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氏宁馨入宫一月左右后, 京中便落了第一场雪。
生在江南, 长于水乡的宁馨终于在紫禁城中见识了一番琉璃染白、红梅傲雪。
是日, 宋知欢怀拥一捧开的艳丽的红梅行至宁馨屋前, 见后罩房的窗子半掩着, 琴声隐隐传来铮铮入耳, 自有一番清寂之感。
宋知欢笑吟吟倚着窗往屋内看去, 正见宁馨手上一乱错了个音,抬头往来,一双颜色略浅淡些的眸子注视着宋知欢, 淡粉色的薄唇轻轻抿了一下, 然后低声开口唤道:“欢姐。”
一双清凌凌的透彻眼眸中满是控诉。
“曲有误, 周郎顾。”宋知欢悠悠吟道,又含笑看着宁馨,调侃着打趣道:“阿宁这是把欢姐比周郎, 让周郎情何以堪呐?”
“知欢。”忽听一声温柔的呼唤,宋知欢回头看去, 正见敏仪披着一件豆绿色风毛滚边儿的斗篷缓缓踏雪而来,手中仍牵着玉雪可爱的翼遥。
敏仪看了看宋知欢,见她风帽上落了雪便微微拧眉, 上前两步轻轻拍落了覆在浅紫绣玉兰缎子面儿上的白雪, 轻声道:“见你久久未归, 遥儿坐不住了,带她出来看看。”
宋知欢这便笑开了,一面对着雅音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将花儿接过去, 一面对敏仪解释道:“是路过转角处时见那一株白梅夹着翠竹落了雪,煞是好看,一时忘了时间。”
又指那花儿给敏仪看,轻声道:“本是打掉了雪的,就是那会子,又落了雪了。”
“今儿是风好,若是前些日子那风,你还想在转角处看风景?刀子刮脸一样疼,早就猫在屋子里不出门了。”敏仪抬指轻轻点了点宋知欢,又看向方才起身对她见礼的宁馨,含笑道:“这是在抚琴吗?我也见了知欢那一张琴,倒是好的,可惜她不乐意弹给我听。”
宁馨慢慢回到琴凳上落座,对敏仪徐徐道:“欢姐那一床亲是欢姐长兄在欢姐习琴初入正轨后亲自选木请匠人打造的,本是当世上品。欢姐不愿为您抚琴,想来是多年未曾练习,怠懒了,于是不敢献丑,只得推托。”
“好你个丫头,方才还将我比周郎,如今就在人家面前揭我的短了。”宋知欢见她有再抚一曲的打算,便拉着敏仪和翼遥都入了内室,又对遥儿道:“这机会可难得。你武额娘的琴弹得比阿娘好,你仔细听着。”
宁馨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再次开口,“方才并非我将欢姐比周郎,而是欢姐自比周郎。再者,宁馨琴艺未必精于欢姐,欢姐当年谱的曲子——”她略略拧眉思忖半晌,方启齿道:“使宁馨受益良多。”
“哎呦你可别夸我,我那不过拾人牙慧罢了。你这一夸,我仿佛什么天才似的。”宋知欢无奈道。
敏仪插口道:“宁馨妹妹今日抚什么?”
宁馨抬眸看了看敏仪,又看了看没个正行的宋知欢和正襟危坐大眼睛闪亮亮的翼遥,抬手轻轻拨了拨琴弦,淡淡道:“《左手指月》。”
“那真不是我谱的曲子。”宋知欢彻底无奈了,却还是揽着翼遥细细聆听。
敏仪亦听得入神,曲调或高或低、或抑或扬,苍茫大气却也寂寥难掩,着实悲凉。
或有令人热血沸腾之处,却也极快转为了孤寂凉意,凛凛寒冬中,实在令人心生悲意。
思及先前二人交谈话语,她不由得转头望向宋知欢。
得,又中毒一个。
宋知欢嘴角抽抽,连声道:“真不是我谱的曲子。”
当年就不该为了搞一搞这个傲气凌然的小表妹把这曲子搞出来。
她心中暗暗嘀咕道。
宁馨抬眸忘来,语调仍旧淡淡的,“那为何从前从未有人抚过,也未曾在书中见过,未曾在此世间有半分痕迹。”
“梦中所闻,自非我所谱。”宋知欢道:“如论,这便是过去、现在、未来乃至虚无之曲,或是天仙魔鬼之曲亦尚未可知。我当时不过豆蔻之年,怎可谱出此等曲调。”
宁馨几番情绪激动,最后还是死死捏着那一串念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仿佛已恢复了平静,看向宋知欢的眼神中却仍然透着些委屈,“左右你素来如此,无论怎的,你总不于我说实话。当年你谱此曲是如此,后来你嫁入皇家,可曾给我半分音信?整整六年,毫无半分音信!”
“我的祖宗。”宋知欢无奈之志,“这事儿哪里是我能左右的,何况我不也给你送了信?入宫之后,我与外界不得接触,与家中接触尚且不便,迢迢江南,我如何给你送信。”
翼遥觉出气氛不对来,小手扯着阿娘和额娘的衣角,怯生生地看向宁馨。
宁馨手狠狠地掐着念珠,原本三分的委屈此时已酝酿出十分来,她看向宋知欢,明明面无表情,却让人觉着她是个小可怜,“左右你兄弟姐妹甚多,在京中也不乏闺中密友。我这个表妹对你来说不过可有可无,你自然不关心我。”
“我怎么不关心你?”宋知欢只觉一大个屎盆子扣到了自己的头上,但也明了宁馨是为了前些年的事情委屈,这事儿怎么解释都不算了,只能推了推翼遥给宁馨看,又道:“我让她拜你为师和你学琴,算有诚意了吧?”
宁馨清澈的眼睛看了看翼遥,被坑闺女的娘亲推出来挡剑的翼遥忙眨巴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了她,宁馨的心倏地一下软了,抿了抿唇,却还是坚持道:“我收徒是要看资质的。”
敏仪拄着下巴看着宁馨难得的言辞丰富,又看了看委屈巴巴把女儿推出去的宋知欢,只觉十分好笑。
她不得不开口道:“既然宁馨收徒是要看资质的,不如让遥儿给你弹一曲听听。若是听着还能入耳,就让她给你敬拜师茶,若是不能入耳就算了,左右是知欢教出来的,我对这些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也不知翼遥弹得好坏。但宁馨方才弹得好我是听出来了的。”
宁馨听说翼遥的琴师宋知欢教的,睫毛猛地颤了两下,抿了抿唇,最终点头,起身将琴凳让了出来,并对宋知欢道:“怕她用我的弦不适应。”
“无妨,她今年过生辰,她阿玛送了一床琴给她,我看弦跟你的差不多。平日里我也曾让她用‘燕双’拂过,倒也不差,能适应。”宋知欢见表妹态度软化,松了长长一口气,忙道。
宁馨方才点了点头,摆了个手势示意翼遥坐过去,自己负手而立矗在一旁。
索性翼遥那是阿玛脖子都骑过的,素来不知紧张为何物,往那一坐就开始自由发挥了。
一曲终了,宁馨的眉头渐渐舒展开,开口道:“《秋风词》指法不错,亦很熟练,唯意境不够,且待年龄再长、阅历再增吧。再弹一曲《鹤冲霄》。”
提起古琴,她的话亦比平日多了起来,敏仪看看,忽而悄悄伸手怼了怼宋知欢,问:“她一直这样吗?”
宋知欢阖眸细细听着女儿的琴,下意识琢磨着其中有何不足,闻言也压低了声音回答道:“不错。平日除了古琴,也没什么能让她多说两句的了。今儿你是见识了她脾气爆发。这丫头小小年纪活的冰山似的,平日里也没什么东西能打动她,今儿是你运气好。”
敏仪无奈看了宋知欢一眼,轻声道:“你也未曾比她大多少,这才双十年华呢。她选秀、嫁人比咱们都算晚的了,你也不过比她大三四岁罢了。”
“是啊,我也只比她大三四岁。”宋知欢长长叹息一声,“可有时看她,就跟看个孩子似的。”
说着,忽而转头看向敏仪,拧眉道:“你也别在这儿装深沉,你还比我小呢,今年也不过和宁馨年岁相仿!倒是平日里姐姐妹妹的论的,让你自以为自己年长多少呢!其实就是最小的宁馨和你年纪也差不多。”
敏仪摇了摇头,细细听着翼遥抚琴,轻声道:“我额娘说了,嫁了人,便容不得年岁小、天真烂漫了。我当年嫁人早是孝懿仁皇后的缘故,当年可把我额娘吓坏了,提着我耳提面命,生怕我在宫里出了岔子。都嫁了人了,谁还管你是个孩子呢?”
“我当你是个孩子呀。”宋知欢抬手抚了抚敏仪的头发,笑吟吟道:“乖,姐姐疼你。”
“聆琴。”宁馨看了看交头接耳的二人,拧眉冷声道。
宋知欢对着表妹死猪不怕开水烫地笑了一下,轻声道:“阿宁,温柔点儿,对着你上司和你前辈,不要端着冷冰冰的冰山脸。”
宁馨拧了拧眉,陈思半晌,艰难地……笑了一下。
其实也不算小,就是挑了挑嘴角。
宋知欢忙命雅音:“快将你主子的画具铺开,我衬着有印象,得把你主子的笑容画下来,不然便忘了。”
雅音难忍笑意,忙下去准备。
宁馨略拧了拧眉,那边翼遥已看向了她,于是不得不收回目光去看翼遥。
宋知欢那边在书案前站定,忽见一旁抄了半卷的道经,这一眼看了便不由自主地赞道:“好雅致的瘦金。”
说着,却又抬头看向宁馨,略略拧眉,疑惑问道:“阿宁当年不是练魏碑的吗?好浑厚有力的一手字,怎么改写瘦金了。”
宁馨淡淡扫了她一眼,未曾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