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长信的第三段末尾处提到两枚金币,是笔友先生随信附上的邮费。凯瑟琳仔细揣摩信件中的句子,良久才凭借二流小说家对文字的敏感,勉勉强强猜测出笔友先生可能将她的玩笑话当了真,以为她是个经济情况窘迫到付不起邮费的贫穷姑娘。
为了照顾她的感受,不损贬她的自尊心,笔友先生以“不应让一位淑女为他的多话付邮费”的理由寄来了这两枚金币。
凯瑟琳有些哭笑不得,心里打定主意写回信时将这两枚金币粘在信封后寄回去。
班纳特先生对几个姑娘的金钱并不苛刻,尽可能让她们在出嫁之前过得舒适。她们也并没有太多需要用钱的地方,尤其是凯瑟琳不爱如莉迪亚那样时常添置服装帽子和其他小玩意,食物和住宿都是家中提供,因而真没有“贫困”到连邮费都付不起。相反,她的生活对大部分努力谋生的英国人来说算是富裕。
她继续往下读,笔友先生谈及他对凯瑟琳新小说的一些想法。他大约是位性情温和宽厚的真正绅士,对凯瑟琳选择以以为妓.女为主角没有言辞激烈抨击,反而赞颂她对整个故事的精巧构思。
他期待凯瑟琳这个故事出版的一天。
她高兴地掀了掀嘴角,好久才把唇边翘起的弧度压平。略有得意地写下回信的第一句话:“亲爱的先生,感谢你的夸赞……”
再过了几天,宾利先生因为要回伦敦而不得不婉拒班纳特家吃饭的邀约。朗博恩邻里开始谣传宾利先生要带十几位优秀的青年男女来参加舞会,但很快这个人数又大幅度减少,估计只有宾利先生自己知道他邀请了哪些人来参加舞会。
伊丽莎白为宾利先生没能再次造访班纳特家感到颇为可惜,在家中与简和凯瑟琳说起这件事。简也觉得有些遗憾。凯瑟琳从稿纸中抬起眼,“亲爱的,你总会在舞会上见到他。我相信舞会上没有人不为班纳特小姐的美貌动心,宾利先生也不会免俗。”①
简红润的面颊浮上一分羞涩,她天性不爱与人争论,面对妹妹的打趣,她并不能如伊丽莎白一样不落下风打趣回去。
等简上了楼,伊丽莎白靠过来——她是家中唯一一个知道凯瑟琳在做什么的人。毕竟同在一个屋檐下,瞒过不管事的班纳特先生、一心记挂女儿婚事的班纳特太太还有其他几个姐妹都不是难事,但要瞒过一个素来聪明敏锐的伊丽莎白可就一点儿也不容易。别说凯瑟琳还要时常购买纸张和墨水。
她也没有故意遮遮掩掩,干脆将伊丽莎白当成了一个现实的“素材库”,从和伊丽莎白的谈话中得到了不少创作灵感。
“我总觉得你似乎不太喜欢宾利先生?”伊丽莎白若有所思。
凯瑟琳眨了眨眼:“有吗?”
“也不是不喜欢,但你的反应太平淡了。”
“我要是轻易喜欢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那说不定以后该偷偷藏在被子里哭的人可就是我啦。”凯瑟琳放下了鹅毛笔,侧过身看着伊丽莎白。这是她对谈话者的尊敬。
开完这个玩笑,凯瑟琳脸色严肃了一点:“莉齐,你要相信我并没有不喜欢他,我只是难以对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人生出好感。如果他愿意成为我其中一位姐夫,我肯定会再喜欢他不过。前提是他得是位合格的姐夫。”
凯瑟琳说着又忍不住微笑起来。
“基蒂,能赢的你芳心的人一定是位真正的绅士。”
伊丽莎白说。
“等‘真正的绅士’出现我们再来谈论这个问题吧。”凯瑟琳不着痕迹揭过。
她暂时没有和任何人吐露自己对婚姻的想法,因为她无法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会随着时间改变。
因为她确实还太年轻。
等她真正彻底确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过于出格,她会和父母姐妹一起好好谈一谈,尽量劝服她们接受自己的想法,不要为自己担忧。尤其是班纳特太太。
举办舞会的那天,班纳特家早早用了晚餐,凯瑟琳穿了一条不起眼的白色修米兹裙,和几个姐妹一起赴宴。②
坊间本来谣传宾利先生要带六个姐妹来参加舞会,但事实上舞会这晚加上宾利先生一共也就来了六个人——宾利先生和他的两位姐妹,一位卡罗琳·宾利小姐,一位赫斯特夫人。赫斯特夫人的丈夫也与他一同出席了宴会,他瞧着是个标准的绅士,但没引起在场年轻小姐太多的注意。最后是两个相貌堂堂的青年。③
舞会开始不到五分钟,这几位打伦敦来的绅士淑女名声就传遍整个舞会。
就连待在僻静角落里的凯瑟琳也听了一耳朵八卦,人们对宾利一家大肆夸赞,说他们都是派头十足的绅士淑女,但随他们来的那位宾利先生的挚友,费茨威廉·达西的风评不到半场舞会就跌入谷底。
——他傲慢、冷漠、自视甚高,连他那大片据说年收入超过一万英镑的地产都没能挽回这位先生的形象。
至于另一位奈特利先生,传言说他是达西先生的商业合作伙伴,在英格兰北面结识,这一次恰好受宾利先生盛情邀约才来了梅里顿。
他比达西先生和宾利先生要稍微年长几岁,但相貌一点儿也不输他们,为人温和稳重。虽然他也不和舞会上的女士们跳舞,但态度并不引起大家的反感。
另外卡罗琳·宾利小姐与人交谈间透露,奈特利先生是一位地方长官。但有心人没有从宾利小姐这打探出这位先生年收入几何。
也许是宾利小姐也不能知道得更多,无法向外人透露。
一个或许十分富裕的地方长官,其吸引力还是比不上已知的【五千磅】和【一万磅】更惹人谈资。④
不过她爸爸对奈特利先生十分感兴趣。这可能是因为他们都担任了地方长官一职。⑤
凯瑟琳坐在舞会中的长椅上,小心抚平裙子上的褶皱,眼神漫无目的四处扫荡。
她太无聊了。
但她不想去跳舞。跳舞是一件更无聊的事情。
凯瑟琳拒绝了一位年轻人的邀舞,慢慢摇着装饰白色羽毛的檀木缎面扇,留心班纳特家几个姐妹的动向。
莉迪亚答应了卢卡斯家的小儿子跳舞的邀约;玛丽坐到了钢琴旁;简在司仪的介绍下和宾利先生认识,凯瑟琳几乎能看见他们之间犹如实质的、一见钟情的爱意;伊丽莎白结束了舞曲,拨开喧闹的人群,朝凯瑟琳的方向走过来。⑥
在伊丽莎白走过来之前,夏洛蒂·卢卡斯已经在凯瑟琳身边坐下。她是伊丽莎白的闺中密友,和班纳特家几个姐妹关系都算不错。
“基蒂,你不去跳舞吗?”
“你不也没有去吗?”凯瑟琳顺口反问。夏洛蒂摇摇头:“舞会上年轻的男士们太少了。但是基蒂,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有很多绅士愿意邀请你跳舞。”
凯瑟琳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单身的男女参加舞会多是为了谋取一桩婚事,比起班纳特家美貌远近闻名的姑娘们,二十七岁的夏洛蒂·卢卡斯,样貌平平无奇,嫁妆也不丰厚,显然不是绅士们谈婚论嫁的最佳对象——世人评价一个未婚女性的价值,几乎全部取决于她的脸蛋和嫁妆。
“我更愿意看他们跳舞。”凯瑟琳眨了眨眼,“但是如果可爱的卢卡斯小姐这么一说,我就想要跳舞去啦。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邀请您共舞一曲?”⑦
夏洛蒂聪明通达,她马上明白过来凯瑟琳这么做的意图——为了避免她在舞会中没有人陪伴而感到尴尬。
“走吧,让我和那些绅士们见识一番卢卡斯小姐的风采。”
凯瑟琳伸手,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伊丽莎白看见自己的妹妹牵着自己密友的手走到了舞会列队的最后,略感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坐到中途休息的长椅上。
凯瑟琳和夏洛蒂的举动引起了舞会现场一点小小的骚动,但没多久,大家就热情欢迎两位淑女一起加入这曲舞蹈。
两位正在谈法律的先生也注意到了这动静。
“两位引人瞩目的淑女。”
奈特利先生朝舞会中心看了眼,温和地微笑。
“那是卢卡斯家的大女儿夏洛蒂,和我的女儿,凯瑟琳。”
班纳特先生回答。
奈特利先生早听人说了班纳特家五个女儿的美名,但他无心在舞会上寻觅一位合适的妻子,故而没有留心。
此刻,他真心实意地夸赞班纳特先生:“您的女儿个个都风姿出众。”
班纳特先生对此不置可否,可凑过来的班纳特太太将这话当成了恭维,喜笑颜开:“奈特利先生,您可真是太有眼光啦!我的宝贝女儿们在梅里顿没有人见了不喜爱她们的!”
“如果您想要结识她们其中的一位,我很乐意为您引见。”
班纳特先生对自己太太的冒失和荒唐已经习以为常。
奈特利先生并没有表露反感,他言辞委婉地拒绝了班纳特太太,并表示这并非是几个姑娘的问题,而是他认为自己插不上年轻姑娘们的话题,不要让年轻姑娘们和他这样的人相处感到为难。
班纳特太太遗憾地说了几句,紧接着就试图打听奈特利先生的身价,看他是否有足够的英镑与她的某一位掌上明珠相匹配。
班纳特先生阻止了她。
“班纳特太太,你该回到舞会中去啦,我看朗太太很想和你谈一谈。”
班纳特太太正是从朗太太那儿过来,孩子爸爸这么一提醒,她马上想起自己的来意,抱怨:“班纳特先生,你看看你的女儿吧!她宁可和夏洛蒂跳舞,也不愿接受一位绅士的邀约!”
“她可真是叫我操心地头疼!”
伊丽莎白就坐在不远处,将三人的动静听了个彻底。她从心底为自己母亲迫不及待把几个女儿嫁出去的想法感到羞愧。
她一抬眼就能看到站在另一边的达西先生,他态度高傲冷淡,对班纳特太太的言语很是反感。
一首舞曲结束,宾利先生从舞池中脱身出来,走到达西身边。
另一边,凯瑟琳也结束了和夏洛蒂的舞曲,她挽着夏洛蒂的胳膊,另一只手摇着她的白色羽毛缎面扇,与夏洛蒂谈笑宴宴,朝伊丽莎白所在方向走去。
她没走到伊丽莎白身边,就听那位与整场舞会都格格不入的达西先生冷冷地说:“她还过得去,但是还没漂亮到能够打动我的心。眼下,我可没有兴致去抬举那些受别人冷落的小姐。”⑧
他说的不是别人,就是伊丽莎白。
凯瑟琳松开挽着夏洛蒂的手,合上缎面摺扇,脸上笑容淡去几分。
“先生,一位女士受不受冷落可不由您的抬举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