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进了栾城, 就是叛军的地盘了,押送戚斐与洛红枫那些人的神色显然放松了许多。车子没有在路边停留,直接往栾城的太守府开去了。

在几天之前的攻城之战中,栾城的太守指挥守城军拼死抵抗,在城池沦陷后,涌入的羯人割下了他的头颅, 插在了矛子上耀武扬威。太守的一家老小,没跑掉的如今都被关在了地牢之中。

防备森严且在城中条件最好的太守府, 也被裴文玏占据,成为了他和他的心腹现在的住所。

早前, 在叛军入城时,太守府已被扫荡过一次。羯人破城之后有多凶狠,戚斐在刚来到这个世界,即信阳城破的那一夜就领教过了。太守府中, 花园、桥廊都有被践踏和毁坏的痕迹。花盆破了,洒出了沙土。瓷器的碎片被随意地扫到了墙角。鱼池子里, 还飘着不知从何处落下来的纱帐。

看来,裴文玏现在的处境是真的不好,已经没有那个功夫去挑剔住宿环境了。

很快,戚斐就在前堂见到了裴文玏与他的那几个副将了。

裴文玏穿着一袭深红色的平素绡衣袍,头戴玉冠,派头与从前没什么两样。但他的神态, 明显与之前的意气风发大相径庭, 脸色憔悴发青, 眼眶凹陷,眼珠里血丝密布,充满了穷途末路之人孤掷一注的狠意。

人靠衣装。但如果一个人的状态实在太差,再光鲜的打扮也掩盖不了他的颓废,反而还会衬得他更失意。

“殿下,人已经带来了。”

那名捉了她来的手下将她和洛红枫往前一推。

裴文玏的目光阴森森的,在她和洛红枫身上扫过,在洛红枫身上停留了更久,那模样,仿佛想将他活生生地咬死了,再吞进肚子里。

在群狼环伺中,戚斐心里有些惊慌,下意识地,就往洛红枫的身边退了一步。她这一动,周围的羯人瞬间亮出了刀剑,将他们两人围在了里面。

最开始垂涎过戚斐的那名羯人堆着笑,用生硬的北昭话说:“殿下,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女人?”

裴文玏看了这个羯人一眼。

他如今虎落平阳,不得不借这群从前他就瞧不上眼的羯人的势,才有机会重返权力巅峰。只是,虽然他在名义上是叛军的首领,可实际上,羯人并不好操控。眼前的这人,便是这三千叛军被俘虏前的一个头目。为了稳固军心,他必须与这个蛮夷人打好关系。

一看他表情,裴文玏又怎会不明白对方的心思。目光在戚斐的身上停顿了一下,他冷笑道:“这可是裴文瑄的女人,连上战场都要带在身边。我还要用她来做筹码,和那边交涉。等裴文瑄给了我想要的东西后,这个女人就给你们随便玩吧。”

那羯人露出了笑容:“那就先谢谢殿下了。”

戚斐:“……”

裴文瑄的女人……

就这智商,这观察力,她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裴文玏当不成皇帝了。

作为人质,戚斐被关进了栾城的地牢中。

她是一个重要的筹码,在见到裴文瑄之前,裴文玏是不会随意动她的。

而与她一起来的洛红枫,就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去。

戚斐一个人抱膝坐在了地牢中。这里远离地面,只有一盏烛火照明。她靠着墙,心脏就仿佛那盏烛火,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她本以为,洛红枫一定会被裴文玏大刑伺候,不死也至少得被扒掉一身皮。好在,当天的深夜,走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戚斐睁开眼,就看见洛红枫被押送着,从她的前方走过。一阵锁链响声后,他似乎被推到了她旁边的牢室里去了。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堵不厚不薄的围墙。

方才那极快的一瞥,戚斐似乎看见了洛红枫的嘴角和眼角,都带了一些淤青的伤痕,估计还是吃了皮肉之苦。但好在没有她想象中的什么大片血迹、断腿断脚之类的伤。

等那几个羯人离开之后,地牢里没有声音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在这里,洛红枫和她反而是同一阵线的人了。

戚斐慢慢地挪到了围墙的最外侧,靠近铁栅栏的那个地方,问道:“你怎么样,他们带了你去哪里?没有对你用刑吧?”

那边静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追随裴文玏的副将和死士,在攻城战中,伤亡颇重,他还需要我。”

听位置,洛红枫应该就坐在墙的另一侧,与她背对着背。

戚斐明白了。羯人就好比凶恶又残忍的野兽,一不留神可能会反咬主人一口。真正会全心全意地保护裴文玏的,是他的副将,还有那两百多个死士。羯人眼下服从于他,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积威和许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身边有人护着。不然,一个空有威势却无实力的皇子,谁会理会他。

所以,裴文玏肯定要大力保下自己的人。每多一个人站在他这边,他就多一分安全的保障。

栾城的郎中,没死的基本都被裴文玏抓来救人了。但他们医术再高强,也比不过洛红枫一根手指头。所以,裴文玏再痛恨洛红枫,也暂时不会杀他,因为他还需要洛红枫给自己的部下治病。

戚斐想着,忽然听见了一阵瓷片撞击石头的声音,洛红枫在那头低咳了几声,声音很低微:“手,伸过来。”

犹豫了一下,戚斐将手伸了过去,在空中晃了晃,触到了一只冰冷的手。那只手里,握着一个瓷瓶。

是金疮药。

估计是洛红枫在医治那些心腹时,顺手牵羊来的。

“多谢。”

长廊昏黑,烛光幽暗。深夜最安静的时刻,戚斐没有半点睡意,用指腹拭了一些金疮药,往脖子上的伤口抹去,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这样的声音:“洛红枫,你是什么时候记起以前的事的?”

那边沉默了许久。戚斐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见他淡淡的声音:“在被刺杀裴文玏的刺客所伤的时候。那你呢?”

明人不说暗话。戚斐可以从洛红枫的异常表现推测出他的记忆恢复。洛红枫那么聪明的人,肯定也能察觉她的问题——就光是知道那个密室和断情香解药的存在,就是很不可思议的事了。

这些秘密,原本该留在各自的肚子里。却偏偏,他们一起被困在了这个地方,有了独处的时间。

“我比你早一点,但记忆并不完整。直到最近,才想起了一切。”戚斐仰望着那口扁扁的天窗,吁了口气:“我渐渐想明白了很多事。你当初,让师昀假扮成我去下毒,陷害我的时候,是不是早就设计好了,之后要让师昀来为我顶罪?”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洛红枫记起了前世,还要陷她于不义。因为他早已准备了后招。将她囚入牢中,只是障眼法罢了。

“我本来是要去接你的。”洛红枫沉声道:“你不必逃,我不会真的让你被处死。却没想到……”

机关算尽,却算不到她会在裴文瑄等人的帮助下,提前逃出了那座牢狱,并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更想不到,她会突然晕倒在了洛家庄的后山。

在发现她的时候,洛红枫的心里不是没有闪过怀疑和惊愕。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和失而复得的狂喜。

此后,她装作若无其事,在洛家庄住了一段时间,在他放下了戒心后,迅速逃离。他赶回来后,也的确遣人去追过,结果一无所获。

如今看来,她的身边,应该是有高人在护送,行踪才能隐蔽得那么好。

戚斐说:“你记起了前世,同时,也想起了那个愿意为你去死的、对你忠心耿耿的师昀。你急于用人,所以,明明你和她的偶遇是在一年多后,你还是迫不及待地去找她了,有目的地将她从妓院里救出来,还教她放火毁灭罪证,顺便为自己报仇。”

洛红枫平静地听着她剖析自己的计划,没有反驳。

“之后,你和裴文玏做了约定。你为他提供断情香和师昀这个人,给了他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法子,去帮他铲除他的眼中钉——裴文瑄。裴文玏则答应了你,等我落到他的手里之后,他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弄出来,送到你的身边。这是你原本的计划。”戚斐顿了顿,说:“可我想不通,你是怎么将那些证物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到裴文玏的书房里去的?”

这话刚说完,对面黑黝黝的牢室里,忽然传来了一阵低微痛苦的呻|吟声。

戚斐一怔,辨认了片晌,头皮霎时有些发麻——对面的牢室的天花板下,居然用钩子挂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形物体,衣衫开裂,披头散发,应该是被人用过重刑的,看不清相貌,只知道是个男人。

这个血人,应该一开始就在了。只是因为地牢里很暗,他又一直没有发出声音,所以,她进来半天了,都没有瞧见他。

洛红枫道:“裴文玏的管事。”

“……啊?”

戚斐回过神,一时分不清洛红枫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还是在说对面的人是裴文玏的管事。

“裴文玏在少年时,曾经与他的母妃回到封地短住过一段时间。因性情跋扈,他活生生地打死过好几个奴才。”洛红枫的手搭在了膝上,倒是没有隐瞒,淡淡地说:“但其实,其中有一个婢女,并不是被打死的,而是下身大出血而死的。”

那个婢女的名字,叫做香兰,是深受裴文玏信任的那名管事的侄女。一个十三四岁、活泼乖巧的小姑娘。香兰的父亲将女儿送到了自己兄长身边去,本意是谋求一份好差事,希望兄长好好看顾这个侄女。

然而,在一个风雪夜里,她死去了。

杀死她的不是裴文玏。而是那一个总是笑眯眯的,看着很和气,实则是个衣冠禽兽的伯父。

香兰死后,她一家人都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她是不小心摔入池子淹死的。

这段往事,也就只有当年的几个老婢女及很少的人知道了。

洛红枫会得知,自然不是他开了天眼。而是因为,上一辈子,他与裴文玏在归墟之战共事时,与那名管事有过交集。这个老不死的,做了亏心事,又在战场上见多了血光,连夜噩梦,就忍不住找洛红枫看诊,同时,将这段丑陋的秘密往事,透露给了洛红枫听。

这就成为了一个豁口。

这一世,洛红枫寻回了知情的人,将真相告知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香兰的父亲听。

香兰父亲得知了真相后,当场就晕了,醒来之后涕泪纵横,悔恨交加。

他与管事是亲兄弟,相貌身材本就极为相似。在光线不佳的夜晚,就更能以假乱真。就和师昀下毒的时候一样。根本不需要引开裴文玏府邸里的护卫。香兰的父亲,只要披着管事的马甲,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出书房了。

戚斐还记得在第三次套娃中,她就听路人说过裴文玏在封地打死奴才的往事,没想到里面还有一段内情。

现在看来,香兰的父亲在偷埋证据后,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府。对面牢室里的那个血淋淋的东西,应该是东窗事发后,被裴文玏问罪的管事本人了。

刚才还觉得这个老家伙有些凄惨,现在,戚斐只想啐他几口,骂几句活该。

洛红枫玩弄人心也算是到了极致了。利用了香兰父亲对杀女仇人的恨意,驱策他为自己办事。不过,在无形中,他也算是为香兰一家报了仇了。

戚斐有些出神,便听见洛红枫又说话了。

“你这一世,没有来我的身边,倒是提早和薛策遇上了。”在这么寒凉的地方,洛红枫的身子似乎有些吃不消,连咳了好几声,低声道:“重来一世,你还是跟了他。”

戚斐笑了笑:“我当然会跟着他,因为我喜欢他。”

洛红枫不语。

戚斐望着天窗,轻声说:“不过,两个人要走得长远,也不能光靠男女之间的喜欢维系。道不同不相为谋,薛策与我在很多事情上的想法是一样的。我认可他、欣赏他、也会被他那样的人吸引。所以,无论再重来多少次,我和他最后都会走到一起去。”

“怎样的人?”

“洛红枫,洛庄主,我知道你小时候,过得也很不如意。可最起码,在物质上,你没有被亏待过。在洛家庄,你内心孤独不快,但也有成群的仆从服侍你,不需要为了衣食住行而苦恼。而薛策,从小便失去了栖身之地和唯一的朋友,连最基本的温饱也没有保障,他穿着死人的鞋子,冬天时后脚跟皲裂了流出血来,会把鞋垫粘住,他捡地上的东西吃,流浪,挨饿,挨冷,当乞丐,遭人白眼,还被路边的恶仆随意殴打……”戚斐数不下去了,缓了缓,续道:“薛策所历的艰辛,绝不会比你的不易少。可他经历再多坎坷与伤害,朗朗正气与赤子之心一直都在。他从来没有用自己的不幸为理由,挥刀向更弱者,也从未视无辜的人命为草芥。这就是他和你的不同。”

洛红枫无声地捏紧了拳头:“是,我承认,他的处境比我艰难得多。可他的幸运便在于,总能在艰难时遇见你,我却没有那样的运气。”

他没有询问她为何会知道这些,大概已经不重要了。

戚斐没有说话。

“他的父母早逝。但至少,他们真心爱着薛策。即便死后,也能给薛策带来慰藉,我的父母活着的时候,给我的感觉还不如死人,每每让我怀疑自己为何要出生在世上。如果我也和他一样,遇到了你,未必就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洛红枫的语速,不知不觉便快了起来。那种深藏在心底多年的不甘,仿佛再一次难以自抑地涌了出来。

说完,他闭目,缓缓地吁出口气,平复下来,才沉声道:“不过,这一世的你跟了他,倒是健健康康的,也挺好。”

戚斐淡淡地说:“我的身体,本来就很健康。前世的我原本也可以无病无痛、平平安安地活到子孙满堂的年纪的。”

她点出了这句话后,墙壁的那头,骤然陷入了一片几近僵硬的死寂中。

“你与薛策父母的恩怨,跟薛策、跟我都无关,他甚至连自己的父亲都没有见过。叠加两代人的仇恨,套在我和薛策身上,没有道理。”戚斐挠了挠脸颊说:“你怪罪薛策害死了我,也同样没有道理。他的确闯入了我的生活中,但没有害我,相反,他给那个被疾病压垮了精神和身体的我,带来了许多的活力与快乐。”

戚斐道:“其实你比谁都清楚,那时的我,身体已是江河日下,就算没有薛策闯入,也是活不了多久的……归根结底,我一个健康长寿的人,会变得那么孱弱,还早早逝去,是拜谁所赐呢?是你啊。”

洛红枫低喝:“别说了。”

戚斐垂眼,如他所愿,闭了嘴。反正她也已经表达完自己想说的话了。

洛红枫的心里,大概一直不愿正视自己才是让她早逝的元凶的事实。而且前头又有了薛榭与绫茉姬的悲剧。故而,他才会混淆了两辈人的冲突,将无辜的薛策,视作了一只替罪羔羊。

她已经不知道如何去评价洛红枫了。他不是好人,漠视生命,对许多无辜之人做了不可原谅之事。但说他十恶不赦,狠毒无情,也有些不恰当。

他曾经将快饿死的她从死人堆的旁边捡回了洛家庄,给了她一个栖身之地,在刚将她收作养女时,还曾将夜里睡不着的她背去院子里看月亮。可他也是害得她饱尝试药之苦的折磨、早早离世的罪魁祸首。

不过,就像她之前和薛策说的一样。那些都是前世的事了。

此时此刻,她可以与洛红枫隔着一堵墙心平气静地说话,是因为她早已释怀。那些痛都已经过去了,也一笔勾销了。

至于她说出那包解药的位置,还带着耿山去找,则是因为,这一世的洛红枫对薛策出手了,他们的恩怨还没有了却。

戚斐把玩了一下金疮药的瓶子,轻声说:“其实你真的不应该想起那些事。就放宽心,做你原本简简单单的洛庄主,不就挺好了。我们每一个人,都跟上辈子不一样了,大家都换了新的活法,你也是。我也不在意以前的事了。死抓着前世的恩怨,带到这一生来,又是何必。”

“我不后悔记起。就是记起得有点晚,可惜喽——”

一阵衣物摩挲的声音后,洛红枫似乎是扶墙站了起来,慢慢走远了。空气中,只余下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