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娘早在及欢堂上正经预备了一大桌好吃食, 并不似往日在花厅简单摆了, 大张的黄花梨雕花圆桌上四碗八碟摆的平整, 细微处也能见出用心来。
用过晚膳, 众人挪到花厅去坐, 炕上正是新换的秋香色堆花锦撒花坐褥, 翼遥看看那百合刺绣止不住地喜欢, 连声道:“柔成姑姑绣的百合花真好看!”
宋知欢正慢条斯理地取了小青柑茶扔到茶壶中,架在小茶炉上慢慢煮着。柔成按她的吩咐取了四只净白透粉的桃花盏来,用净水涮了, 闻言轻笑着道:“那奴婢得谢过大格格的赏识了?”
敏仪细细看着那花儿, 也连口称赞道:“这花儿绣的是真好, 便是我屋里的人都不及柔成,若论起来,也只有青庄的手艺比得。”
又着意道了一句:“晖儿年小, 喝不得这茶。”
那头辛娘正持着个小玻璃壶过来,里头正盛着些淡红澄澈的汁水, 闻言轻笑着道:“奴婢给大阿哥备了山楂茶,兑着陈皮、丹桂与红枣煮的,定然不伤脾胃, 又好克化。”
敏仪听了, 直对宋知欢笑道:“你身边的丫头个顶个的心细。”
“那都是被我逼出来的。”宋知欢对此丝毫没有感到不好意思, 反而十分骄傲,“只有主子不爱动了,身边人才会处处细心留神。”
“你这丫头听着很骄傲似的。”敏仪扇子轻轻在她身上拍了一下, “这是什么好事儿吗?”
宋知欢死猪不怕开水烫,不理直气也壮地道:“对我而言自然就是好事儿了。”
敏仪见她如此,只得嗔道:“还有遥儿在呢,别带坏了孩子。”
众人说笑着,夏日的晚风徐徐吹来,带着一股子鲜花香气,直教人心旷神怡。
翼遥长大后每每回想幼年,记忆最深刻的,便是傍晚,坐在阿娘的身边,听着阿娘和额娘说笑,吹着带着花香的风,品着阿娘煮出的茶。
弘晖每每凑在她身边坐着,听她随口教些诗词古文,柔成姑姑与黄莺姑姑带着梅子在脚踏上坐了,凑一圈儿,前头摆这个小杌子,三人一处针线。
角落里,云鹤姑姑悄无声息地坐着,每每阿娘有什么吩咐,便无奈又眉眼含笑地出来按着吩咐办事,再悄无声息地坐回去。
那是她童年中最不华丽,却也最美好的记忆。胜过巍峨华丽的宫阙,胜过锦绣热闹的宴会,胜过这世间所有所有的一切。
到底天儿热,辛娘为了翼遥的喜欢备多了口感辛辣的菜式,翼遥又不爱动青菜,今儿敏仪也惯着她,没人说她,果然上了火,第二日口中便起了疮。
虽是小病,放在她身上可就不了得了。
因口中生了疮,她自然闷闷不乐的,也不爱用吃食。
四贝勒听人说了,心疼的不行,下朝后直接去点心铺子给翼遥买了她素来爱吃的蜜饯果子,然后派人去衙门说了一声,径自回府了。
玲珑阁里,大家都在,就在翼遥二楼的卧房里坐着。
宋知欢带了新配的青黛粉来,由梅子小心给翼遥敷在疮口上。
弘晖蹲在塌边握着姐姐的手,小声与姐姐说着话。
敏仪一时问:“可向先生请过假了?”一时又命:“快去住云馆,让你们辛娘姐姐做些清爽适口的吃食给遥儿备着。”
翼遥在软塌上卧着,敏仪坐在榻边的软墩上看着她,眼中满满蕴着疼惜怜爱,见她脸颊鼓鼓的样子,直呼:“额娘的遥儿啊,可受苦了。”
她一心疼,就忍不住挑毛病,当下伸手在软榻上铺着的席子上摸了一把,拧眉问:“贵妃赐下的芙蓉簟我不是命人送来了吗?怎么还给格格铺这个?”
“额娘。”翼遥拉了拉敏仪的袖口,软着嗓音道:“是遥儿用惯了这席子,换了反而不习惯。”
敏仪这才道:“也罢,那就如此吧。”
青庄在一旁看着,满心满眼都是心疼,一面拧了凉帕子来叠好敷在翼遥脸上,慢慢摇着扇子。
宋知欢无奈,看着女儿脸颊鼓鼓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刚欲开口说些什么,便见四贝勒大步流星地进来,本是一身冷肃逼人的气势的,见了女儿的面又柔和下来,软声对翼遥道:“遥儿,阿玛回来了,给你带了好吃的,尝一尝,好不好?”
翼遥见了四贝勒,大眼睛眨巴眨巴,眼泪珠子瞬间流了出来,展开手臂哭唧唧道:“阿玛!”
“唉,阿玛回来了。”四贝勒心都化了,忙应了一声,上前挤走了敏仪,在软塌边坐下了。
敏仪暗暗撇了撇嘴,挪到宋知欢身边坐下了。
四贝勒一路疾行回来,正是口干舌燥的时候,侍女捧了凉茶来,他痛饮了大半碗,方才放下冰凉的茶碗问敏仪,“太医是怎么说的?”
敏仪轻声道:“没什么大碍,只是上火了,用了青黛散,注意戒口,不出几日便好了。”
又看了看四贝勒命人拎回来的蜜饯儿,无奈道:“这些东西一时怕是吃不得了。爷刚下早朝吧?妾身方吩咐人去取吃食,不如就在遥儿这用了。索性妾身们也没用过呢。”
四贝勒点了点头,又回过头来细细问着女儿的感受。
敏仪便往身后使了个眼色,画眉低眉顺眼地一欠身,退下了。
不多时,侍女们一溜提着食盒回来,宋知欢看了翼遥一眼,吩咐:“别抬桌子了,备几张条几摆上来吧。”
敏仪也点头,道:“在软塌旁安一张条几,让遥儿跟着爷坐。”
又对着小声和姐姐说话的弘晖招手道:“过来,随着额娘吃。”
“让晖儿在这儿坐吧。”却是四贝勒开口了。
敏仪哪有不答应这事儿的理?于是不多时便有妇人抬了两张条几过来,软榻前安了一张,空地儿上安了一张,又挪了椅子。
敏仪、宋知欢、青庄三人在另一张条几前坐了,条几三边各摆了椅子,空出一面正对着四贝勒那一桌。
翼遥房里的侍女都是顶顶的资质,又都是仔细□□过,行走间悄无声息,拿着谦卑柔顺的姿态,唇角抿着淡淡的笑,不明显,却能看出喜气儿来,令人看了便心情舒畅。
四贝勒府倒是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但翼遥用的艰难,四贝勒和敏仪见着便不大欢喜,这两个不欢喜,自然没人冒头说笑了。
宋知欢早上用过点心,此时倒不饿,端着一盏银耳羹慢慢饮着,坐了一会儿,待用过漱口茶,四贝勒也坐不得了,还得往衙门去。
敏仪无奈,“爷折腾这一回,何苦来呢。”
“过来看看,求个心安罢了。”四贝勒叮嘱了翼遥两句,起身对着敏仪道。
目送着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宋知欢方才长长舒了口气。
敏仪嗔道:“都多少年了,孩子都有一个,还是这个性子。”
宋知欢摇摇头,“你不懂,一对着那张冷脸,我就心里不安生。”
这是面对甲方爸爸留下的阴影。毕竟四贝勒那张冷脸实在太容易令人联想到要求贼多脾气还不好的甲方爸爸了。
宋知欢哀叹一声,只觉世人皆醉,我独醒。
好疑惑,她方对翼遥道:“你好好在屋里待着吧,午后阿娘让你辛娘姑姑炖些红杞□□雪耳羹送来,无论用不用的下,都给我喝了。”
“是。”翼遥见宋知欢如此,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点头应了。
宋知欢又正色道:“万要好生上药戒口,不然时候长了不好,就让太医给你开药了。”
翼遥忙答应了,就差指天发誓保证。
宋知欢看的好笑,一面慢慢起身,对敏仪和青庄道:“我先回去了。这会子咱们贝勒爷走了,大概过会儿宁馨该来了,若问我,就说我先回去了。”
敏仪见她直打哈欠,就知道她是困了,便笑着答应了,道:“放心去吧。”又随口道:“你们表姐妹两个,各个躲爷跟躲灾似的。”
这贝勒府里的日子便在说笑中过去了,翼遥开始了正经上学的日子,和玉有一日没一日的跟着她一起,到底身子不好,也没催她。
四贝勒见翼遥的先生果然不错,原本只预备让翼遥随他上两三年的课打打基础,满了七岁后便行不得了。
但此时,倒想着多留两年,等弘晖到了开蒙的年纪,也请这个先生上课。
宋知欢一日听敏仪说起这个,便笑了,只道:“那位石先生的学识是不错,教弘晖也是不差的。”
“开蒙是要紧的,也得在旁人开蒙的年纪前学习上半年,好歹有个基础。不然入了尚书房,说是同龄的叔侄兄弟们一起开蒙,可哪个私底下没学过什么?若真半点不知道,反而惹人笑了。”敏仪慢慢道。
“所以我不耐烦这些事情。”宋知欢倚着倚枕手持扇子慢慢摇着,信手从桌上青瓷碟子上取了块儿糕咬了一口,赞道:“这枣泥山药糕的馅儿掺了少许的山楂,倒不甜腻,酸甜可口,令人止不住地胃口大开。”
敏仪笑了笑,道:“这口味是好,但也不要多用,等会儿便是午膳时候了,用多了怕积食。”
宋知欢慢慢点头,“放心,我晓得。”
敏仪慢慢将手上一条络子收在匣子里,一面随口道:“也快中秋了,府里预备着过节的事儿,各府的节礼也要到了,又得预备回礼。本来也够忙了,咱们府里又添了另一件事。玉芍轩那边也是快到了产期了,我也怕出什么事儿,免不了格外注意着。到底咱们爷膝下空虚,若这个孩子再出什么事儿,我真要被人用唾沫星子淹死了!”
“这东西都是命。”宋知欢仰头望天,“求不来,盼不得。说来华姝这一胎的怀像倒比从前那一胎好些。”
“是呀,我也就差日日夜夜烧香念佛求着佛祖保着这孩子了。”敏仪轻轻叹了一声,“我自己也有弘晖和遥儿要操心,哪里分得出多少心思给那里呢?少不得多命下人关心些,自己平时有时间多注意些。好在李氏素来对孩子最精心,倒也不怕什么。”
“只是前儿个和玉来请安,咳嗽两声。我想着,李氏这边身子沉重,怕也分不出心思来关心和玉,和玉年龄也大了挪出来住也合适。左右给和玉安排的七巧阁就在玉芍轩旁边,也方便。”
宋知欢道:“这些你拿主意便是了,与我念叨一遍,又不是为了讨个主意。只是说出来一遍,腹里有个主意。”
“还是知欢懂我。”敏仪抿嘴儿一笑,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