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思危出京返程这天, 选了个大清早。
天还没蒙蒙亮,队伍便停在了京城城南的南熏门,等候查验放行。
不只是池萦之跟随相送, 就连沈梅廷也来了。
“今天阵仗太大,京城里人多眼杂, 你一步都别出城, 就在这南熏门城楼下跟楼世子告别。”
沈梅廷告诫池萦之, “带着你的人回城东老宅子,我替你把人送出城外去。”
池萦之感动地道了谢, 就在城门下和抹着眼泪的楼思危告别。
楼思危眼泪汪汪地拉着她不肯走,“叔啊,我今天出京返程了,也不知道你啥时候出京呢。我、我不安心啊。”
池萦之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不会出事的。太子爷看顾着我呢。”
楼思危, “叔啊, 我知道你早就跟东宫搭上路子了, 我不担心你出事。但是我、我担心你啊。断袖的路子太野了,叔, 你别真断上啊。太子爷以后肯定是要成亲的,到时候你怎么办呢——”
池萦之听了头疼,还没想好说什么呢,沈梅廷扑过来把人嘴捂住了,“城门下人来人往的,你瞎扯淡什么呢!麻利地赶紧走!”
好说歹说,把人塞马车里送出城门了, 沈梅廷擦了擦一额头的汗, “这憨憨, 早点走的好!在京城里待久了,够他死个十回八回的!”
池萦之一指城门外,“沈表哥,说好了替我送出城的呢。人家车马停在城外等着你呢。”
沈梅廷没脾气了,“你也够憨的。我特意起了个大早,是来送楼憨憨出城的吗?我跟他又没交情!我是来找你说话的!说完了话,我立马就出城去送他们。”
他把人拉到旁边去,附耳说,“上次你叫我查的事儿,我查了。”
“哦。”池萦之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儿。“上次夜里去我家老宅子惹事的两拨贼人,找到动向了啊。”
“第一拨至少是七品高手,第二拨的身手肯定是八品高手。京城里蓄养着上品武者的八大柱国门第和其他五六个大姓世家,我找人盯了整个月,没动向。应该都不是。”
“没动向?”池萦之纳闷了,“不是任何一家动的手?那会是谁呢。”
“他们没动向,因为还有几处我查不出。”
沈梅廷举起手指,“第一,你们五家入京来的藩王和世子,或许身边有不为人知的高手。京城里不知道。”
“第二,皇家蓄养的高品武者。他们的来历去向,我查不出。”
池萦之点头,“知道了。我回去再想想。”
“最后还有件事,昨天的消息,顺便说给你听。”沈梅廷有点郁闷地摸了摸鼻子,“你知道这件事以后,我这个便宜表哥就从此得靠边站了。”
池萦之:???
沈梅廷:“南唐今年进献岁币的队伍昨晚进城了。领队的使节,是南唐萧家这一代的嫡子,萧昉。论起辈分来,唉,他是你正经表哥。你见过没?”
“哦,听母亲说几次,没见过真人。”池萦之说。
沈梅廷拍拍她的手臂,“虽说轮不到我这便宜表哥讲给你听,不过,还是留点神儿吧池表弟。每年南唐进献岁币都在春夏之交的季节,今年提前了两个月过来,谁知道是不是借着机会刺探我们陛下的病情呢。你们表兄弟见了面,你说话的时候长点心,别被套了话去。”
池萦之倒不是特别担心,“不见得会见面吧。只要他不登门找我,反正我不会去找他。”
“不见面最好。”沈梅廷咕哝着出城去送行了。
池萦之没想到,才回了家门,徐长史迎面塞过来一支春梅,一张拜帖。
春梅是正阳宫里伺候的双喜一大早送来的,养在清水梅瓶里,七八朵红梅枝头盛放,开得正好。
“太子爷早上入朝的路上看到了,吩咐咱家剪下送来给池世子的。”双喜转述原话,
“太子爷说,这支花开得热闹,颜色又红,池世子必定喜欢。”
池萦之果然喜欢得很,吩咐阿重把梅瓶抱去正屋里,就放在那幅《踏雪寒梅辣子鸡》旁边。
她拦住欲走的双喜,“好几日没见到你家殿下了,他一切可好?“
“太子爷累,事情一茬接着一茬的。精神头还好,人眼看着瘦了些。”
“这样啊……劳烦帮我带句话给太子爷,就说,吃饭没胃口了,可以召我入宫陪他吃。我胃口好,他看着能多吃点。”
双喜应下走了。
池萦之想起徐长使手里的拜帖,拿过来一看封皮,就轻轻吸了口气。
——正是她早上送人出城的那段时间里,娘家表哥萧昉赶着清晨上朝觐见之前,特意派人送来的。
……
池萦之正式见到她娘家嫡亲表哥,是在三天后。
她母亲出身南唐世家的兰陵萧氏,萧昉是这一代的正房嫡子,正宗的姑侄血亲。
如今见面的地点在大周京城,时机地点都有些尴尬。
不过会面的两人倒是都不怎么在乎。
“小表弟,开门。萧表哥来看望于你了。”
陇西王府老宅子大清早的被人敲开了门,迎进一个南唐士族打扮的高挑青年,雪青色宽袍大袖拖着地,木屐哒哒哒地踩着青石砖进了庭院。
萧昉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两道长眉斜飞入鬓,一双水波潋滟的桃花眼。虽然长了副南唐士子极度推崇的俊美相貌,但顾盼间眼神锐利,通身的气势却不敢让人小觑。
池萦之见了她萧表哥第一眼就晃了一下神。
像,真像。
五官轮廓,跟母亲年轻时有五六分像。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的表亲,彼此却都有种莫名的熟悉和亲近的感觉。
萧昉大步过来,自来熟地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臂,拍了拍,“小表弟这些年辛苦了。”
“我这边还好。”池萦之谦虚地说,“母亲回江南静养这些年,劳烦萧表哥一家照顾了。”
“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呢。那是我亲姑母。”萧昉笑起来,从袖中掏出一封厚厚的书信,“姑母给你的信。”
池萦之接过信,指腹掂了掂沉甸甸的信纸分量,想起许久不见的母亲,抿嘴笑了一下,自己在前方引路,带着萧昉穿过庭院,边走边问,
“母亲近日可好。”
萧昉跟在身后一步,悠闲地左顾右盼,“哦,姑母病重了。”
池萦之:!!!
她脚底下一个趔趄,站住了。
“病重了?!什么时候的事?病情有、有多重了?”她惊得磕巴了一下。
萧昉笼着袖子,在庭院中央高声道,“姑母啊,她病得极重,人已经快不行了,急等着你这独子赶去见最后一面呢。”
周围洒扫经过的王府侍从纷纷惊异地望过来。
眼见池萦之脸色唰得发了白,楞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萧昉低低笑了一声,拉着她衣袖走到抄手游廊里,“吓到小表弟了?假的。别怕。姑母好着呢。”
池萦之堵在嗓子眼的一口气这才缓了过来,“怎么回事。为什么故意放假消息出来。”
萧昉脸上的笑容敛去,正色道: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再回答你。小表弟,你和北周太子是怎么回事,结下了什么梁子?你们北周来京城朝贺的五家藩王和世子,两家藩王出了事,两家世子放归了,为什么只有你没出事,却滞留在京不放回程?”
池萦之看看左右,没说话。
“别担心,直说。”萧昉指了指门外,“我带了七八个上品高手来,附近都查探过了。不必担心隔墙有耳。”
池萦之纠结地想了一会儿,直说了。
“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倒也不算是结下梁子。如果非要说的话,或许是——太子爷他身边没人陪,留着我,陪他说说话,解解闷吧。”
萧昉嗤了一声,“什么理由,蒙谁呢。他那样身份的,身边会少了陪他说话的人?巴结的,攀附的,想往上爬的,一窝一窝等着往上扑。得了吧小表弟,人家心里算计着你,言语间用情谊吊着你。你这是被人坑了。”
池萦之想了想,“其实他倒从来没这么说过。是我自己感觉上是这样。——我觉得是真的。”
萧昉哼了一声,“前两日谒见你们太子,我当面说起了你母亲‘病重’的事,恳求放你去南唐侍疾。结果呢,哼,他一口拒绝了。这就是他对你的情谊?”
池萦之怀疑地说,“是不是借口太勉强,太子爷他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呢。”
“真的假的不重要。世间的规矩就是这样,管他皇权再大,威势再重,总归绕不过去‘仁孝’二字。只要你的借口正当,他明知是假的,也得放人。如今他居然不肯放你,小表弟,其中大有问题啊。”
萧昉拉着她的手臂沿着抄手游廊往前走,“还是年纪太轻,历练的太少。稀里糊涂被人卖了还数钱呢。没事,表哥来了,总有办法能把你从这京城里弄出去。”
池萦之被拖着走出几步,有点跟不上事情发展的速度,怀疑地问她这位风风火火的萧表哥,
“是我娘的意思?叫表哥你来捞我出去?”
萧昉:“不止是姑母的意思,也是我们睿王殿下的意思。”
池萦之:???
她更加怀疑地问,“你们睿王又是谁?”
萧昉:“睿王殿下的生母是我小姑母,你小姨。算起来,他也是你表哥。”
池萦之:“……哦。原来我表哥这么多的嘛。”
两人沿着长廊转了个弯,迎面遇到几个角门进出采买的仆妇,萧昉对着大开的角门方向抬高了嗓音,大声叹息,
“小表弟,你母亲这辈子不容易啊!病入膏肓了,身边连个侍疾的儿女都没有,你母亲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天天盼望着见你一面哪!”
池萦之:???
“萧表哥,你这是说给谁听呢?”
萧昉压低了嗓音道,“说给全京城的人听。陇西王府老宅子附近进出的人,肯定有京城里各家安排的眼线。你们太子不放你,我就把消息传出去,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母亲病重,你们太子扣着你不放人。”
“然后呢?这样大闹一场,太子爷就放人了?我觉得他说不定会恼了。”
萧昉冷笑一声,“怕什么。不仁不孝,何以治国?就算他是北周太子的尊贵身份,哼,做事刻薄寡恩,逼着臣下不孝不悌,母亲病重还扣着不放归。事情传扬出去,全天下的悠悠众口能把他给骂残了。”
他停下步子,循循善诱,“听好了小表弟,耐心等几天,京城的消息都传遍了,都知道你母亲在南唐病重,等着见你最后一面。你就穿了素衣,去皇宫大门口跪着去,一边跪一边哭,哭晕了也不怕。你哭得越惨,围观议论的人越多,我就越有把握把你从京城里弄出去。”
池萦之跟着停下脚步,想了一会儿,“这么说来,事情闹大了传出去,对他的名声不太好吧。”
萧昉嘿了一声,指着她鼻子,“你你你,你胳膊肘往外拐啊!我说你到底要不要出这个京城?你自己想一辈子圈在京城里,我就不费劲捞你了。”
池萦之实诚地说,“我不想一辈子困在京城里。但我觉得吧,萧表哥你这个法子太伤人了。太子爷他其实对我不错。”
萧昉原地来回转了几圈,“你到底想说什么,直接说。我听着。”
池萦之接着刚才继续往下说,“太子爷身边的人是挺多的,但就像表哥你说的,多是些巴结的,攀附的,想往上爬的。以他的性子,身边能说话的人不多。我真的觉得他留着我不放,可能是因为他身边没什么亲近的人,想找个人陪着,吃吃饭,说说话。”
萧昉靠在木柱子上,“你可想清楚了小表弟。你母亲病重的风声,我从昨天就开始在京城里散播了。等事情传开了,你自己不表态,不恳请离京侍疾,呵呵,全天下的悠悠众口就要开始骂你了。”
池萦之:“这……”操作太骚了吧。
萧昉走近过来,点了点她袖子里的那封厚厚的家书。
“今天不逼你做决策,我先走了。好好读一读你母亲的信吧。姑母这几年人在南唐,心里牵挂着你,每个月都要哭几场。”
池萦之捏紧了信,郑重地放回了袖子里。
“有劳表哥看望,我送你出去吧。”
两人并肩沿着长廊往来处走,还没走到影壁,耳边就听到一阵隐约的人喊马嘶,隔着远远的,迎面看到徐长史和王府亲卫长两个急匆匆狂奔过来。
“世子爷,大事、大事不好!”
徐长史抹着冷汗,急促回禀,“来了一拨不知来历的官兵,把咱们王府给团团围了!”
王府亲卫长同样急促地喘息着,勉强维持着镇静,“看穿戴,应该是禁卫军。就是不知道是哪一路的禁卫,何方调拨来围了咱们王府。”
守门的几名王府老仆匆匆关闭边门。
没关严实的门外不时闪过几名披坚执锐、甲胄鲜明的禁卫,大门十几步外围了大群探头探脑看热闹议论的百姓人群。
老仆动作慢,正合力把边门关得只剩一条缝,池萦之看看身边站着的萧表哥,急忙喊停,
“等等!南唐使节还在这里呢。就算下令围了陇西王王府,总不至于围了南唐来的使节。先别关门,萧表哥,你自己出去。”
萧昉冷眼看着门外混乱的局面,“小表弟,北周京城不好待。我劝你还是想想我的话,能走就走。”
说着拉开边门出去了。
围住陇西王府老宅子的禁卫军过来几个人,核对了身份,果然让开道,把萧昉放了出去。
正要重新围上,围观的人群又让出一条道来。沈梅廷穿过人群,和王府大门外把守的禁卫军说了几声,从边门进来了。
进来第一句就说,“池表弟,先别慌。我打听到了一点儿消息,赶过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