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到底是为什么——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的和PortMafia的干部小姐一起走在白天的街道上散步呢?

让娜·兰波,或者说让·兰堂,这个人被提起的概率并不低。在政府职员整理的报告里,在无数凶手不明的陈年旧案里,在种田先生的谈话里。作为武装侦探社社长,他所听到见到的所有人都认为这位干部应当是冷血无情诡秘畸形的凶残罪犯……即便肢体不曾残疾心理也一定变态,绝对是毫无同理心不懂得怜悯的天生犯罪者。

然而她竟然不是。

某种意义上而言,她比更多人都敏感,对他人的情绪捕捉更加迅速。

福泽谕吉知道,死在她手上的人远远没有别人认定的那么多。警厅每天接手的案件有那么多,工作压力那么大,不少卷宗因为各种原因无法找到真正的犯人,一些急于归档的警员往往会顺手抓一个大家都拿他没有办法的、逍遥法外的“背锅侠”,然后将责任一并转嫁出去,这样就能拯救他们日渐稀疏的发顶与微薄的薪水。

这些警员不是他的部下,他没有置喙之地,但他心里明白——这不公平。

凡经过他眼的卷宗里,“醉舟”的行动方阵非常明确,或是法律无能为力,或是为人死有余辜,还有相当部分是奉Port Mafia首领之命,无论死的那个,还是活的那个。

假设兰波留下了证据并放弃抵抗,允许警察依据岛国的法律系统对她进行逮捕甚至宣判,他怀疑下一秒Port Mafia的干部兰堂“先生”就会成为这一年全国最受少女们欢迎的乱世巨星。

她的任务目标里有很多人渣根本就不配呼吸空气,不知道多少家庭会把她当做替亲人报仇雪恨的恩人放在神龛上早晚敬拜。

所以,她并不是侧写分析中天生的反社会性格者,只不过是个……才华横溢的、还没长大的、叛逆的孩子而已。

当然,她凭借一己之力庇护了更多迷失方向的孩子,已经是位值得尊敬的成功母亲了。

想到这里,福泽先生不由小心移动视线看了看踢踢踏踏走在身边的兰波小姐一眼。黑色蓬松的长发带着点卷曲披在肩头,肆意又懒散,和她本人一模一样。

“你看什么?”

干部小姐就着暖融融的阳光伸了个懒腰,侧过脸看向偷瞄了自己几眼的武士。福泽先生握拳咳了一下掩饰心虚,眼神四处游移想找个话题遮过去……他失败了。

本就不善言辞的人这种时候只会更加木讷,妙语连珠进而推心置腹什么的,这种设定从来没出现在他的人设表里过。

但是,兰波小姐想要欺负老实人的时候可不会考虑这人究竟努力到了何种地步才勉强保住人设不塌。就像恶意欺负铲屎官的猫咪那样,她突然停下脚步,等男士不明所以转头茫然看过来时又快速靠近:“你……在看我?”

福泽先生眼里心里顿时就只有亮棕色的眼睛了,不等他从上一个弯慢慢拐到这一个弯,兰波小姐缓缓后撤重新站到安全距离处歪歪脑袋:“我知道我很漂亮,谢谢你的赞美,福泽先生。”

福泽谕吉:“……?”我什么也没说!

忽然有种和小鱼干一起被猫嫌弃的憋屈感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两人继续沿着街道漫步,福泽谕吉有意选择那些不经常有警察巡逻的地方——不要误会,他只是不愿频繁向人解释为什么自己随身带了把刀……禁刀令已经颁布了百十来年,武士的刀连同武士这个特殊社会阶层一同没落。到如今更多只是博物馆里惊鸿一瞥的赞叹或影视剧中某种具有象征意义的角色,刀和武士,一起走进微微泛黄的夕阳,现在能看到的只有他们的背影。

为什么自己总是穿着传统装束还非得带着刀呢……少年时代同样是敢把藩主名字踩在脚下叛出家门的暴躁少年,不知不觉间几十年过去,曾经恨不得一把塞进垃圾桶的和服还有这把刀,却伴随着他一路缓缓走来。

大概这就是东方人与西方人的差别……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身侧美丽得过了头的女士,突然再次意识到了一件事——她比她展现在外的外表要年轻太多,年轻到还有勇气继续叛逆着浪迹天涯。如果这个落脚点让她不满意的话,一个没看住就会像偶尔溜进家里偷东西吃的猫一样“喵”上一声再也不见。

“这么多年,你有回家看过吗?”

这句话,既是问兰波,也问自己。闯出“银狼”的名头后兄长就原谅了自己曾经的忤逆,不管怎么说,他仍旧像个武士那样效忠君主尽心竭力,家族也不会奢侈到排除能在政府中有话语权的成员。但是这么多年,双方也只默许了仆妇佣人们的私下来往,父母也好,兄长也好,族老也好,都在等自己低头,然后为杰出的年青一代铺平上进之路。

福泽谕吉知道,他回不去了。从他放下刀不再任人驱使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为了实现老师与自己共同的理想,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将自己的影响力重新归入家族势力,混杂着亲情与利益的情感太过沉重,兄长与族老们的期盼注定落空。

兰波呢?横跨大陆,穿越海洋,她是否有驻足回首眺望家乡的时刻?

“夏尔维勒那种全法国最愚昧的偏僻乡下有什么可留恋的。”

她撇了撇嘴:“我和我老娘闹翻了,然后离家出走,一开始还会偷溜回去看看,现在……大概出差去欧洲的话会翻越山岗远远看一眼就走了。”

“不过之前彭格列的奇妙武器让我和十年前的自己换了个个儿,也算回去看过。怎么了?”

兰波没什么乡愁,夏尔维勒让她厌恶,母亲过于严厉的管束让她痛苦,这二者都是她曾迫不及待想要逃离的东西。年龄以及天性的区别让她在关于家族和故乡的问题上采取了与福泽先生完全不同的态度。

不过福泽先生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这一点上了。

“你说……你曾经和十年前的自己互换过?”

他突然有了中不好的预感。

“没错,我记得当时的我正在一条河边钓鱼。母亲对几个孩子管得非常严,连每天每餐吃多少克数的肉食都明明白白,可是根本就吃不饱,如果去向她央求,得到的大概也只是一段祈祷词……兰波夫人是位虔诚的教徒,她认为适当的饥饿与寒冷能帮助去除掉儿童天性中的‘恶’,这样才会长成主膝边温顺的羊。”

“家里并不缺钱,父亲在军队里混得风生水起,不少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争相追捧他,寄到家的饷银要比得到时更多。但是母亲宁可施舍乞丐也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吃饱穿暖,然后维塔莉因为贫弱感染了猩红热。没人给她请医生,也不许我去照顾,她被带走了,几个月后我只得到了一盒骨灰。从此以后父亲把我们和一笔钱都留给兰波夫人自己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偷了母亲藏在首饰盒里的钱买票去了巴黎。”

“很无聊的乡下家庭故事,对吧?”

她笑着看向认真倾听的白发男人,后者注视着她的眼睛,缓缓抬起手压在她头顶揉了揉:“你让故事发生了变化。”

兰波“哗”一下笑开来:“是的,那还是发生在冬天即将到来的时候,我和十年前的自己互换,站在河边的时候差点没反应过来。然后我就回到镇上,在马德莱娜河岸街双5号附近租了个房子藏起来,在教会的人打着‘清除邪魔’旗号带走维塔莉时杀掉了几个,把她带在亚空间里去了伦敦。那个时候只有伦敦的大医院才有足够的药物,很幸运,维塔莉痊愈了。我没有再把她送回夏尔维勒,而是依照记忆找了可靠的‘熟’人收养并许诺绝对不会去看望,绝对不会让她想起曾经。”

沉默着听她讲述的福泽先生也跟着翘起嘴角:“无辜稚子得以幸存,没有比这更好的故事了。”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互换后的我在横滨都做了什么,到现在也没人告诉我,真是的。难道我做了什么人神共愤却又碍着未成年保护法不能暴力惩戒的事吗?”

兰波小姐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相对应的则是福泽先生头顶的感叹号以及突然爆发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咳咳!你想多了,你什么也没做,很乖!”

福泽谕吉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欲语还休、欲盖弥彰,可惜演技实在惨不忍睹,尤其对上兰波小姐表示怀疑的眼神后完全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真的!”

很好,他说的一定是假话。

相当了解自己性格的兰波转了圈眸子:“欸?难道我在大街上堵着您做了什么吗?仔细看看,如果是十年前的我的话……大概会直接问男士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约会,您去了吗?”

怎么可能,他又不是同门师弟森鸥外那个毫无节操和底线的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