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轻点。”
“她还是没醒来吗?”
“是的,已经三天了。真可惜,这么漂亮的女孩,她也和外面那些人一样吗?”
“……噢圣光在上,但愿她能够醒来。”
“莫里哥哥,你又要去请医师来吗?我们家只剩下三块卢索了……”
“西莱,不要这么抠门,生命是无价的。”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入耳朵,柳余感觉自己像是沉浸在一片广袤的海里,怎么也浮不出海面。胸口的伤口像被虫蚁啃噬,又疼又痒……
原来,人死后还是有感觉的……还是说,她到了地狱……地狱也好……
突然间一道光穿过重重的黑暗,照进海底——
柳余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
耳边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一张瘦巴巴的脸冲到面前,皮肤略黑,脸上还有些调皮的雀斑,一看见她,就欢快地叫起来:
“莫里哥哥!莫里哥哥!她醒了!她醒了!”
柳余却注意到他身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衣服,以及手里提的油灯。
“这里是……”哪?
她艰难地转过头,褐色的土墙,用棉絮挡住的木门……
“你醒了?”一个年纪略长些的少年冲了过来,对上她的视线时,那对棕色大眼里浮出明显的惊艳之色,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还好吗? ”
他似是回不了神,而在感觉失礼时,又骤然垂下头,脸颊通红。
“我……”
柳余正要回答,却突然转头,看向窗外。
一道又一道的钟声遥遥地被风送入耳里。
“咚——”
“咚——”
“咚——”
……
钟声连绵不绝,响彻天地。
提着油灯的男孩和棕眼少年呆呆地看向窗外,他们的脸上突然绽放出欣喜,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匍匐下去。
“神,是神!”
“是神回归了!”
“是神回归了……”
他们长久地趴伏,身体激动地颤抖,像是在哭。
柳余则看向窗外。
窗外的天黑漆漆的,像是被一块黑色的幕布遮住,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所以……
地狱里也会有神吗?
她莫名地看着哭成一团的兄弟,手肘一撑硬板床,坐了起来。身体有些沉,被洞穿的地方还残留着微微的麻痒感,不剧烈。
白裙纤尘不染,她注视了会裙摆,白底上的金色鸢尾花栩栩如生。
她狠狠捏了自己一把:疼。
她没死?
地上的兄弟似乎察觉她的动静,转过头来,脸上还残留着泪,他们欣喜地道:“你听见了吗?是钟声,钟声……”
“钟声?”
柳余重复了一句。
“是的!钟声!吟游诗人说过, 当钟声响起,神将再一次降临大地……神没有抛弃我们!光明终将回来,我们不会永远在黑暗中沉沦……”
柳余发现,她有点听不懂了。
“你们在说什么?”
她也注意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太黑了。
即使是月亮被乌云遮住的夜晚,还是能依稀看到一点光,可这个世界……除了小男孩手里提着的油灯,光像是根本就不存在,它被黑暗吞噬了。
“一个月前,天就再也没有亮起来过。”叫莫里的少年哀伤地道,“光明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消失了……”
“是的,世界都乱了套……”小男孩转过头来,“母亲和父亲出去就再没回来过,他们一定是被黑暗带走了……”
而在转头看到那屋中突然站起的少女时,眼睛睁得更大。
“莫里哥哥,”他拍拍莫里,“你看她……她像不像城池中央那座、那座……”
莫里的眼睛也睁大了。
雕像和真人是有区别的。
在黑暗笼罩大地、光明杳然无踪时,城池中央属于光明神的石像轰然倒塌,无数碎石崩裂,而与此同时,另一座雕像升起……
那雕像有卷曲的长发,有明媚的眼睛,穿着一条鱼尾一样的长裙,发间是一朵四瓣的小花,手中是缠绕的丝线……她俯瞰大地,悲悯众生。
而当那幽幽的烛火照亮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时,雕像和他救回的少女重合了……
那少女微微蹙着眉:
“你救了我?”
莫里愣愣地点头,又摇头:
“三天前,我、我在路上捡了你,怕你被野兽吃掉就带了回来。”
“天已经一个月没有亮了?”
“是、是的。”
莫里看着那少女下了床,踱步到窗前,那与整个破屋都截然不同的华丽衣裙被风吹起,少女回过头来:
“那,这又是哪个世界?”
“纳、纳撒尼尔。”
“纳撒尼尔啊……”她用华丽的语调,说了一句莫里听不懂的话,而后,整个人就从窗户飞了出去。
风吹起她飘摇的裙摆,整个天地都是一片乌压压的黑,这黑似乎能吞噬所有的光,可她却被包裹在一团蓝色的迷雾里,黑暗与她泾渭分明,互不侵犯。
莫里下意识追出去,当跨出门槛时,脚又缩了回去:
“你……”
“回去吧。”少女说了一句,就转头往外,她的目光似乎穿过重重黑雾,看到遥不可及的远方,“不论如何……希望永远都在。”
“莫里哥哥!”
屋里的弟弟叫了一声,“您别出去!”
他听起来害怕极了。
莫里紧张地动了动喉咙:“您、您是谁?您……是新的神吗?”
半空的少女突然回头,朝他嫣然一笑,那笑明媚如春天,却又疏冷如荒原。
“作为你救我的回报,好心人,”她说,“祝福你,永远好运。”
一道蓝色的朦胧的光落到莫里的头顶,他像沐浴在一汪温泉里,下意识趴伏下去:
“感谢您的赐予。”
再直起身,哪里还见那少女的身影。
弟弟跑出门来,奇怪地看着哥哥:
“莫里哥哥,你怎么哭了?”
莫里擦了擦眼泪,他绝没有想到,几十年后,他会因为这份命运女神的馈赠,成为整个纳撒尼尔最富有的商人。
再回忆起曾经的家徒四壁,再回忆起过去十几年被黑暗笼罩的无望岁月时,他总会望着天空,会心一笑:
好心,是永远没错的。
*********
柳余在黑暗中行走。
她身体被穿透的地方还在隐隐疼痛,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她有许多迷惑未解,盖亚去哪里了?
为什么世界陷入了黑暗……
她又为什么还活着……
路上不是完全没有人。
迫于生计的人们依然在黑暗中劳作,可是他们的脸上时不时面露惊惧,黑暗滋长了罪恶,不过短短一段路,她就看到了好几拨藏于黑暗中的罪恶。
有的只是抢劫钱财,有的却是看准了年轻貌美的女孩拖入暗巷……
不过,城邦护卫队四处巡逻,秩序并未崩溃,出乎意料的是,还很井然。
在经过城池中央时,她还看到了自己的神像。
在无数的废墟里,她的神像就那样屹立着,穿着光明神殿统一制服的教廷人员在附近捡拾着废墟上的白色石块——
柳余低下身,捡起一块,她认出,这是光明石像权上的一个小拇指。
拇指上的戒指,她在盖亚手上看到过。
“谁在那儿?”
一柄剑递到了她的喉咙前,柳余仰起头,却是一愣。
她看到了一个熟人。
“卡洛王子?”
对方也愣住了。
他像是饱经沧桑,那张从来温和秀美的脸板得像冰块一样肃冷,气质大变。而在对上她的视线时,那琥珀色的眼眸渐渐变得柔软,开始有了光。
“弗格斯……小姐?”
夜明珠的柔光将附近照亮,他像是做梦似的,轻轻地问:
“弗格斯……小姐?”
“是你吗?”
剑收了回去。
柳余顺势站了起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
卡洛王子的睫毛垂了下来,他又看向废墟般的城池中央,用做梦般的语气道:
“一个月前,光明……堕落了。”
他的眼里有了泪花:
“黑暗在狂欢。”
“主教和大主教领着神使们,一直在祈祷,他们祈求神的回归……神殿已经乱了套。信徒们崩溃了,有的的发疯,有的自杀……啊,马兰、马兰大人自杀了……”
“啊。”
柳余张了张嘴,最后,又闭上了。
“偏执的信仰,会让人走向疯狂。”
能眼睁睁看着父母用一把火烧死自己的偏执信仰,不可能有正向的导引。
卡洛王子看着她,眼眸弯了弯:“您说的对……弗格斯小姐,您总是对的。”
他着她比从前更闪亮的金发,比从前更美丽的蓝眸,那蓝眸里似乎藏着美丽而神秘的风景。
她看起来比从前更迷人了。
卡洛王子微微低头,在她的手背上落下虔诚一吻,而后放开她。
“我最近一直在想,将另外一种存在当做信仰,当那存在不存在时,我们的意义就被抹去了,这真的对吗?……而更让我疑惑的是,我的父王很高兴,他说,终于不用战战兢兢地活着,不用假装对光明虔诚……”
柳余“哇哦”了一声:
“您的父王不虔诚?”
从那吻脚趾来看,可一点没有不虔诚。
“父王说,是的。他没法对另外一个人顶礼膜拜,还说,他相信这世上有许多这样的人,只是平时,他们都将自己裹得很好,因为怕被绑上火刑台……人的思想不该被禁锢,你看……”卡洛看向周围,“我父王很高兴,终于没有人来对着他的护卫指指点点了……在神殿瘫痪的时候,我父王的护卫队很好地接过了职责。”
世俗接过了权柄———
从历史来看,也只是高层权力的更迭而已。
柳余半垂下眼睛,并不表态。
至始至终,她只是为了自己。
至于意识的格格不入,那也与他人无关。甚至她和盖亚的冲突,更和他人无关。
“那雕像,”卡洛王子看着城池中央的雕像,“是你吗?”
柳余没有说话。
迄今为止,她都不明白这石像是从哪儿来的。
“我得去找我的母亲了。”
她道。
“弗格斯夫人?”卡洛王子摇头,“你找不到她,她被布鲁斯主教领着人看起来了。”
“为什么?”
“旧神陨落,而您曾经是神后,您的雕像现在却高高地在各大城池崛起……”卡洛王子低低地道,“没人是傻瓜。”
柳余没有回答。
是的,没人是傻瓜。
处在权利更迭的中心,他们比普通民众更敏锐。
“想用我母亲威胁我?”少女傲慢地一笑,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里有着还未褪去的哀伤,“那不可能。”
“抱歉,我该走了。”
她朝他礼貌地颔首,卡洛眼里的情感像是压抑许久、此时才放出来。
“弗格斯小姐,您……缺一个侍从吗?”
少年单膝跪地,率先向她做出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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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遥远的、遥远的迷雾中央,在新神苏醒的刹那,代表黑暗的神祇也睁开了眼睛。
他那双美丽的绿眸倒映着天空与星影,专注似又迷离,过了会,又闭上了眼睛。
一声叹息散入风中:
“贝莉娅·弗格斯……”
灰色迷雾无处不在,它们包裹着他的身体,像是要与他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