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地一声巨响, 劲风震得温摩睁开了眼睛。
一块门板几乎是贴着她的鼻尖从天而降,巨大的力道令它陷入地面,挡在她的面前, 下一瞬, 一连串“笃笃”声像是密集的雨点砸在门板上。
那是箭矢射入门板的声音。
这道门板精工细制,乃是上面卧房那一扇,被人现拆下来充作巨形盾牌, 挡住了所有的箭矢。
温摩全身僵硬, 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没死!
她还活着!
“阿摩!”
姜知津飞奔而下,推开门板。
温摩看见门板砰然倒地, 背后扎满了箭矢,代替她成为了一只刺猬。
门板后的人安然无恙,姜知津松了一口气, 但见粗大的铁索捆着温摩,他的心立刻又重重揪了起来, 想找到办法帮她解开铁索和锁扣。
“心儿,劳驾。”温摩的视线直接越过了姜知津, 落在他身后的宁心儿身上, 声音有点低哑, “对面墙上有一道暗格, 暗格中有机关, 用力按下就可以。”
她的暗器和医术都那么精妙, 一双手灵巧无双,很快就找到了机关。
“喀啦”一声响, 锁扣松开,铁索滑落在地,温摩一直被箍得不能动弹的身体, 终于重获自由。
她的左手手腕因为挣扎而磨出了血,右手虎口更是鲜血淋漓,铁索松脱的时候内脏一阵疼痛,嗓口的腥甜再度冒出来,被她咬下咽了下去。
但起身的动作因此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
一双手及时地扶住她。这双手修长白皙,曾经捧着书给她读过姜炎的故事,曾经沾着药膏给她上过药,曾经在她因为噩梦而无法入睡的时候轻轻抱着她……这双手给过她太多太多的温柔和美好,她沉溺其中,从来没有怀疑过,一切都会是假的。
那名黑衣人站在他的身后三步处。这是一个很妙的位置,差不多处于密室最中间,可以防范任何一处出现的危险。
方才就是他掷下的门板,救了她一命。
他这一次没有蒙面,但温摩认得他那双眼睛,那正是帮她杀徐广、又帮她救了忠伯的黑衣人。
从徐广私宅那一次开始,她就对他充满谢意与敬意,同时也对他身后的人十分好奇,现在她终于知道了,那个人就是朝夕都在她身边的姜知津。
为什么她一直都没有发现呢?
有那么多次,他出现的时机都是巧之又巧,还有好几回,他的破绽明明那么明显,连温岚都提醒她注意,她却统统无视,全没当回事。
因为在她的心里,她的津津最可爱最单纯最天真,最不可能玩弄心机,最值得她相信。
此时此刻才知道,原来所有的深信不疑,全都是执迷不悟。
从头到尾,她没有看过姜知津一眼,此时稳住身形,用力甩开了姜知津的手,然后走向姜知泽。
她的脚步虽有几分虚浮,步伐却异常坚定。
姜知泽倒在地上,但是还没死,他在最后一刻避开了心口要害,弯刀扎进了他的腹部,大量的鲜血从衣下渗出来,将他的蓝袍变成了一种深邃的紫色。
弯刀很长,刀柄随着他的呼吸跟着一颤,一颤。
“你……你……”他死死地盯着温摩,艰难地呼吸着,血沫子从他的嘴里涌出来,阻止他说话。
“姜知泽,在你折磨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会有今天?”温摩披散着头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要把他这个模样用力地刻进脑子里,以覆盖上一世那个化为灰烬的自己,“我想过很多次,很多很多次,我要把你送上这些刑具,让你一样一样尝个遍,然后才让你死,我甚至还想过为你选择一个死法,比如是一刀一刀凌迟你,还是给你灌下毒药,让你的身体一寸一寸慢慢僵死。”
姜知泽的眼神中露出一丝明显的恐惧。
“你怕了?”温摩微笑了一下,笑容短暂而冰冷,“你不是很喜欢看别人害怕么?现在自己也能尝尝这个滋味了。”
姜知泽摇头,嘴里发出含糊的声响,“不……不……”
这样的恶念时不时便会冒出头,每一次她被上一世的记忆惊醒,都要靠着那样的想象强行将恐惧与痛苦镇压下去,但这一天真正来临,看着他挣扎恐惧的样子,她心中却只有厌恶,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真可惜,她不是他,不能让他尝一尝她所受过的痛苦。
但也庆幸,她不是他,她是个人,不是恶魔。
她缓缓伸出手,握住刀柄。
只要拔出刀,他必死无疑。
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住手!快住手!”
头顶上大片的脚步声纷沓而至,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三叔公在一众族人的扶持下下了台阶,身上只胡乱披了件外袍,显然是才从床上爬起来。
“少夫人住手!”
六叔紧随其后,也带着不少人马,显然以为这是决战时刻——他要活捉姜知泽,然后以包庇重犯的罪名将三叔公打压下去,从此姜家就是他的天下!
这间密室大约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到处挤满了人。
六叔率先发动进攻:“您老是怎么想的?姜知泽可是钦犯!他罪大恶极,死罪难逃,您怎么能把他接回姜家?这不是要陷我们姜家于不仁不义之地吗?”
三叔公冷冷一哼:“我活了七十年了,哪一次陷害过姜家?”
温摩冷冷地看着他们。
京城是天下间最黑暗的地方,而姜家又是京城最黑暗的地方。
他们每个人心中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随时打算置身边人于死地。
她厌恶这里,非常非常厌恶。
她懒得理这些人,准备拔刀。
“三叔公……”姜知泽咬牙吃力道,“救我……”
“少夫人万万不可拔刀,我救他一命,乃是为了姜家!”三叔公急忙道,“姜知泽是有罪之身,但姜家嫡系只剩这一脉,二公子是个傻子,只有靠姜知泽生下孩子,嫡系才能延续,这是关乎姜家千秋万代的大事啊!”
“哈!”温摩仰头笑了一下,“他就是用这个理由说服你帮忙的?”
“子嗣乃是千秋大事,我这也全是为了姜家着想……”
温摩打断三叔公的话头,“你上当了。”
三叔公不解。
温摩睥睨刀下的姜知泽,淡淡地道:“你觉得为什么他娶了两任妻子都没有留下孩子?他根本就不能算是个男人,你永远也等不到他生下姜家嫡系。”
此言一出,满屋子人都愣住了。
“啊——”这句话戳中了姜知泽一生最虚弱最深的痛处,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坐了起来,想要扑上去掐死温摩。
温摩反射性抽出了刀。
大量的鲜血喷涌而出,姜知泽的动作僵住,眼睛暴突,转瞬间,像是木偶被抽去了支架,生命从他身上彻底消失。
晃了晃,倒在地上,眼睛直直瞪着上方,眸子里充满不甘和怨毒,再也不动了。
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密室里再无半点声息。
血溅上了温摩的衣摆和鞋尖,温热,肮脏。
温摩面无表情地脱下外衣,踢了鞋子,转身就走。
“站住。”六叔第一个反应过来,“少夫人,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了人,可不能这么一走了之。”
温摩已经踩在了台阶上。
台阶冰冷,寒意从赤着的脚底直往心里钻。
她慢慢地回身:“你说什么?”
她身上的寒意好像能从周身散发出来,六叔只觉得空气一阵冰冷,呼吸难以顺畅,但他绝不会在一个女人面前退缩,他大声道:“少夫人不要误会,非是我要为难你,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杀人总归是大罪,少夫人还得守规矩才是。”
“哈哈哈哈!”
温摩站在台阶上,放声大笑。
规矩?去他妈的规矩!
姜知泽是朝廷钦犯,皇帝的诏令是生见人死见尸,她是朝廷命官,为国除害,份所应当,这些人讲什么规矩,只不过是想往她头上栽个罪名,好让嫡系让道,让旁系上台罢了!口口声声规矩礼法,面皮底下全是私心私欲!
这就是京城!
“对,我杀人了!”温摩抬起下巴,弯刀指向六叔,“我能杀一个,就不介意再杀你一个,你再多说一句试一试!”
她身上杀气四溢,如有形质,六叔再也扛不住,后退一步。
温摩一点一点收回刀,视线从姜家诸人脸上扫过,确认没有一个人再敢出声,她转过身,踏着台阶,一步步离开。
姜知津站在密室中,仰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台阶上。
她一离开,姜家的嫡系与旁系立即陷入了争吵之中,彼此指责谩骂,吵得不可开交。
“公子。”宁心儿轻轻唤了一声,提醒他眼下是最好的时机,姜知泽已除,他再也不用装傻,只要让这些人知道姜家嫡子并不是个傻子,一切的争端就再也没有了意义,他便是姜家的家主大人。
但姜知津仿佛听不见。
台阶的尽头只剩一片空气,他的视线却依然凝固在那里,仿佛要从里面勾勒出一个温摩的虚影。
忽地,他冲了出去。
冲上台阶,冲出门外,外面星辉淡淡,温摩的身影在星光下纤长窈窕,只是背脊挺得笔直,看上去无比孤独。
“阿摩!”
他喊着她的名字,心中只有一个想法,追上去,抱住她,跟她说对不起,她骂他也好打他也好,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她原谅他。
只是刚冲到近前,一把弯刀便挡住了他的去路。
“别过来。”弯刀抵在他的喉咙上,温摩是反手挥刀,没有回头。
“阿摩……”平日里,他的花言巧语信手拈来,这个时候舌头却像是有千斤重,只能干巴巴地道,“你听我解释好吗?”
“不必了。”温摩背对着他,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情绪,“你自幼装傻,一切皆是为了今日,当然不能告诉外人,以免坏了你的大计。我理解你,也佩服你,但我喜欢的是那个天真单纯的津津,不是惊才绝艳的姜二公子。”
说完,她收刀,快步离开。
“阿摩!!”姜知津心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寒意,七岁那年经历过的恐惧仿佛再现了,他好像在此时变成了当初那个手足无措的小男孩,无助地叫道,“阿摩,你等我,你等等我……”
温摩的脚步停下了。
可姜知津还来不及欢喜,她从手腕上解下一样东西,朝后扔了过来。
姜知津接住,低头一看,整个人怔住。
“你我之间,到此为止。”
温摩的声音冷静,飘忽,遥远。
她拂衣而去,再不回头。
星光洒下来,带着一丝凉意,仿佛给地上铺了一层银白色的霜。
姜知津站在星光下,像是给冻住了一般,一动不动。
一根五彩细绳躺在他的手心,上面拴着一只小小香包,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