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余在原地站了会。
走出后花园,来到金色长廊上时,发现吉蒂神官还站在那。
“您没回去?”
她惊讶地问。
吉蒂神官却突然看向长廊外,恍惚道:
“噢,下雨了。”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细雨。
雨滴落到人的肩膀,有点凉。
“是啊,下雨了。”
柳余抬头看天。
吉蒂神官却注意到了她手中的衣服。
白色的宽袍,虽然没有绘上银色的星月徽纹,却是弗格斯小姐做的最好的一件了。
她心底叹了口气,不明白神和弗格斯小姐在闹什么别扭。
“您……还好吗?”
她面带关切地问。
“还好。”柳余朝她笑了笑,“不过……没送出去。”
“他…大概对我有些误会。”
吉蒂神官看着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有些同情。
她从前以为,弗格斯小姐就是个长得漂亮些、娇弱些的女孩,和神宫里那些圣女们没什么两样,可现在看来——
还是不一样的。
很不一样。
她身上有股韧劲。
即使每天对着神的冷脸,她都能摆出一张笑盈盈的、满不在乎的脸,给神献花,给神讲故事。要换成其他人,可做不到,那眼泪早就掉得像卡多瑙河的水了…听说,她还在学酿酒。
所以,当她找来,说要跟她学做衣服时,吉蒂神官才会那么不可思议。
她的时间那么紧!
一件衣服,要花费很多心思,画花样,裁剪,最后还要缝——可没想到,弗格斯小姐最后居然做成了。
虽然代价是手指上密密麻麻的伤口。
“神一向宽厚仁慈,即使您冒犯了神,但他会想通的。”
吉蒂神官试图安慰她。
金发少女扬起了笑:
“谢谢神官。那……告辞了。”
她拿着衣服回到了内宫。
内宫空无一人,盖亚还是没有回来。
她脸上的笑收了起来。
桌上,只有一个装食物的提篮,斑斑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目光落到枕边被用小被子盖住的石雕像,金发蓝眼的小女孩正对着她微微笑。
“晚上好啊,小弗格斯。”
她也扯起嘴角对她笑。
小弗格斯没有回答她,可她却像是满意了,放好衣服,拿起提篮里的东西吃,洗漱完,又上床睡觉了。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
再醒来时,柳余有点恍惚。
她做了个噩梦。
梦里烧起了一片大火,她在火的一头,盖亚在火的另一头,连弗格斯夫人也在他那边,他们纷纷厌恶地看着她,他们骂她……骂她什么来着?
柳余晃了晃脑袋,记不清了。
墙上的报时鸟准时叫了起来。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仿佛随时要再下一场雨。
阳光藏匿得看不见。
“早安,小弗格斯。”
柳余掀开被子,手指在触到柔软的丝绸时“嘶”了一声,密密麻麻的小伤口看不见,但碰到东西就会带起牵扯的疼。
就在昨晚,她还在想,一定要让他看到这些伤口,好向他表示,她很认真、很认真地在追求他。
可现在……
“啊,我又将坏习惯带过去了。”
柳余想。
小时候她挨了男孩们的欺负,总要留着伤口去跟院长妈妈告状,因为她知道,院长妈妈会心疼她,还会将那些小男孩也打一顿。
她习惯了。
人的过去,总会在自己身上烙下无数烙印。
好的,坏的。
就像现在,用惯了心机,偶然间要用真诚……
难怪,他说她轻浮。
因为她还在卖弄她的小聪明。
缺乏真诚。
一道白光自指间弹出,缓缓地抚慰过这些细小的、带点毛刺的伤口。
不一会儿,手指上密密麻麻的伤口消失了。
柳余却怅然若失。
好像一直覆在她身上的壳,被她一点点丢弃了。
可她又有点莫名的轻松。
心一松,两个字突然蹦出来,在她的面前晃了晃,和其他的字符手拉手,跳入一片蔚蓝色的网里。
“爱”。
还有“真”。
原来,是这样。
柳余有点明白了。
她隐隐有种感觉,这个网快要成了……
认真地打扮好,采了花,和昨天一样去了神殿,出乎意料的是,神座之上没人。
吉蒂神官抱歉地看着她:
“神说,他有事,要出去两天。”
柳余一愣:
“有说什么事吗?要去几天?”
吉蒂神官摇头:
“神从来不告诉我们他的事。”
“那您能联系到他吗?”
柳余问,她这才发现,他不出现的时候,她几乎无法找到他。
“母亲,父神去了梅尔岛。”莫里艾进来,他恭敬地行了个骑士礼,“如果您有需要,我可以派人去梅尔岛转告父神。”
“也没什么。”
柳余想,正好她可以做些别的事。
当那个“爱”字跳出来时,艾诺酒怎么酿,她突然有了点想法,只是还需要实验,不过在这之前,麻烦您替我问问他:“他十天后能回来吗?”
“好的,母亲,我一定转达。”
莫里艾微笑着道。
“谢谢。”
这个老头脸看习惯了,也是很顺眼的。
既然不能学神语,柳余就去了酒窖。
艾诺酒只差最后一步,“钟爱之心”。
可钟爱之心,是什么呢?
不是爱心形状的什么东西。
而是对一个人的爱。
“莫里艾,重新给我拿些材料来。”
“您要亲自酿?”
“是的。”
不亲自酿,怎么能叫钟爱之心呢?
酿这酒时,想象着他喝到酒时的模样,必定是唇角微扬,眸中是流动的春水,耳边是煦煦的风……他感觉到幸福。
和风细雨,回忆衷肠。
将这份心意酿成酒。
“可是父神这些……就差最后一步了。”
“莫里艾。”
“是的,母亲。”
莫里艾出去了,不一会拿来材料,金钱草,覆离子……许多许多,还有专门酿酒的器具。
“都在这儿了。”
柳余检查了一遍。
自从变成半神体,身体的触感敏锐了很多,不论是裁衣缝制,还是酿酒制造,不用多久,她就能掌握——
尤其是酿酒。
而酿酒,除了灵活的手指和正确的配方外,最需要的,是敏锐的嗅觉。
这些,她都有。
酿完,还需要沉甸,放置。
“父神会放在这儿,”莫里艾带她去了酒窖的另一头,那里挖出了一个圆圆的洞,“酒罐放这,一天就好了。”
“一天?”
柳余伸手想进去摸一摸。
却被莫里艾阻止了。
他在洞口一抽,抽出一个长形的木板,而后将酒坛放了上去。
木板“咔啦啦”往里,不一会,酒坛就消失在了洞口。
“您的手不能进去,这洞里的时间流速非常快,一天,就是百年。”
莫里艾郑重地警告她。
“噢这……”柳余叹了一声,“真了不起。”
“父神在里面设了一个时间法阵,一只兔子进去只要一会,就成了一具白骨。”
莫里艾自豪地道。
柳余酿了好几坛子,都放了进去,第二天来时,又抽出来,打开酒封。
莫里艾尝了一口,菊花脸一下子皱起来:
“母亲,是苦的。”
一行泪顺着他脸上纵横的沟壑掉了下来。
“苦的?”
柳余也尝了一口。
苦,确实苦。
比黄连都要苦。
好像整个味觉都被要这苦味占据了。
好像生活全无指望,如死寂的一潭水……
柳余的眼泪也落了下来。
两人看着彼此默默掉了半天泪。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她擦着泪道。
莫里艾也点头:
“……对。父神酿的,是水。母亲酿的,是绝望。”
他将酒坛子重新封好,在上面写了个“苦艾酒”,放回了一排陈列柜。
柳余在脑子里将昨天酿酒的步骤复盘……
金钱草?
没错。
覆离子?
没错。
艾叶花?
没错……
步骤没错。
那就是钟爱之心……错了。
她昨天想了什么?
她想到了那斯雪山那一役,想到了巨蛇将莱斯利胸口洞穿的那一幕……
柳余无比清晰地剥离着自己的心思,重新又酿了一批放进去。
第二次,是“甜”。
莫里艾扶着墙壁,毫无风度地捧着肚子大笑,一边笑,一边道:
“母亲,应该对了!”
柳余看着他停不下来的笑:
“我觉得不对。”
“可我感觉到快乐。”
莫里艾不自觉地笑,扯起的嘴角越来越大,你那画面看起来诡异极了。
“总觉得哪里不对,再酿。”
柳余觉得,幸福,应该是更深层次的体验,而不只是让人像傻子一样大笑。
她又做了好几批。
期间,还找了伊迪丝。
伊迪丝比上次见还要瘦,眼眶深深地凹进去,显得眼睛特别大,大得有些吓人——
这样一来,她看起来几乎跟柳余完全两样了。
她瘦脱了形。
“伊迪丝小姐,您怎么了?”
“我……”伊迪丝沉默地摇头,“我没事。”
“你看起来……像大病了一场。”柳余狐疑地看着她,“到底怎么了?”
伊迪丝一下子捂住眼睛,似是这偶然的关心让她不知所措。她没哭出声,泪水悄悄地从指缝里流出来:
“我、我想死。”
她说。
柳余吓了一跳,她本来是想来向伊迪丝请教怎么做甜点的。
“您怎么了?”
“我很痛苦,很痛苦……我犯了罪,没人能宽恕我。”
她流着泪,语无伦次地道。
如果柳余没有经历过葡萄架偷听的那次,也许还不明白。
现在,却一下子懂了。
伊迪丝指的,是她和比伯先生之间的事。
不伦是罪。
对光明信徒来说,这是堕入黑暗之始。不伦之人苟合,生下的孩子是天生的魔鬼,因为他们奇形怪状——
“您怀孕了?”柳余一下子想到了这个,看着她瘦得一点血色都没有的脸,“……比伯先生的?”
伊迪丝的惊讶证实了这一点。
“您、您……知道了?”
“我喝下了降甘之水,恶魔已经消失了。”伊迪丝流着泪道,“……我有罪,我向神忏悔。”
“…但我想恳请您一件事,求您将我的哥哥放逐到神之国度,神宫之外。”
伊迪丝紧紧抓着柳余的手,请求她。
“比伯先生?他强迫你?”
伊迪丝什么都没说,只恳求她:
“……您是未来的神后,一定有办法的。”
“哥哥是我的亲人,我希望他安全……可倘若他在我身边,我将永远无法自由。”
“您想好了吗?”
伊迪丝点头。
柳余就没有多说什么。
她和伊迪有交情,可跟比伯先生却没交情。
“如果这是您的愿望的话。”
伊迪丝擦了把泪:
“弗格斯小姐,您刚才来……是为了什么事?”
“是要我教您甜点吗?”
“你怎么知道?”
柳余这才想起这回来的目的。
“神宫里都传遍了,说神生了您的气……您找吉蒂神官学了制衣,找莫里艾先生学酿酒,找我的话……”
“我也只会做这些东西。”
柳余:……
她眨了眨眼睛:
“都传遍了?”
“是的,圣子圣女们平时没什么事,所以对神的事情就关注了些。他们说,您惹恼了神,也许神后都要当不成了,谁也没见神对谁冷过脸……不过,我不信。”
柳余:……
她有点不高兴,可又没那么高兴。
“……谢谢,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学做草莓蛋糕。”
其他人的风言风语有什么关系呢。
她更在意的是,盖亚在六天后,会不会回来。
六天后,是属于她“柳余”真正的生日——她想和他分享。
真诚,是希望对方好。
去除掉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和他分享真正的自己。
“草莓蛋糕?”
伊迪丝却是第一次听说。
“草莓饼我会做,蛋糕却是第一次听说……那是什么?好吃吗?”
伊迪丝说起甜点来时,眼睛简直在闪闪发光,她是真的热爱做这些可口的食物,并且很乐意同人分享。
“很好吃……又甜又软,像奶酪做的棉花糖。”
“噢,听起来很有趣,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也许我可以跟您一起研究,您别看我这样……我对甜点很有一套。玛格丽特小姐上次还找我了她家乡特有的甜干酪……”
伊迪丝看起来很有自信,脸都红了。
“那就太感谢您了。”
伊迪丝做出来的甜品,确实很好吃。
即使在前世,口腹之欲更发达的国家,柳余也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
两人约定好了时间,柳余就告辞了。
伊迪丝追出去:
“弗、弗格斯小姐,您……您别忘了。”
她鼓起勇气提醒了句,已经走到庭院门口的金发少女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
“知道了!放心。”
“我会尽快让莫里艾送他出去的!”
“谢谢您。”
她很酷。
伊迪丝想,换成是弗格斯小姐,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情况。
她太软弱了……才一次又一次地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
柳余走到庭院,找到了莫里艾,她并没有将比伯的事告诉对方,只是让他将比伯先生送去离神宫最远的地方。
“比伯先生冒犯了母亲您吗?”莫里艾问,“如果他冒犯了您,应该送到梅尔岛。”
“梅尔岛?那是关押罪犯的地方吗?”
“是的,母亲。父神仁慈,建了一座岛,所有的罪犯都会流放到那,如果比伯先生冒犯到您……”
“……不用,他没冒犯我,您将他丢得远远的就成。”
如果是柳余,必定会将比伯投到监狱,可伊迪丝并不愿意见这哥哥受苦……
她不是审判团。
“谨遵母亲之命。”
莫里艾单膝跪地,尊敬地行了个礼。
他转身要走时,突然回过头来,朝她大大地笑:
“母亲,艾诺酒……成了!”
沟壑纵横的脸皱在一起,笑意在眼里流淌,柳余这才发现,莫里艾的眼睛是绿色的,草绿。
“真的?”
“噢,当然是真的。我来之前下了一趟酒窖,我敢肯定,那就是艾诺酒!噢,那感觉,就像是……回到了生命之树的怀抱,我被风吹着,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有小鸟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快活地唱歌……十分美妙。”
柳余捂住了嘴巴:
“圣光在上……我以为,又要失败了。”
“母亲,您很棒。”莫里艾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他并没有碰触她的身体,而是绅士地留出了一段距离,“即使您冒犯您了父神,我想,他只要喝您酿的艾诺酒,就一定会原谅您。”
柳余:……
“您和其他人一样,都认为是我冒犯了盖亚。”
“父神宽容又仁慈,他从未会犯过错。”
莫里艾信誓旦旦地道。
走之前,还对她说:
“另外,宫里的孩子们开了个赌盘,他们赌父神会不会原谅您……”
“所以?”
“赔率一比九十九,虽然他们都认为您得不到父神的原谅,不过,我还是支持您。”莫里艾高兴地告诉她,“作为您最忠诚的孩子,我给您投了一票!”
柳余:……
“谢谢。”
她微笑着道。
莫里艾见讨得母亲大人高兴,志得意满地走了。
时间悄悄地溜走。
柳余为生日的到来,准备好了草莓蛋糕,准备了艾诺酒,还另外又做了一套衣服,而后就开始静静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