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陇西王府的马车在老宅子大门口停下。
等候已久的阿重从门里迎出来,扶着自家小主人下车,“世子爷今天在宫里过得怎么样——哎呀, 怎么在发呆呢。当心脚下。”
徐长史也抱着一叠请帖迎出来:“世子爷,今天又有许多家送了拜帖过来, 邀两位世子爷赴宴。这些拜帖怎么处置呢。”
池萦之从发呆里回过神来, “每天要去东宫点卯, 哪有时间赴宴。语气委婉些,原因讲清楚, 下给我的请帖都谢绝了吧。”
“那楼世子这边——”
楼思危跳下了车,从两人身边走过,咕哝着说,“谢绝谢绝!每天锄地都累死了,谁有空赴宴。”
池萦之的心思还有一半留在宫里, 和楼思危并肩踏进家门。
楼思危低声抱怨着:“本来每天锄锄地, 聊聊天, 日子过得还行。以后太子爷经常过来盯着,那岂不是天天给咱们要穿小鞋?”
池萦之回了家, 通体舒畅,很快便想开了。
“如果太子爷存心要给咱们穿小鞋,怎么小心谨慎都能寻出错处来。算了,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
说完,她掩口打了个呵欠,去后院歇着了。
——她没想到,第二天入宫点卯, 太子爷没来盯着他们穿小鞋,一大早的, 东宫厨房却给她送来了一大海碗新鲜烹制的鹿茸鹿血羹。
“得了太子爷吩咐,今日的鹿茸鹿血羹特意没有放药材,单只是鹿茸鹿血两味药便有用的很。池世子年纪尚小,身子还没长成,多喝些羹汤,对体格益处良多。太子爷口谕,还请沈侍郎看顾着池世子务必喝完。”
沈梅廷接了东宫口谕,自己也感觉有点儿不对劲,摸了摸鼻子, “我这守心斋陪客的差使,怎么越来越感觉是陪吃陪玩儿来着……”
池萦之无语地看着那一大碗材料十足的羹汤。
昨天答了一句当归老母鸡不好喝,那位也不知道怎么想歪了,今天居然送来了补血壮阳的鹿茸鹿血羹。
在沈梅廷的督促下,她小口小口地把整碗鹿血羹喝完了。
滋味还挺好的,药材放得少,没有苦腥味,鲜香软滑,唇齿留香。
喝羹用了一刻钟。
喝完了气血流通,浑身燥热,恨不得在冷风里脱了外袍子,跟韩世子一起跑圈。
楼思危锄了一个时辰的地,擦着满额头的汗过来廊下休息,迎面注意到池萦之血气红润的脸颊,白玉般的额头热出点点汗珠,拿手扇着风。
“宫里的鹿血羹药效这么足的吗?”他诧异地看了池萦之一眼,凑过来问,“叔啊,下次再有,分我一半呗。”
池萦之当场答应了,“你和韩世子一人一半吧。”
早上喝完了汤羹没事做,池萦之坐在大黑檀木书桌后面,磨磨蹭蹭地准备看书,却一眼瞥见了昨天太子爷过来打开的暗格。
暗格上的小铜锁可能是临时加上的,司云靖自己都不在意,昨天打开了便没有锁回去,挂在旁边。
昨天暗格打开时,池萦之是站在旁边的,里面并没有如她以为的放了机密之物,只有一大一小两个方木盒子。
八角镶云母边的小木盒是个印泥盒子,昨天拿出来用过了。
还有个大的方形四角雕莲花沉香木盒,看起来沉甸甸的,里面不知放了什么,池萦之盯了半天没敢动,但左看右看,总觉得四角的莲花雕刻有点眼熟,似乎曾经在哪儿见到过——
“哎哎?这儿藏了好东西。”同样闲着没事干的楼思危凑过来,看见打开的暗格,抬手就把四角莲花沉香方木盒拿出来,啪的打开了。
一堆杂物中间,安静躺了一只精致的纯金风信子脚铃铛。
楼思危随手就把那金脚铃提溜出来了,在半空里晃了晃,叮铃铃一阵细碎乱响,
“看不出来啊,太子爷的暗格里居然藏了个脚铃铛!叔你过来看,太子爷的脚铃铛挺像你随身戴的那只呀?你看那花纹都挺像的——”
池萦之劈手把风信子金脚铃抢过去,扔回了方木盒,啪嗒盖起来,塞回了暗格里。
她想起来了。
这眼熟的四角雕花沉香方木盒子,可不就是梦里的静室中……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精美女子首饰,逼着她挑选佩戴的那个盒子吗!!
现实里的物件冷不丁地和剧本情节的细节重合了,惊得池萦之一阵心脏狂跳,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
她抬头四顾,以全新陌生的眼光重新打量这间守心斋。
大小倒是和梦中那间静室差不多,冰裂纹雕花窗户的式样也像,但布置陈设什么的完全不对。
类似形制的宫室,在皇城里没有一百间也有八十……
池萦之砰的把脑袋靠在大书桌面上,半天没动。
隔了一天的中午,池萦之的桌上果然又放了碗鹿茸鹿血羹,楼思危却没敢喝。
因为太子爷又来了。
“昨日宫里出了件大事,说与你们听。”
司云靖径直走到明堂正中的大书桌背后,拉开黑檀木交椅坐下了,淡淡道,
“辽东王出事了。”
短短六个字仿佛一声惊雷,惊得守心斋里三位世子差点跳起来。
羽先生站在窗边,清了清喉咙,慢条斯理地从头说起,“话说五家藩王奉召进京。三位世子呢,在东宫守心斋,汝阳王和辽东王两位王爷跟随陛下那边侍疾。”
所有人安静地听着。
“昨日陛下精神好了些,下午起了身,在宫里设宴召见汝阳王和辽东王两位王爷,说笑间偶然提起了这次祝寿的贺礼。辽东王提到他准备的贺礼乃是一件罕见的纯白鹦鹉,会祝寿,会诵经。陛下起了兴致,便要提前看一看。谁知道看一下呢,就看出事了。”
说到这里,羽先生一摊手,
“辽东王精心准备的诵经鹦鹉,遣人送进了宫里,掀开帘布时,居然已经在笼子里四脚朝天,出气多,进气少。陛下勃然大怒,当场就要处置辽东王。辽东王扯着嗓子喊冤,说那鹦鹉一路从辽东到京城数百里都活蹦乱跳的,进了趟皇宫就不行了,显然是有人要陷害他。——到现在人还押着呢。”
说到这里,羽先生停了下来。
司云靖接过去道,“对于辽东王的贺礼出了岔子这件事,三位有什么看法。”
守心斋的三位藩王世子你看我,我看你,过了半天,谁也不说话。
司云靖等了一会儿,等不到任何看法意见,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侧过身去,抬头看了看沈梅廷每天涂红一瓣梅花的消寒图,空白花瓣只剩十瓣了。
“还有十日。十日后便是除夕,也同时是陛下的万寿节的正日子。辽东王的贺礼提前出了岔子,你们三位的呢。”
韩归海哼了一声,语气带刺地道,“辽东王猪油蒙了心,居然进献活物,这才出了事;臣的贺礼可不是活物。太子殿下放心,臣这边出不了岔子的。”
楼思危也急忙保证,“臣的贺礼同样不是活物,出不了岔子。”
“你呢。”司云靖对着池萦之抬了抬下巴。
池萦之想了想,“臣的贺礼不是活物,还挺大挺沉的,应该也不会出岔子吧……”
司云靖站起身来。
“京城是各方势力扎根之地,原本就水深难测,陛下寿诞即将到来的关键期间,不排除有人趁机把水搅得更浑。你们各位的人呢,孤是放在正阳宫里看着了;但是各位的寿礼按规矩需在万寿节当日入宫,还请三位各自当心,小心看护好,莫要出了差错。”
他今天的日程忙得很,守心斋里三个不省心的敲打完了,不多停留,起身便走。
守心斋里几个人到门边拜送。
池萦之琢磨着他刚才的话的意思,
‘把人放在正阳宫里看着’……
不会吧,把他们三个整天圈在守心斋里,难道不是防备着他们闹事,而是——护着他们不出事?
这么好心??
不可能吧?!
司云靖走到门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看了池萦之一眼。“池小世子今日做了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池萦之早有准备,应声回答,“早上点卯后便坐下吃糕,吃完读书。读完又吃……”
“这两天的鹿茸鹿血羹都喝了吗?”
池萦之一愣,实诚地回答,“大部分都喝完了。偶尔有点剩下的……”
“增重多少?过秤了没有?”司云靖打断她问。
池萦之又是愣了愣,“还、还要称重的吗?这个臣倒是没有……”
司云靖赶着回前殿议事,皱眉上下打量了一眼她的身板,简短地吩咐沈梅廷,“拿秤来。把池世子和楼世子都秤一秤。”
沈梅廷挠着头去找守心斋里伺候的主管太监要来了平日里秤货的大秤,称量了两人的体重,附耳报了过去。
司云靖听了,顿时不悦地一皱眉,“身量只差了一两寸,却差了三十斤……”
若有所思的视线盯在池萦之和楼思危两人身上来回打转。
两人仿佛被猛虎盯上的两只兔子,齐齐屏住了呼吸,把头埋得低低的。
楼思危心里默念着,“快走快走快走……”
池萦之心里默念着,“别狗别狗别狗……”
守心斋里寂静无声,谁也不敢讲话。
就连刺儿头韩归海都闭了嘴,视线垂地,默默地揣度着这位的用意。
司云靖站在门槛外,正在思忖的时候,守心斋院门外却进来了一个前殿上值的文官,脚步匆匆地过来寻人,附耳低语了几句。司云靖听了后,一言不发,带着令狐羽直接迈出了门去。
池萦之和楼思危两人绷紧的肩膀脊背松弛下来。
“吓死我了。”楼思危捂着狂跳的心脏,“我还以为太子爷嫌弃我太重了,要我跟韩世子一样跑圈呢。”
池萦之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喃喃地道,“我觉得,他不是嫌弃你太重,是嫌弃我太轻……”
她来回打量着楼思危还没有脱去少年青涩但已经显得颇为宽阔的肩膀和厚实的肩胛脊背,
“你看,平日里你和韩世子一个跑圈,一个锄地。只有我吃东西。我觉得太子爷的意思跟你想的正好相反,他、他是不是要把我喂得和你一样重……”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陷入了沉默。
楼思危琢磨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太子爷的意思可能就像池小叔说的那样。
他赞同地说,“叔你确实太瘦了。男子汉么,还是壮实点好。”说着捋起袖子,展示了一下手臂上的肌肉,“每天吃完宫里的药膳,不如跟着我锄地吧,腰背手臂的肌肉练起来,体格长得跟我差不多就行了。”
池萦之:“……”这是什么人间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