他一走进去, 众人都停下了说话, 看了过来。
薛策压下心中的惊讶,恭恭敬敬地行礼告了声罪:“师父, 洛庄主。薛策来迟, 让各位久等了。”
季天沅笑道:“自家人不用说这话。阿策, 过来坐吧。”
桌旁仅剩下一个位置, 夹在了季飞尘与洛小姐中间。
薛策应了一声,目不斜视地坐了下来。与旁边的季飞尘并无太多交流。
他与季飞尘的关系素来不怎么样。记得小时候, 他曾被仗势欺人的对方,命人压在溪水里殴打过。那已经是很久前的事了, 当时感受到的屈辱,虽已有些模糊, 但他并没有完全淡忘。在拜入季天沅门下后, 二人又因仿佛天生脾性不合, 同门的情谊十分稀薄。在私下,季飞尘一直因为自己的父亲更看重薛策而颇有微词,故而二人一直处不到一块去。
人齐了,众人开始动筷。
席间几乎都是季天沅与洛红枫在聊天,从近日那只搅得崇天阁不得安宁的恶枭,一直谈到了归墟之战的状况。
薛策面上是认真地在听,实则有点儿走神。
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晚一直有些心神不宁。直到大家差不多酒足饭饱了,忽然一个话题引到了薛策的头上,他才回过神来。
季天沅望着坐在他对面的洛小姐与薛策,又想起二人的渊源,越看便越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无比相衬,便微微一笑,道:“其实今日,两家人聚在一起吃饭,除了一同赏月外,也是为了趁这个时机,将两家的婚事定下来。”
薛策执着酒杯的手,蓦地顿住了。
“我与洛庄主在这之前,已经大略商议过这件事了。之前因归墟之战战况吃紧,所以一直没有将这件事提上日程。”季天沅笑道:“如今正是好时机。归墟之战虽说还未平息,但是羯人与东岳妖族,在最近的几场战役,都已经露出了后继无力的疲态。黔驴技穷、被北昭军士彻底击溃,已经指日可待了。只不过,具体的婚期,还需要问问你们自己的想法。”
洛红枫的唇边也挂着一抹笑意,显然季天沅说的话,是已经和他商量过的了。
师昀微微地垂下了头,耳垂微红,羞涩道:“我没有什么要求。听凭父亲与伯父的安排。”
季飞尘借着饮酒的动作,轻轻地瞟了她一眼。
席上的薛策,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了。
他看着杯中那泛着粼粼波光的清液,有些出神。仿佛在听一件旁人强加在他身上的、实际与己无关的安排。渐渐地,心口跳得飞快。那些因对方一直未有挑明意图,而一直压抑在他的心底的话语,骤然之间,破土而出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薛策忽然站了起来。紧接着,双膝一弯,他跪在季天沅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四人都惊诧不已地望向了他。其中以季天沅最为诧异,连忙伸手去扶他:“阿策!有话好好说,你跪下做什么?”
薛策没有随他的动作起身,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来,凝视着季天沅的双眸,清晰地吐出了几个字:“师父,薛策不愿。”
……
山下。
降龙城,长街人流如梭,火树银花,到处都是明亮的灯盏。
虽说此行中,少了自己最看重的那人,但戚斐还是很快就收拾好了心情,投入到了玩乐之中。
今晚,宋裕安的夫人也一起来了。戚斐是第一次见到她,这位夫人看起来比宋裕安要小上几岁,是一位年轻的丽人,性情泼辣而爽朗,特别爱笑,夫妻二人十分互补,还在队伍里公然撒狗粮,感情一看便知道很好。
曾在背后议论过宋裕安惧内,并发誓绝对不要那么快成亲,就算成亲也绝对不要重蹈师兄覆辙的门生们,亲眼见到了他们的甜蜜互动,心里头都冒出了一种单身狗所独有的艳羡之情。
年纪最大的裴世佳,似乎将这些跟下山的小师弟们,都当成了小朋友,给每人都买了一个会转动的小风车。还给戚斐买了一盏格外精致的桂花树玉兔纸灯笼。
在一起用过晚膳之后,一行人在欢声笑语中,打打闹闹着往前走,前往河边赏灯。
默风刚刚吃饭的时候不专心,现在闻到街上小贩摊档飘出的香气,肚子又饿了起来,连忙拽了拽戚斐的手,口水直流道:“斐斐,你快看,那边在卖叫花鸡。”
戚斐也闻到了香味,眼前一亮:“真的,好香啊!”
默风的兜里也是有零花钱的,当即就提议道:“你饿不饿?我请你吃鸡|吧。”
戚斐:“……”
这句话,让她想起了0.5的那次套娃。心中油然生出了一丝怀念。
戚斐伸出一根手指,点住了默风的嘴唇,肃然道:“默风,说鸡不说巴,文明你我他。”
刚好走近、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的裴世佳:“……”
默风听不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抬头,就见到裴世佳一脸古怪,仿佛在忍笑,便问道:“裴师兄,你要不要一起吃叫花鸡啊?”
裴世佳笑着点头。
那卖叫花鸡的小贩,生意倒是不错。摊子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裴世佳与宋裕安决定由他们两个挤进人潮里去买,其余人在外面等着。
戚斐转着灯笼,好奇地在旁边的小摊子上挑拣着那些小玩意儿。
其他门生一边聊天,一边在街边站着,并未时刻关注戚斐的所在之地——反正有那段无法挣脱的禁咒在身,她最多就离宋裕安十丈远,跑不到哪里去。
戚斐也是这么想的。
她挑拣了半天,看上了一副耳坠。正要付钱时,忽然被路人从背后推了一下,铜钱从手指滑落,滚到了脚下,一直滚到了一条暗巷的前方。戚斐连忙追了过去,还没弯腰拾起,一只手,突然从暗处伸了出来,将她给拖进了巷子里。
戚斐的心脏差点吓得停跳,惊叫一声,嘴唇毫无防备,微微张开,被喂入了一个东西。喉咙一凉,那东西就滑进她的肚子里了。
……
与此同时。
金鸢峰。
薛策从冲霄堂里走了出来。山风拂面而来,他后背那阵被蒸出来的薄汗,却久久未消失。
片刻前,因为他拒了婚事,并表示“与洛家小姐只有姐弟情,而无男女之情”的举动,季天沅和季飞尘都极为惊异。而洛红枫庄主与和洛小姐,则都在顷刻间,微微变了脸色。
他就在这样的气氛中,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再一次郑重地行礼道歉,才走了出来。
一场宴席,也在尴尬的氛围中,不欢而散了。
让季天沅为难了,也辜负了洛家的期盼,但此刻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薛策发现自己的心情,比起歉疚,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身影。
这个时候,她应该还和他的同门在山下面,一起赏灯。
他突然很想立即下山找到她。
虽然还没想好见到她之后要说什么,但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想告诉她,刚才在冲霄堂里发生了什么事。
想到她也许会露出的表情,和可能会有的反应,他的心脏怦咚一跳,忽然感到了无比地期待和紧张。
飞快地路过山门时,远方忽然传来了一阵吵闹的声音。好几个值勤的丛秀峰门生都在往那边跑去。
薛策有些不解,拦住了其中一人,问道:“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薛师兄。”那弟子苦着脸,说:“我们的藏宝阁里有个东西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现在正在派人清点库存呢。”
薛策微微一愣,觉得丛秀峰可以处理好,便没有放在心上,快步下山了。
天彻底暗了下来,降龙城中,笙歌鼎沸。
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个丰神秀逸的少年。惹得满街的少女都频频回头看他——看他那副四处张望的模样,倒像是在找什么人。
薛策一走上大街,就有种要被人海淹没了的感觉。
硬着头皮在拥挤的人潮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默风他们好像说过,在晚饭之后,要去河边赏灯,景致才最佳。现在晚膳时间早就过了,他们应该已经到了河边了。
薛策定了定神,就往河边的方向走去。
……
冷巷之中。
戚斐捂着自己的喉咙,又用拳头轻轻捶打自己的胃部,却呕不出任何东西来。
下一瞬,她乱敲乱打的手,便被一只大手握住,按下去了。
“斐斐,你不用白费力气了,吐不出来的。”
戚斐停下了动作。用极为复杂、又夹杂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目光,缓缓看向了此刻站在她跟前的这一个披着斗篷、身材高大的男人。
正是她以为已经离开了降龙城的戎澜!
看模样,他近段时间,应该过得不太好。脸色苍白,目泛血丝,双颊微凹,下颌冒出了青青的胡桩。两只眼睛却是又黑又沉的,仿佛旋涡,直直地盯着她。
戚斐摸着自己的喉咙,惊怒道:“你刚才究竟给我吃了什么?”
戎澜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保证道:“你不要害怕,那东西对你是无害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以为你已经回东岳了!”
戎澜握紧了她的手:“我早就说过了,你在这里,我是不会走的。除非我们一起走。”
戚斐简直无可奈何了:“戎澜,怎么到现在了,你还觉得自己可以带走我?崇天阁的弟子就在外面,只要我在这里大叫一声,他们马上就会听见,更不用说我现在根本不可以离他们超过十丈远了。”
裴世佳等人,就在离她不到十米的人群里站着,注意力都被叫花鸡的小贩那边吸引了。但想引起他们的注意,还是很简单的,只要大声呼救就行了。
只是,今晚一同下山的人里,其中有几个,曾与戎澜发生过冲突。一旦被他们知道,戎澜是想强行带走她,他们这次绝对不会再客气,或许,还会直接对戎澜下杀手。
正是因为对戎澜的那一丝怜悯之情,在被拉入冷巷时,看见了他的脸,戚斐心乱如麻,犹豫了那么一瞬后,还是忍住了,没有闹出什么动静来。
虽然是没打算和他在一起。但天地良心,她也绝对没有想过让戎澜死。
戎澜柔声说:“斐斐,我知道你不会叫的,因为你不忍心看见我被他们所伤。”
“那可不一定,你可以试试看……”戚斐不甘示弱地回道。却忽然感觉有一阵元神出窍般的眩晕感,涌上了头来。
“对不住了,斐斐,要委屈你先睡一觉了。”
身体软倒,被戎澜搂住了的最后一刻,她只听见他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后,就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