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这不是芥川龙之介的妹妹?芥川呢?听说他今天弄了点好东西,分点呗~”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概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几个少年挡在银面前,她距离安身的废墟不过数步之遥,然而现在却成了几乎无法逾越的路程。
“不要急着走嘛,你拿着什么?”
为首的恶少年伸手抢夺,碰到瓷碗就被烫得大叫:“混蛋!烫死了!”
他反手一掌掀翻热水,紧接着又打在银脸上:“你哥哥呢,不是很傲气么,有本事出来啊!”
又是几拳下去,银蜷缩起身体护住几处要害,既不躲避也不反抗——她只有七、八岁大,就算用牙咬用脚踢也不是这些少年的对手,老老实实挨揍等他们打够了也就走了,说不定还能来得及跑回去再求来一碗热水。
无非早点开始“做生意”,失去哥哥一切就都没意义了。
鼻子好像被刚才那一掌打破,一股一股热热的液体从鼻腔呛进嘴里,又腥又咸,呼吸间又带着些奇异的香味。
欺负弱小让这几个少年格外有成就感,似乎之前被成年人打得四处乱窜的并不是他们,生活加注在他们身上的恶意拐了个弯向更小的孩子倾泻。
痛感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麻木,银躺在冷冰冰的土地上安静等待他们厌倦这种娱乐。打人也是要花力气的,擂钵街这种地方,吃饱都是奢望,谁也不会做浪费力气的事儿。
果然,这些少年打了一会儿就没意思了,被打的沙包叫也不叫一声,这让他们损失了相当乐趣,还是其他东西更吸引人——
“芥川今天摸了几具尸体,别管我们从哪儿知道的,把东西交出来。”
“……”
银保持沉默。
哥哥是带回来了些东西,无非果腹而已,还有些许财物,她想攒起来给他看病买药,总不能一年又一年就这样拖着,要痛苦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大孩子见她把嘴闭得比蚌壳还紧,顿时觉得失了颜面,抬脚就要向女孩腹部猛踹。银躺在地上缩成一团等待痛苦来袭。
——等来的不是五脏六腑被人狠狠踢打,而是突然变亮的光线。
就像是神明降下的光,惨白冷淡,却照亮了她的眼睛。
淡金色的立方体把几个少年砸出数米远,一个冷淡倦怠的声音响起:“安静点,我要睡觉了。”
站在不远处的是一个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手里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还没有点燃。道路尽头处的房子开着门,更温暖的光从门后透出来。她夹着烟扫了一眼爬在地上狼狈后退的少年们:“你们这样,我觉得不行。”
月光下白到透明的手抱起缩成一团的银,她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就没有不疼的地方。到底是小孩子,一有人表示出在意立刻就觉得委屈的不得了,眼泪关不住一样扑簌簌往下落。女人冷淡的声音带上了几分笑意:“我的小公主,你的眼泪灼伤了我的心。”
她说话的声音像是在念诗,带着奇怪的韵律,并不让人厌恶,反而更想沉溺其中,就像是故事里的吟游诗人那样。
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想到,这个女人,大概就是故事里反复提到的那种,了不起的诗人吧。
她张了张嘴,从鼻腔吸进来的血滴下来弄脏了女人的衣服,女孩子的眼泪再次涌出来:“对不起,人生总是这么痛苦,还是仅限于童年?”
女人迟疑了一会儿,好像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如果是其他地方的孩子,她想她一定会更加仁慈的告诉她只有童年才会难熬,等你长大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无论是漂亮的水晶鞋还是华丽的蓬蓬裙都会拥有。
然而她身处擂钵街。
仁慈没有半分用处,只会让可怜的小姑娘抱着幻想死在冬季,或许更残忍更能令人清醒的答案才是她该得到的。
“抱歉,总是如此。”
她亮棕色的眼睛染上一层灰尘,就像失去所有生活热情的人那样冰冷。怀里的小女孩忍住哭泣的声音:“求你,救救我哥哥,我愿意做任何事。我可以给你赚钱,我也可以帮你……”
“我不需要你这样的助手。”
她打断了银的话,小女孩紧紧攥着对方的袖子,眼泪把脸上的灰尘洗的干干净净。她没有哭出声音,可怜巴巴露出自己精致的小脸,就像兜售货物的商贩那样把待售品最好的一面亮给大概能花钱的客人。
过了许久,女人的表情仍旧淡漠。
“听着,女孩,把自己送上门就不要再想着会被珍惜。”她往上抬了抬胳膊:“你和你哥哥,会做饭吗?我需要一个给我做饭买烟叠衣服的佣人。”
银胡乱抹了一把脸:“哥哥都会!救他!”
“唔……听上去是笔不错的交易。”
她抬了抬下巴:“我未来的佣人在哪儿?”
……
芥川龙之介醒过来的时候一度以为自己上了高天原,洁白的被褥散发出淡淡的薄荷味,干净又温暖,像是梦里梦到的那样。然而转念一想自己似乎没做过什么值得被诸天万界另眼相待的事,所以大概是烂好心的路人随手把他捡回了巢穴。
没人会无缘无故对他人伸出援手。虽然还是个孩子,龙之介已经深刻理解何为“他人即地狱”,他们施予的无非想以另一种方式重新获得。也许是为了凸显自己的善良,也许是想要得到感激,也许是为了自我满足,总之,没有理由的优待在这个世界上绝不存在。
“哥哥!你终于醒了?”
……大概,是银用自身交换了什么。没关系,他总能想办法把欠下的东西还清,还没有废物到要让妹妹堕落。
他睁开眼睛,许久不曾通畅的呼吸让他嗅到了食物的味道。
银端着一碗白粥出现在他面前,小姑娘常年隐藏在污垢下的脸洗的白白净净,身上穿着朴素但十分暖和的衣服。
“……银?”
他有点迷茫。
“哥哥,是兰波小姐救了我们,不但请了医生,还花钱买了药!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她努力让自己的发音贴近正确的拼读,可惜失败了,无论怎么听都更像是“兰堂小姐”,不过这不重要,只需知道债主是谁就够了,还清债务后管她兰波还是兰堂,大概很快就会厌倦养活一个不会感恩的孩子。
银非常利落的把食物放在床头柜上,扶着哥哥坐起来在他身后放了个枕头垫着。芥川龙之介长到这么大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他挣扎着从被子里解脱出来,自己抱着碗埋头安静进食。
擂钵街的孩子吃饭就没有速度慢的,慢的都饿死了。好在银把粥端进来的时候温度已经降到适宜食用的程度,龙之介只要不把碗嚼巴嚼巴咽下去就绝对不会出现生命危险。
这时房间门被打开,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提着医药箱走进来,看到他端着碗恶狠狠护食的模样露出欣慰的笑容:“已经这么精神了?”
这小东西放出的杀气还挺有意思,就像蔫耷耷咬人又很凶的狗崽子似的,这样一想就连他耳朵边上泛白的头发看上去也有几分像耷拉下来的长耳朵。
耐心教养,等长大了也会是条好狗。
“乖一点。”
无证行医但医术还算不错的大夫带上听诊器一只手就把干瘦的少年摁在床上动弹不得,冰凉的听筒从他胸前划过,激起一层又一层战栗。
他听了一会儿,松手又掰开他的嘴看看喉咙,翻来覆去检查一遍后向付了诊金的一家之主笑道:“没什么大碍。额……敝人指的是他应该不会因为咳嗽就死掉,但是不让他咳嗽,这件事情大概是做不到了。”
“哦,这样。”
女子裹着厚厚的围巾开门送医生:“没关系,辛苦您了。”
医生笑了笑走出去,站在门口处看着她把数清楚的诊金递过来,接过纸钞的时候在她手上轻轻摸了一把:“小姐,敝姓森,森鸥外。请问小姐芳名?”
“让娜。让娜•妮可•阿蒂拉•兰波。”她慢慢睁开眼睛看向他,露出一抹若隐若现的笑意,亮棕色的眸子此刻看上去和头发的颜色一样深,像是能把人类灵魂吸走的女巫那样危险又神秘,“森医生,您是个好医生。”
“您也是位好小姐。敝人有一份工作……啊!不要打敝人!敝人说的是正经工作,在诊所里当一名护士,偶尔保护一下医生的人身以及诊所的财产安全……啊!”
被拎着领子扔出去的男人抱着自己的出诊箱一脸无辜:“兰波小姐,请您务必考虑考虑,敝人的诊所待遇很好的!”
回答他的是横飞出来的一只毛绒拖鞋。
“好吧,看来您现在不愿意。不过没关系,如果您改了主意,请务必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敝人。”
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抬手挠挠头发提着箱子走开,嘴里念叨了几句,回头看看树在一片废墟中唯一完好的两层楼房,嘴角扯出一抹完全可以用“艳丽”来形容的弧度。
一个孤身女人能完好无损的生活在这种地方,多少总值得招揽一下。
他喜欢横滨这个城市,就连这城市流脓的疮疤也不讨厌……不过他好像惊奇的在这片腐烂的沼泽地里发现了一朵漂亮的花。
不,不能用花这种柔弱轻浮的东西来形容她,更像是,藏在森林中的隐士,掀开黑色的帽兜就会看到值得期待且令人惊喜的景色。
——就是掀开帽兜的代价有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