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过来的军医大夫是个尽职尽责的, 把药箱打开,催促着脱裤子查验伤情。
池萦之心里藏着秘密,如果说军营里最不想看见的人物, 朱瓴当之无愧排第一,军医得排第二。
她当然不可能让熟悉人体构造的军医近身, 想了想, 悄咪咪凑过去耳语,
“其实我的男人要害之处没出毛病。只是骑马太急,大腿磨破皮了而已。我怕说出去引得太子殿下不悦责骂, 还请老大夫医者仁心,就说是小伤,给瓶金疮药就行啦。”
送走了震惊的军医,池萦之把金疮药收进了怀里,往床上一躺。
朱瓴还在她原本的帐子外跪着呢。今天应该是安生了。
问题是太子爷今晚就会在中军大帐里跟她做室友了……也不知道要做多久的室友, 等朱瓴走了还能不能把自己的床移回去。
不, 就算做一晚上的室友也不行。
军医好糊弄, 但如果太子爷回来了,吩咐一句‘把裤子脱了, 孤查看一下伤情’,她是抗命呢还是遵命脱裤子呢……
唉,前有狼,后有虎。
池萦之开始怀念之前两天独自在河边大营附近野营烤肉的快乐生活了。
坐在行军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她有了个主意。
但主意施行起来吧,又感觉有点对不起策马狂奔数十里把她从河边营地捞回来的太子爷。
然而,虽然感觉对不起人家, 比起今夜脱裤子掉马的风险来说……
唉,没办法, 还是对不住他吧。
池萦之摸着胸腔里突突乱跳、隐约发痛的良心,默默地想着——给他留封信?
留封信把人安抚一下,总好过不告而别伤人。
……
司云靖在几位高级将领的陪同下,走遍了军营,与中低层将士聊了一晚上的天,又一起用了晚食。
夜色深沉,到了军中就寝时分,他在众将陪伴下走回自己的大帐外,将领们纷纷告辞离去,司云靖掀起帐子的时候才想起,下午似乎命人把池家小世子的床移过来了。
这小子看起来是个好脾气的,平日里说话也温温软软的,有时候却又硬气得很。
在山林里那几天也不知道伤到了哪里,严重不严重,跟随回来的路上半点不吭声。还是自己闻到了他身上的血气,猜出来了。
军营里伙食不怎么样,身上又受了伤。在京中一个月养胖了几斤,这次带他出来,回京时也不知会不会瘦了……等回去守心斋,拿秤再称一称。
短短几步之间,他打定了主意,要亲眼看看伤处。
毕竟是自己把人带出来的,又是被丢在河边大营那两天伤到的。伤到了哪里,伤势严不严重,池家小世子避而不谈,可能是怕传出去伤了自己身为储君的仁厚声誉。
想到这里,司云靖有些懊恼。
能走动如常,看起来不是什么紧要处的伤,不过还是不要大意的好。
隔着六扇大屏风,他吩咐道,“萦之,出来把衣裳脱了,让孤看看伤处。”
回答他的是满室安静。
司云靖又抬高声线重复了一遍,说,“都是男子,没什么好害羞的。伤口尽快查验一下的好。”
帐子里伺候的高大年欲言又止,抬眼看了自家殿下一眼,又低下了头去。
司云靖敏锐地问他,“怎么了?”
高大年呐呐地道,“下午时军医来了一次,说没什么大碍,很快便出去了;傍晚时,池世子说他的伤口敷了药,不碍事啦,背了箭壶,牵着骤雨卷风出去打猎了。”
“……打猎?”
司云靖抬头看了看浓云密布、山雨欲来的天色,冷笑一声:“这等天气,出去打猎?胡闹!竟没有一个人拦他?”
高大年尴尬道,“老奴去拦啦,拦不住。朱大将军现在还在池世子的帐子外头跪着呢,池世子又不是军中的人,军中将领们没一个敢出来阻拦的……都等着殿下回来定夺。”
“军中将领没一个敢拦的?”司云靖冷笑一声,“没一个拦着,只怕都要替朱瓴出气,等着看他上山出事呢。”
高大年见太子爷的脸色不对,感觉大事不好,急忙补充道,“殿下请勿忧心,之前下令盯着池世子的探哨连同十名军中好手,至今严格奉命,傍晚时都跟着池世子出去了。”
司云靖面色稍霁,“人往哪边山林里行猎去了?指给孤看。”
池世子留了封信下来,指明要给太子殿下亲拆。
“臣感念殿下夜奔救命之恩,萦之已无大碍,趁夜上山,给殿下猎一只猛兽回来,献为谢礼。”
司云靖看了两遍,伸手按了按高挺的鼻梁,随手把信纸揉成一团。
‘夜奔’……
池家那个不爱读书的小混蛋,这两个字是这么用的吗!!
……
池萦之披着厚重的蓑衣,马鞍两边的行囊里鼓鼓囊囊塞满了火折子、芝麻饼,大肉包,防身的匕首插在靴筒里,长弓和箭壶随身背着,在暮色里牵着骤雨卷风,小心地避过枯枝路障,愉悦地沿着蜿蜒山道往山腰上走。
黄探子啃着肉饼牵马跟在后头,边吃边劝, “池世子,您兴致上来真能吓死人,好端端的军营不待,跑到山上来猎什么猛兽呢。听小的一句劝,这么大的风,半夜肯定有场大雨。今晚的山洞一定要选好了,一不小心雨水倒灌进洞里,您就等着梦里划船吧。”
池萦之才不担心。
比起当着太子爷的面脱裤子验伤的刺激场面,梦里划船算个屁。
“黄哥,你在山里经验更丰富,帮我选个合适的山洞呗。”
黄探子带着十个好手,举着火把,在方圆五里的山林里转悠了好几圈,花费了半个多时辰选中一处废弃的熊瞎子洞,十来个汉子张罗了片刻,把山洞布置得舒舒服服的,篝火点起来,烙饼烤上了,退守到山洞外头了。
“世子爷先歇一晚,明天如果没下雨就打猎。我们就在不远处找地方歇着。有事大声喊一句,我能听见。”黄探子出去前嘱咐道。
池萦之感激地道了谢,趁山洞里没人,把身上一塌糊涂的里衣换了,烤得暖烘烘的厚重大蓑衣披在身上。
吃饱喝足,又没有危险的室友盯着,很快陷入了香甜的梦乡。就连山洞外的阵阵春雷也没有惊动她的美梦。
一觉睡醒,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她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在温暖的火光映照下眯着眼睁开一条缝……
背对着她,面对着篝火方向,坐了个高大挺拔的背影。
那背影看起来还挺眼熟,两条大长腿伸的老远。
池萦之呆滞了片刻,眯着的眼睛逐渐睁大……
她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闪电般地抓过蓑衣披在身上,急忙翻身查看身下草褥有没有血迹。
妈的,红了一块。
她压着疯狂乱窜的心跳,急忙坐直起身,用腿压住了那块脏污的草褥,摆出云淡风轻的语气来,
“殿下怎么、怎么又跟来了。”还是不小心结巴了一下。
司云靖并不回头,只是扬了扬手里薄薄的一张信纸。
“孤上山来寻一个昏了头的傻蛋,告诉他,孤的内库里塞满了各地进贡的熊皮虎皮香獐子皮,各式猛兽都有,不缺货。”
池萦之呆滞了片刻,带着笑意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自己不声不响从军营里跑了,这位……居然没生气?还挺高兴的?
池萦之警惕地盯着前方的背影,心想,诓我呢?
还是传说中的怒极反笑,要出大招儿了?
她清了清喉咙,摆出诚恳的态度来,端正跪坐,自我检讨,
“经过一夜的反思,臣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臣不应该贸然出走,臣竟然没有当面恳请殿下同意,实在是——”
下面没说完的话,在前方烤火的背影蓦然起身的时候,被吓回去了。
池萦之震惊地仰头,面前之人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前方的身影压下,极有压迫感的阴影笼罩在上方。
她忍不住往后缩了缩,把蓑衣拉紧了些。
“殿下想想想做什么,你你你身份贵重,别别别亲自对臣动手啊……”
司云靖好笑地压下身子,撑着石洞壁,把努力缩成一小只鹌鹑的池萦之圈在影子里。
“抬头。”
池萦之深吸口气,视死如归地猛抬起头来,差点撞到太子爷的下巴。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呢,对你动手?”他轻嗤了声,“你这无法无天的小混蛋,也值得我亲自动手。”
说着,抬手敲了她脑门一记。
砰的一下,池萦之白皙饱满的额头被敲红了一块。
她倒吸口冷气,揉了揉自己的脑门。
司云靖看得有趣,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原本睡了一晚上睡散了的头发,被揉地更散乱了,几绺乱发垂下了耳际。
司云靖站直起身,悠悠道,“你这个人呢,我从小便熟知的。虽然从小到大胆大妄为,没心没肺,但做人有那么几分良心。对我呢,倒也有几分诚心诚意,不是外面那些冲着身份结交的货色。——昨晚冒着雨跑到山上围猎,你的忠心,我看出来了。”
他走回篝火旁,继续烤火,悠然道,“昨夜上山来,我坐在这堆火前想了很久,觉得你这个人呢,虽然各种小毛病数不胜数,胜在大节可贵,还是可以用的。”
说到这里,他斜睨一下身后几乎把自己缩进阴影里的小鹌鹑, “你我二人少年相识,我此生信赖的人极少,你可以算是一个。你父亲捐赠国库的银子,可以酌情减免了。三十万两拿不出,无妨,改成三万两吧。”
池萦之:!!!竟有这等好事!
不过一阵激动的情绪过去,她想了想,还是实诚地说, “三万两也拿不出。父亲那边的家底最多还剩个两万两吧。我母亲前几年回去江南静养的时候,把陪嫁都带走了。从此我家过年都扣扣索索的。”
司云靖陷入了一阵意外的沉默。
堂堂大周藩王,穷成这样……
“罢了,”他叹了口气,“若你所言非虚,那就写信回去,要一万两,走个过场吧。”
池萦之真正地激动了。
这是一万两就放她回陇西郡的意思了吗??
她感动得鼻子一酸,“殿下恩德,池家上下感激涕零——”
带着鼻音的谢恩言语刚出口,鼻子里冒出了一个大泡泡。
池萦之:“……”
司云靖看在眼里,忍了忍,没忍住,扬唇笑了。
“鼻涕擦擦,好好一张漂亮的脸,别涕零了。”他扔过来随身的干净帕子。
池萦之接过来捂着鼻子,听太子爷一边伸手烤着火,一边继续悠然同她说话,
“正事说完了,也算了却了你我一桩心事。说起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军中历练了一年,从前信里和你提过的。虽然时间不长,却也学了些战场急救的手段。今日趁着此地无人,你不必担心受伤的事情传扬出去,将裤子脱了,我亲自给你看看。”
池萦之:!!!
太子爷啊,宁的大招为何总是突然而至,猝不及防。
她抬起头,视野里出现了许久不见的半透明面板。
黑色大字的剧本提示活泼地跳跃着:
【池萦之当场拜倒,行伏地大礼。】
【池萦之:“微臣有罪,不敢再隐瞒殿下。微臣……臣其实并非男儿身……】
这段台词看起来挺眼熟的啊。
哎,不对,这不是静室掉马的经典台词吗?
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郊外的荒山野岭里???
池萦之愣在原地,半天没想明白。
视野里的提示黑字不断加粗加大,在她面前闪个不停,看的心烦,她抬手把对话框关了。
剧本好应付,现实关难过。
对面的太子爷还在等着她自己动手脱裤子。
这是何等的人间惨剧……
她都从军营里躲到山上来了,当面脱裤子验伤的绝美画面怎么还是躲不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