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清朝二十几年, 若论过的最遂心如意的新年, 还是在闺中时。
在宋母之上房中, 坐在铺着柔软坐褥的暖炕上, 倚在母亲身边, 听着父亲与哥哥们吟诗闲话, 偶尔还有两个小的弟弟出来彩衣娱亲。
她只需吃吃喝喝或说两句吉祥话, 轻轻松松搂得兄弟们中最丰厚的一份压岁钱。
宋母在年时往往会预备许多焰火烟花,两个弟弟性格活泼,会闹着去放烟花, 她会被宋母揽在怀里, 看着满目的鲜艳颜色。
可惜那样舒心热闹的新年自打她梳起了垂在背后的那半数青丝便再没有了。
此后的每一年, 从寂寥深宫到庭院深深深几许的王府大宅,都是柔成陪着她度过的。
周遭一片热闹景象,远别父母的伤心人们互相取暖。
今岁除夕, 四贝勒与敏仪一同入宫,请安、祭神、守岁, 弘晖、翼遥都跟着去了。
留守在府里的众人是预备在宋知欢这里小聚的,宁馨、青庄、钮祜禄氏、耿氏都早早过来,众人在花厅里坐。
花厅的暖炕又比暖阁里的宽敞, 铺着厚实的锦垫坐褥, 因一早烧了起来, 自然别处温暖不少。
炕上又两张方形炕桌并着拼在一起,上摆着三四个大攒盒,盛着各样点心蜜饯, 又有一大盘朱橘、蜜柚、苹果、橄榄一类的吃食。
另有红泥小炉滚着滋味酸甜爽口的青梅酒,再设一炉煮了青柑普洱茶。
众人围着炕桌坐了一圈儿,透过玻璃窗子能见到外头小院里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的景致,两红一白三株梅花亭亭玉立于白雪中,在小院的墙角凌寒而放,透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钮祜禄氏显然喜欢极了那三棵梅花,宋知欢轻轻看了她两眼,笑眯眯道:“你若实在喜欢,回头让柔成折些花枝儿给你带回去。”
钮祜禄氏又惊又喜,忙谢过,宋知欢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那边辛娘捧着个青瓷冰裂纹荷叶边大瓷盘过来,盈盈一礼,眉眼温柔含笑,声音清澈如溪水潺潺,柔和入耳,音色清透,使人舒心,“这瓜子是现炒的,五香味儿,诸位主子尝尝?”
青庄含笑应了一下,宋知欢叮嘱她:“你女儿不是来了吗?你下去陪她过年吧,不必顾着这边。”
辛娘微微一笑,道:“主子早上给了压岁钱,那丫头喜得不知怎样!奴婢让她和小丫头们玩着,等会儿再去寻她,并不着急。”
宋知欢点了点头,她对着身边人素来絮叨,此时不免忍不住叮嘱两句:“你们不常见面,你还是要多陪陪她,女儿亲人,你也得多和她亲近。”
辛娘笑了笑,这才退下了,宋知欢四下里看了看,问道:“华姝还没到吗?”
柔成摇摇头,刚要开口,忽听外边一叠声地“请二格格安”,宋知欢透过窗子往外看,便见和玉披着猩猩毡斗篷扶着侍女的手徐徐踏雪而来,携寒风大雪,面带愁绪。
“和玉请宋额娘安,请诸位额娘安。”和玉入花厅内,一面解了身上的斗篷,一面对着众人欠身。
“起来吧。”宋知欢轻轻一点头,青庄已揽了和玉上炕,连声催促,“快上炕来坐,炕上暖和。外头多冷的天儿,你们也没戴个兜帽,手炉也没带?”
辛夷忙将一个花纹颇为新雅的瓷质小手炉递给和玉,和玉接过捧在手上,对青庄笑着道:“来时走得急,忘拿了。”
说着,她又对宋知欢歉意一笑,道:“额娘本是要来的,偏生二弟弟下午开始发热,三弟又吐奶闹得厉害,额娘便留下照看,只让和玉过来了。”
“这是小节,无妨。”宋知欢自炕沿儿旁的高几上取了清水沁着的茶盏来,为和玉添了些热茶,轻声道:“喝口茶水,暖暖身子。”
和玉对着宋知欢笑了笑,谢过后端起茶盏慢慢饮了起来。
耿氏倒了一杯青梅酒砸吧砸吧,觉得不大有味儿。
青庄和她已混熟了,见此推推宋知欢,笑道:“人家嫌你的酒没味儿呢,还不快把你藏着的好酒热一壶来?”
宋知欢于是道:“这有何妨,我这儿酒有的是,就怕耿妹妹喝不尽。兰陵美酒有之,绍兴陈年有之,慧泉好酒有之,陈年的女儿红亦有之。或要烈的,还有山西汾酒并烧刀子,只怕妹妹不敢入喉。”
耿氏腾地眼前一亮,看向宋知欢的目光已然发绿了。
青庄忍不住地抿嘴儿直笑,钮祜禄氏外头看着耿氏,等待着她的选择。
宋知欢见耿氏纠结着久久没个结果,便吩咐柔成,“取些兰陵酒来热上吧,那酒也有些年头了,滋味也最好,‘兰陵美酒郁金香’,还是我学诗时磨着我母亲给我寻来的,只是我也不好酒,便压了箱底儿了。”
“暴殄天物啊!”闻此,耿氏只觉心痛非常,竟然超常发挥说了个成语出来。
柔成抿嘴儿一笑,退下半晌,捧着一壶热酒回来奉与耿氏,本欲取常用待客酒杯给耿氏斟了,宋知欢却道:“取槅子上那只和田白的小酒碗来,‘玉碗盛来琥珀光’,也算附庸风雅一回。”
柔成含笑应是,转身从多宝阁上取了玉碗来为耿氏斟酒。
耿氏眼巴巴看着那酒碗,只如情窦初开的少女见了心上人一般。
众人瞧着有趣,以青庄为首,宋知欢助攻,钮祜禄氏难得下了凡尘也凑上热闹,哄着耿氏饮了大半壶。
多年的陈酿到底醉人,耿氏脸颊这便发红起来,只是眼神仍旧清明,可见其海量。
这时坐着又无趣了,小丫头们早已凑着去下房玩闹了,留着各人的贴身侍女在花厅里坐着,外间地上添了一桌,众人坐在厚厚的毡垫上,小声说笑。
宋知欢放声唤柔成,“柔成?你去把那一副白玉的骨牌取来。”
青庄忙道:“唉,不如换叶子戏来,抹骨牌还有人凑不上手。”
宋知欢笑道:“骨牌足够了,宁馨是不沾这些的,再有一个和玉,她做小辈的,上了牌桌也是艰难,不如让她一边儿坐着看牌有趣儿。”说着,她又问钮祜禄氏,“会打牌吗?”
钮祜禄氏点点头,轻轻地笑着应了一声,“会,只是不大通。”
“那就最好不过了。”
宋知欢摆摆手示意柔成去取,果然不多时柔成便带了那一副骨牌回来。
外间的大丫头们也动了起来,将炕上的炕桌撤了,换了另一张再大上一圈的檀木炕几,另有四条极轻巧的小边几,上安置茶碗、漱盂手巾并零碎的果子零食一类东西。
炕沿儿边仍是一张高几,安置着小茶吊子并插着时令花卉的官窑花囊。
宋知欢、青庄、钮祜禄氏、耿氏四人四方归坐,宁馨于宋知欢身边坐了,和玉在青庄身旁落座,一场牌桌就热热闹闹地搓了起来。
玩的倒是不大,架不住宋知欢手气好,牌桌上一坐把把顺胡大杀四方,和玉看的目瞪口呆,连声道:“宋额娘今晚这是怎么了?”
宋知欢笑的得意,“这说明我今晚上走运,怎样,青庄你去年从我这儿赢了多少去?今年可都补回来了吧?”
青庄哭笑不得,“补回来了,补回来了,还有余的呢。”
她身边儿坐着耿氏,耿氏往那儿一坐就是老牌桌了,时不时还有工夫端起酒碗来小酌几口,纵然醉得厉害,凭着经验胡乱出牌竟也胡了两把。
看的青庄是连道老天不公,钮祜禄氏若有所思地看着宋知欢和耿氏,不知得到了什么结论,对输钱多少也不在意。
后头还是天色太晚了,这一桌牌是搓不下去了,宋知欢让柔成数着她一晚上赢了多少,又道:“我也不藏私,这些钱就过些日子再摆酒请你们?”
“你是不心疼,那钱匣子里有多少是我的呢!”青庄嗔她道。
“你几时在意这个了。”宋知欢轻松一笑,打了个哈欠,眉眼神情懒散地问:“几时了?”
柔成将钱匣子收起来,含笑道:“不论几时了,总归合欢宴备的齐整了,外头丫头婆子们等着请安呢。”
“东西撤了,让她们进来吧。早些行礼毕了,方便宜她们回去吃酒笑闹。”宋知欢道:“也快用合欢宴,她们院里的下人们多数也等着行礼呢。”
柔成笑了笑,一路传出去,等住云馆的下人们对宋知欢行过礼,散了金银锞子,用过合欢宴。
宁馨与钮祜禄氏均惦记着回去祭拜神佛,宴一散便先离去了。
和玉惦记着两个弟弟,匆匆起身要走,却被宋知欢唤住,“你等等,让辛娘装些吃食,你带回去。这会子你两个弟弟病了,你额娘未必有心思嘱咐小厨房预备吃食。”
和玉抿唇一笑,答应了,不多时辛娘果然带着个婆子回来,将一个双层的大食盒交给跟和玉的嬷嬷。
耿氏已彻底醉了,她的贴身侍女兰陵进来扶她——可巧耿氏给侍女取名兰陵,也是因为倾慕那名传天下的兰陵美酒已久。
据说她的另一个陪嫁贴身侍女名叫三白,取自“三白酒”。
钮祜禄氏身边的贴身侍女一个叫琉璃、一个叫菩提,也是颇有特色的了。
青庄也有些困了,却不忘对宋知欢道:“说请酒的事儿可别忘了。”
“放心,忘不了。”宋知欢见她这样较真磨牙起来,便知道她是也醉了,当下叮嘱已被人称呼一声“晴嬷嬷”的青庄的贴身侍女晴儿,道:“仔细带你主子回去。”
晴嬷嬷含笑一欠身,应了,上前扶着青庄去了。
宋知欢看着青庄摇摇晃晃的背影,忽然叉腰道:“我真是厉害坏了。”
“因为没醉?”柔成瞬间明白了宋知欢的意思,含笑将金桔柚子苹果兑着蜂蜜煮出的解酒茶奉与宋知欢,轻声道:“快用了解酒茶,好回去睡会儿。”
宋知欢轻叹一声,感怀了一下自己在柔成面前早已消失多年的权威,然后坐在炕上乖乖喝光了解酒茶。
柔成见她这样便知道她也醉了,无奈与云鹤扶着她回到卧房,梳洗一番使她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