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斐胡乱地擦了擦溅到脸上的酱汁,震惊地回过了头。
坐在她后方那桌的四个男人, 并未穿任何宗门的校服, 桌椅上摆着几柄剑。言语间, 对修道界的形势似乎很是了解, 估计是散修。
酒馆中, 人声喧哗。这几人并未察觉到戚斐转头盯着他们,仍在自顾自地讨论着。
“对啊!真的意想不到啊。归墟之战都濒临尾声了,羯人和东岳妖族被我们打得屁滚尿流, 圣上大悦, 封功行赏时, 肯定少不了薛策的份儿的。结果呢,他偏偏就在被召入皇城参加赏花宴、各路贵人都在的当口,闹出了这么大的事来……这下, 赏赐怕是都要换成脚镣咯。”
“听说季飞尘被他打伤了之后,起码得躺上个把月才起得来。这有些奇怪啊,一般而言, 男人的矛盾,不是为了名利,就是为了女人。名利薛策不缺, 女人……也没听说过他们在这方面有仇啊。”
“你有所不知,赏花宴当天, 季飞尘只是被殃及池鱼的。与薛策起冲突的, 其实是……二皇子。”其中一个男人摇了摇扇子, 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起来, 仿佛他本人就在现场亲眼所见:“那个场面真的吓死人了,荷塘旁边满地狼藉,什么花盆雕塑都倒了一地,二皇子差点就被活生生地掐死了,脖子和脸上都是青筋,两只眼睛也暴突了出来。那季飞尘听见了动静,见到这一幕还不吓坏,就赶紧跑上去拉人了,结果呢,连自己也一块被打了。”
“原来如此,我就说嘛,薛策再如何也是归墟之战的功臣,和他的师弟起了矛盾,也该在宗门之内解决,朝廷怎会无缘无故插手去管。原来是殃及了皇族,那必然是没法善了的了。”
“不错,这个情形,崇天阁想保他也保不着,肯定会移交给朝廷审理。”
“哎,不是,我还是不懂。薛策怎会这么莽撞,就算有矛盾,在皇宫里袭击二皇子,不是在找死么……”
“哼,我早就猜到有今天了!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就因为天生是火相之人,就端着个奇货可居的架势,人人对他趋之若鹜。又恰逢在归墟之战里出尽了风头。怎能不居功自傲、目中无人?肯定是赏花宴时,喝多了两杯酒,飘飘然了,就闯下大祸了。”
“说起来,你们知道在战场上,北昭是如何对付战俘的么?我跟你们说啊……”这声音的主人左右微微一看,压低了声音,招了招手。
几颗人头凑了过来,窃窃私语一阵后,纷纷爆出了一阵悚然的感慨声。
“不是吧,这未免也太……太……”
“我要是那些战俘,我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要这样被严刑拷打!”
“还有更耸人听闻的在后头!我不是才从南边过来么?早前就有一些风声从降龙城传出了,说主张用这些酷戾的手段折磨战俘的,就是薛策!二皇子慈悲为怀,看不惯他如此嗜血,两人积了不少矛盾。而且,最近不是有一批战俘被送入了降龙城么?说不定,两人就是又因为旧事起了争执,才会大打出手的……”
“可是不对啊,我的岳父与二皇子母妃是同一祖籍地的。他说,早年,二皇子随母妃回封地短住,就传出过几回活生生打死奴才的事,都是人死了,夜里用席子一捆抬去埋了的……”一人小声地嘀咕:“反而是薛策,我没听说过他有性情残暴的说法啊。”
“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他动手伤了人是事实,等着瞧吧,这事儿肯定不会轻易善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八卦。忽然间,眼前掠过了一道黑影。一个姑娘跟一阵风似的,不请自来,扑通一下,坐在了他们这种桌子的空位上。
众人:“……”
此人不用说,正是戚斐。
这脱缰野马一样暴走的剧情,戚斐已经听不下去了,她必须来问个究竟。
甫一坐下,迎着几人吃惊的目光,她开门见山道:“几位大侠,打扰一下,我有事请教。敢问薛策和洛家庄小姐,是什么时候成亲的?”
就方才入耳的那部分,她已经提取出了不少信息量了。
这剧情,何止是坐了火箭、被百倍加速了那么简单。发展的过程,还与原文的设定出现了巨大的差别!
在原文中,归墟之战可是要一直打到薛策二十岁那年才结束的。眼下足足提早了两年多。
说起来,在秋猎时,洛红枫就已经与季天沅提到了冒牌货与薛策的婚事。当时,她还觉得奇怪,为啥会提前那么多开始议婚。现在这个谜题可算解开了。
——归墟之战的时间线被压缩成这个鸟样了。其中,作为里程碑事件的“议婚”,自然也按照比例,跟着一起被提早了。
时间线压缩也就罢了,这过程已经改得连作者本人都不认识了。
据戚斐推断,在原文中,薛策是在成婚了差不多一年之后,发现冒牌货与季飞尘搞在了一起。因那些渗入食物的毒物对他的神智的慢性侵蚀,将他本可以自控的愤怒,放大到无数倍。仿佛一滴水溅入了滚烫的油锅里,间接导致了他的失控暴走。
而眼下,他袭击的人,竟是那个讨人厌的二皇子。季飞尘只不过一个镶边儿的伤员。
几个散修面面相觑,为首那人不解地开口:“姑娘,你在说什么呢?洛家庄小姐怎么会和薛策成亲?他们并没有婚事传出啊。”
戚斐:“?”
那个自称从南边来的男人说:“不过,你这么一提,我倒是想起来了,听说秋猎结束后,洛家庄的小姐好像是因为身体不好,在崇天阁又多住了一段时间,是上月才离开的。”
“多亏了没有成亲呢,要是刚嫁给他就出了这事,洛家小姐岂不是哭都没地方哭……”
戚斐呆住了。
看来,她的出现,真的改变了什么。
“迎娶冒牌货”这一堪称为薛策人生的重大转折的剧情|事件,居然没有发生。
戚斐恍神了一下,又急问道:“那季飞尘呢?他伤得如何了?他的灵力尚在吗?薛策呢?”
“季飞尘,好像是断了一条胳膊,还受了不少皮肉伤吧。这点伤,虽说是要躺一段时间了,可也不至于会灵力尽失吧。”
“至于薛策……哼,据说那天,好几个人一起扑上去都制不住他,还是他师父出手才行。这么猛的人,能有什么事。”
“话不是那么说,你以为他被囚起来后,还能这么横吗?”
戚斐愣愣地听着。
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词语——蝴蝶效应。
薛策迎娶自己的白月光冒牌货,再与季飞尘结下深仇大恨的这条剧情线,因为她的出现而从源头断裂了,之后,再无发生的可能。
没有了冒牌货嫁进崇天阁这根导|火索,她搞情夫108式、与季飞尘搭上的温床也不复存在了。薛策受此刺激,继而陷入万劫不复中的事件,也在蝴蝶效应下一并消失了。
两人的结局也变了。
薛策的灵根有没有受影响,戚斐不清楚。但至少,季飞尘伤不致残,薛策便不会因此背负上“忘恩负义,伤害师弟”的罪名。他最大的靠山、亦是他的恩师的季天沅,也没有因此被推向他的对立面。
一切,都没有坠入到最不可挽回的那一步。
比起原文所写的惨烈结局,这样的现状,已经是好很多的了。说明她套娃的努力没有白费。
但戚斐不敢乐观。若是照这样的情形,继续发展下去,局面眼看着就又要殊途同归地走入僵局了。
仿佛是在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没有条件也要拼命创造条件,以推动薛策往原文结局上去走。
季飞尘当不成受害者了,那剧情就干脆换了一个人来。这个人选,不仅选得合理,还十分巧妙,比季飞尘更直指靶心。
而且,与原文一样,在薛策落难之后,为了瓦解民间对他的崇拜,对薛策的报复性污名化也开始了。
比如刚才这几个人说的那什么虐杀战俘,什么二皇子慈悲为怀……根本就是在颠倒黑白,一派胡言。也不用脑子想想,现在的薛策并未入政,是归崇天阁管辖的修士。而崇天阁,是朝廷派去支援前线、对付东岳妖族的,本质上,是军队的一柄利剑。薛策哪里有权力决定怎么处置战俘?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人言可畏。现在连蔺州这么远的地方都开始有谣言了,降龙城肯定已经满城风雨了。
一个散修见戚斐的脸色很不好看,便关心地道:“姑娘,你怎么看起来魂不守舍的,要坐下来一起吃点东西么?”
“我没事……”戚斐摇摇头,道谢后,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这时看见一桌好菜,也不复刚才的好心情了。忍着满心的混乱,吃饱了肚子,她才搁下了饭碗。
目前的状况,她差不多消化完毕了。
说实在的,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村通网的人。好不容易等来了信号,瞬间,这几年里积攒下来的一个个大瓜,就从四面八方“嗖嗖”地朝她飞来,砸得她晕头转向的。别说啃了,接都来不及接。
疑点颇多。在大事上,薛策绝不是一个莽撞冲动的人。他再怎么厌恶二皇子的作风,在彼此矛盾最激烈的时候,也没有怎么着对方。现在战事基本都快结束了,之后,各归各路,各回各家,他没必要还去招惹对方,授人以柄吧。
唯一的解释就是,在她离开了降龙城的这两个月内,冒牌货已经对薛策暗中下手了。
而且,极有可能是在她故意装病、在崇天阁内,多住了一个月的期间下手的。
这很好理解。按照原文,冒牌货是寄望于嫁给薛策后,在他身边慢慢下手的。既然现在婚事议不成了,冒牌货也就没有立场长住在崇天阁,接近薛策的机会,也瞬减大半。她等不及明年的秋猎,所以,只能想办法,延长这一次停留的时间。
只是,这样就又有一个疑窦了。
在原文里,冒牌货在薛策身边待了差不多一年,慢慢渗透他,薛策才暴走的。而现在,那家伙充其量就只有一个月的下手时间,对薛策的影响,怎么还这么大?
戚斐想不通,心事重重地结了账,步出了酒馆,忽然有些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她身份低微,又没有权贵的人脉,这会儿就算快马加鞭回到降龙城,也没有权力放出薛策来。
真的太不甘心了。她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也成功地移除了冒牌货婚约这个阻碍了。为什么还是没法阻止剧情的还原?
难不成,第三次套娃的结局,还是要走向原文的路子?
可是,再不甘心,她又可以做些什么呢?
在热闹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戚斐叹了一声,目光虚虚地落在了遥远的城外山峦上,漫天云霞,映得她眼睛微微眯起。
忽然之间,她的身形微定,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也许是有些荒谬,但如果这件事成了的话,肯定是可以帮助薛策的。
系统说事在人为。现在第三次套娃还没结束,就说明了这不是一个死局。既然不是死局,那就不要那么快放弃。她实在是不想看见薛策被活生生地折磨而死。那就试一试这条路,看能否有帮助吧。
循着记忆,在天彻底黑下来前,戚斐摸到了洛家庄的所在地。
藏身后山的漆黑树林内,她仰头,看着眼前这片建筑的轮廓,心脏跳得很快。
没错,她准备潜入洛家庄,找那种毒物的解药。
不得不感慨,系统让她打乱顺序地套娃穿越,而不是按照0.5、1.0、1.5、2.0这样的顺序来穿越,是极为明智的。
在2.0的时候,系统最后提示了她来洛家庄寻找解药。
到了1.5时,系统神隐了,但它的这条提醒,依然是有用的,给了戚斐一丝冲破迷障的启迪。
若她是按正常顺序来穿越的,如今还没有经历过2.0那一世,那么,肯定会陷入两眼一抹黑的绝望状态里不能自拔。
而且,这大概就是命运的安排吧——她一时心软没有叫喊,导致自己被戎澜劫走了,间接掉线了两个月,错过了那么多的主要剧情。
但同时,戎澜也恰好将她带到了蔺州,并在最后,指出了一条路,让她来到了洛家庄所在的这座城池。
仿佛是命运之手,一步一步,推动着她,磕磕碰碰地走到了这里,去做力所能及的事。
要是当初没有阴差阳错地被带出降龙城,那么,在薛策落难的此时,还被困在崇天阁里的她,才是最被动的,什么也做不了。
拜妖兽的视力所赐,尽管周围一点烛火照明也没有,戚斐这次还是很快就找到了那条可以通入庄内的密道的入口了。
掀开了沉重的石板,等内里的瘴气消散后,戚斐就跳了下去。
她捂着鼻子,忍着灰尘,摸索向前,走到了记忆深处的这条密道的分岔路口。转向了其中一侧,终于让她有惊无险地抵达了那个曾出现过药人、让她吓得不轻的石室底下。
屏息静听了一会儿,头顶上没有传来声音。
都这么晚了,应该也不会有人在里头做什么小实验了吧。
戚斐深吸口气,伸手推动了机关。
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后,尘土絮絮落下。头顶的石板缓缓滑开了。
戚斐初时一喜,可定睛一看,就发现出口外还有一层东西挡着。
她傻眼了,抬手一摸,触感是冰凉的石面。又不信邪地推了推,压根儿就推不动。
戚斐:“……”
苍天,这什么鬼运气啊。
居然这么不巧,密道出口的这块地板上,被人搁了一张沉重的石床,刚好将出口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样一来,就堵死了可以最快捷地潜入石室的路了。
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密道的另外一个出口爬出去,在洛家庄里转一圈,寻找头顶的石室,再从外部攻破了。
戚斐悻悻然,收回了手,继续往前,这回,很顺利地从薛榭以前住过的房间的床底下爬了出来,没有惊动任何人。
两扇房门虚掩着。戚斐悄声潜了出去,借着月色,贴着墙根,缓缓移动。
夜深人静,洛家庄的人,应当都休息了。戚斐才松了口气,突如其来地,就感觉到了后方有一阵冷风袭来。回头,利剑的银光直逼命门而来:“什么人鬼鬼祟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