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新妃入宫。
宋知欢期待了许久,终于见到纳喇氏,见她一双丹凤眸勾心夺魄, 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与华姝相比倒是另一番风情, 只是脸型与唇鼻之处颇为相似。
然而一双浓眉英挺,比之华姝的明艳风情,便又多了一股子飒爽利落之态。此时见她身着海棠红遍绣玉兰花氅衣, 压襟一串珍珠十八子,两把头上绾着赤金扁方, 另有两朵绒花, 倒也还算拿得出手。
只是都是泡在金银堆里多少年的人了,那一串珍珠虽颗颗圆润,大小也不差,光泽却不算极好, 可知识压在箱底里多少年的了,身上的氅衣彩缎颜色倒是鲜艳,只是纹样不太精细, 不及宫内素日氅衣的。
敏仪那一双厉眼撇过去, 就知道呐喇家怕是把宝都压在她身上了, 不过见纳喇氏神情恭谨并无桀骜之态,她便没多深想, 只笑着免了二人的礼。
纳喇氏身旁便是乌雅氏, 乃先孝恭仁皇后的内侄女儿, 与当今皇帝乃是表哥表妹的关系。
虽然这年龄差的有点大,乌雅氏做皇帝的女儿都足够了哈。
乌雅氏的一身打扮便不是纳喇氏能比的了,淡绿色水波纹的料子虽不算极为鲜艳, 却细密光滑,发间首饰虽简朴,单镶嵌的一颗莲子大合浦贡珠便顶得上纳喇氏一整串压襟。
可惜纵然这样下了血本的打扮,那小家碧玉的面容气质,放在纳喇氏身边也失了颜色了。
“请乌雅贵人、纳喇贵人拜见淑贵妃、年贵妃。”
年妃未至,凤座右下首的位子空着,二人先对宋知欢行礼,宋知欢笑着道:“免了吧。”又命人将见面礼赐下,每人玛瑙手钏一只、繁花并蒂金簪一支。
二人齐齐谢过,礼仪规矩分毫不差。
乌雅氏行事如此不奇怪,到底是在宫里待过的,如今没有太后当靠山,她免不了小心谨慎。但纳喇氏,以她容颜资本不显骄矜,以其家世不显短处,可知不是个没脑子的。
宋知欢笑道:“都起来吧。日后日子长着呢,若每每如此拜过,我是要头疼的。”
华姝轻描淡写瞥她一眼,笑骂道:“美得你。”
敏仪清清嗓子,道:“年贵妃未至,向座位行过礼便是。她卧病已久,你们今日行过礼,便不要去打搅了。”
二人应声后对年妃空位行了礼,复又平身,已有侍女上前请二人末位落座。
敏仪饮了口茶水,待二人端正落座,方道:“本来在宫里选秀,给你们收拾预备的也是永和宫。不成想选秀之后万岁又搬来园子里住,仓促之下给你们预备的住所,也不知你们住的是否顺心。”
乌雅氏忙道:“景韶轩很好,劳皇后表嫂操劳了。”
敏仪淡淡瞥她一眼,话语中不带什么情绪,显得冷冰冰的,“乌雅贵人入了宫,有了位份,还是唤我皇后娘娘较好。或者咱们姊妹相称,你唤我一声‘皇后姐姐’,本宫也厚颜应了。”
乌雅氏脸一红,又羞又恼,声如蚊呐地应了一声,垂着头半晌没说话。
倒是纳喇氏笑容恳切地道:“景韶轩处处住着都很顺心,多谢皇后娘娘操心了。思及娘娘为妾身居所操劳,妾身便有所不安。”
会说话。
宋知欢心中大赞,敏仪闻言也轻笑一声,情绪和缓许多:“你们住着舒心,本宫也算尽了一份职责,能在万岁爷面前抬起头来了。”
又道:“你们刚刚进来,且安心休养一二日,过几日开始侍寝了,敬事房会有嬷嬷过去教导一切事宜,莫要担心。”
“是。”纳喇氏笑应道:“多谢娘娘训导,妾身谨记于心。”
敏仪微微一笑,不多时众人散了,她留了宋知欢早膳,二人往花厅里去。
一路走着,宋知欢感慨道:“纳喇氏是真会说话呀。”
“比她舌灿莲花的人多着呢,不过今日有乌雅氏比着,才显得她伶俐些。”敏仪说着,瞥了宋知欢一眼,打趣道:“我怎么觉着,你这说是夸人,其实是在夸人家的脸呢?”
宋知欢对她一笑,笑容灿烂。
敏仪轻轻叹了一声,微微摇头,满面感慨之色。
……
都说人越上了年纪,觉便越少了。宋知欢倒不觉如此,仍如往年一般恋床嗜睡,一入了秋,白日短了,身上常觉乏累,便更爱睡了。
柔成辛娘几个初觉不对时还有些胆战心惊,但太医与辛娘再三切脉,确定不是身体原因导致嗜睡,便没细究,只觉是福气罢了。
敏仪对此便大有一番感慨:“都说能吃是福,岂不知上了年纪的人,能睡才是福。我如今觉可是愈发的浅了,宫务又繁重,五更天起来,便再睡不下了。”
然而这日,宋知欢睡梦中忽觉身下发凉,醒来睡眼惺忪地向身旁一摸,已没了柔成的踪迹,只是衾枕间还残有几分暖意,淡淡的药草清香萦绕在鼻尖,搜在暖阁会还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知道这会子天气还早。
一拉床幔,外头打扫寝间的人果见到了,她便听有人唤:“柔成姐姐,娘娘叫人呢。”
不多时,柔成匆匆来了,将床幔向一旁的银钩上挂了,轻声问:“时候还早呢,您怎么醒了?再睡会儿吧。”
宋知欢摇了摇头,察觉到她身上侵人的寒意,便道:“今儿好冷啊。”
“外头落雪了,怎会不冷呢?”柔成为她掖了掖锦被,转头吩咐:“去灌个汤婆子来。”
宋知欢已拉着软枕靠坐起来,闻言轻轻挑眉:“下雪了?今年的雪落得好早啊。”
柔成听了一笑,一面将床旁衣架上的一件栗色点金如意云纹银鼠披风来为宋知欢披上,一面笑道:“这都十月下旬,眼看快要冬月了,不算早了!甚至比去年还晚了许多呢。”
“十月了。”宋知欢喃喃念了一句,忽地一拧眉,问柔成:“年氏近来如何了?”
柔成先是一愣,复又笑道:“还能如何?一如往常罢了。不过咱们万岁爷如今预备着去景陵谒奠,中宫及诸妃随行,贵妃去不得,只怕要闹一场。”
宋知欢微微拧眉,低声嘟囔一句:“我还不想去呢。”
柔成忍不住地笑,又道:“且看皇后娘娘和万岁爷说得怎样吧。”又道:“一早就有小太监来传讯,皇后的话,今儿落了雪,怕诸宫不适,今日的晨安且免了。您再睡会儿吧,奴婢命人往寝间里添个炭盆来,一会就热乎了。”
“也好。”这时汤婆子也来了,被柔成塞进被窝里,宋知欢渐觉身上暖和了,便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哈欠,点了点头,顺着柔滑的丝绵被褥滑了下去,不忘抬手一扯枕头,算是为了省事无所不用其极了。
一时待宋知欢安睡下,柔成悄悄起身,又将床幔放下,见寝间打扫的差不多了,便摆摆手,领着一干宫女退下了。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辛娘预备了甜软养胃的蜜枣糯米银耳羹,又有三两样小点,摆在临窗的炕桌上,虽然简单,滋味却极好。
这边悠悠闲闲地吃着早点,许是遭了上天嫉妒,忽有人回禀:“苏公公来了。”
宋知欢一惊,毕竟皇帝身边的人素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且对她来说除了送钱送吃的也没什么是好事,当即起身命道:“快请苏公公进来。”
果然皇帝身边的人来了就没啥好事。
看到皇帝赐下的东西,宋知欢勉强诚恳一笑,咬着牙对苏培盛一字一句地道:“请公公代本宫多谢万岁爷赏赐,万岁爷教诲,妾身铭记于心!请公公,转达!”
“不敢当。”苏培盛谦卑一礼,随即告退。
一长卷仕女捣练图徐徐展开,宋知欢看的咬牙切齿,柔成思虑半晌,吩咐:“将娘娘宝座后的屏风撤了,换上这画。”
“换!”待宫女们退的差不多了,宋知欢方才一拍桌子,“这是告诉我要勤勉吗?!”
柔成小心翼翼道:“大许……是的。”
宋知欢狠狠灌了半盏茶,呵呵一笑,“得,不就是热河吗?去!咱们万岁爷要去哪儿,刀山火海老娘都跟着!不就是火暖蛮毡软,不就是高床软枕锦缎滑吗?本宫还舍不得了?”
柔成先是拧眉,“娘娘,不雅。”复又忍不住地笑,道:“奴婢这就吩咐下头人收拢箱笼。”
“去吧。”宋知欢哀叹一声,向后一靠,倚着迎枕长叹人生不平事,感觉自己再也做不成一条咸鱼了。
倒不是出去走走不好,其实她还是挺期盼出门看看古代人情风物的,只是跟着御驾出门种种不便,况这又是往陵寝谒奠,又有万般忌讳,还是这初冬的冷天,她就更不乐意去了。
到底人家大山一座违抗不得,宋知欢哀叹着摇头,深感自己命苦。
纵然她万般的不愿,到了日子照样得上路。
车架慢慢前行,这日行宫歇息,敏仪对宋知欢道:“唉,这回也不知怎么了,万岁爷是铁了心要带着大家去。我说了两句,让你留在园子里,也没成。”
“如今我倒是有几分羡慕年氏了。”宋知欢只觉自己一身骨头都要散架了,此时倚在炕上慢慢喝着太医院配置的驱寒药茶,无奈道:“累啊。”
敏仪轻轻一抿唇,亦满是无奈。
随后就是满满当当的行程了,宋知欢是相当地累,奈何这边谒奠结束又是冬至大殿,圣驾一路奔波跋涉,銮舆归京。
宋知欢又得跟着折腾,也没个时间好好歇歇。
敏仪比之诸妃又累了不知多少,华姝身子也素来不大好,一受了寒凉,二人便双双病了。
宋知欢这下子是连累的资本都没了,每日奔波探病,见敏仪情况不大好,又悄悄自空间中寻了一滴灵液滴入敏仪药中,盯着敏仪饮了药方才放心。
一时又庆幸青庄因位份低而没跟着,不然只怕她要比二人病的都严重了。
然而冬至大典这一茬还没消停,年贵妃便不大好了。
皇帝那是万分悲伤,又明旨晋年贵妃为皇贵妃,因皇贵妃卧病,晋封大典便免了。
虽有众妃叩拜一项,敏仪揣摩皇帝心思,替宋知欢报了病,只说她奔波多日身体欠安,那边华姝也“久病未愈”,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儿就掀过去了。
于是宫中皇贵妃下位份最高的两位嫔妃都没去,皇贵妃在卧榻上也是晋封了个寂寞。
十五日晋皇贵妃,二十三日,皇贵妃年氏薨逝于圆明园居所病榻之上。
皇帝悲痛万分,下诏命官员从盛操办皇贵妃葬礼仪典,同时暂缓对年羹尧的处置。
敏仪对此嗤笑不已,道:“人都死了,作出这一副痴情样子又有什么用?哦,许是有用的,史书工笔,皇帝情深,岂非美谈?”
宋知欢素手斟茶递她一盏,轻轻一叹,却说起了二人一直刻意规避的问题:“年羹尧之事眼看要了了,昔年与皇帝夺嫡的王爷们也该有个着落了。皇帝空出手来,咱们晖儿是时候小心些了。”
敏仪闻言长叹一声,手里握着茶盏许久微动,终究轻声道:“你放心,我省得。若真到了那个地步,我也不是狠不下心的人。”
宋知欢微微侧头,绕过了这个话题。
皇贵妃逝世,并未给宫中带来多少伤悲情绪来,只是皇帝要众人悲切,众人自然“悲切”。
故而为了皇贵妃的丧事,嫔妃们可是被折磨的够呛。
且礼部官员们也多有遭殃,甚至未来的六皇子福晋索绰罗氏之父都遭了殃,从侍郎位降了二等。
裕嫔对此倒没觉有什么,身子赐下些首饰布料一类的东西安抚索绰罗氏,也算给她吃了一剂定心丸。
到底她要索绰罗氏,看重的是索绰罗氏尊崇儒教礼法,又有教导弟妹的经验,能管住弘昼,并非是显赫的家世。
若说显赫,礼部侍郎的父亲,在历代皇子福晋们中可不算极为出挑的。
皇贵妃出了殡,大家长长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彻底,便有许多暗倾于太子之人提心吊胆了起来:皇帝将皇贵妃留下的福惠阿哥带到了养心殿,亲自教养。
须知虽然福惠阿哥外家获了罪,可他自己却是聪明伶俐,如今又深得圣上恩宠疼爱,圣上如今不过天命之年,先帝长寿,焉知万岁不能?
便有许多人暗暗胆战心惊起来,也有人心里悄悄打起另一副算盘。
及至开了春儿,永寿宫的海棠开的正好,皇帝在园子里住着,敏仪托病没去,华姝仍然日日懒怠怠的,宋知欢更是一心扑在敏仪榻前,一众旧妃皇帝也没心思点,故而只纳喇氏及几位皇帝新宠去了。
敏仪的病自然是假的,不过是个不想去那边的由头罢了。
这一二个月里,皇帝幸了二三个妙龄宫女,各个出落的花骨朵儿一样,如今封着答应常在的位份,圣眷不浅。
后宫里就此热闹了起来,百花齐放胜过一枝独秀,敏仪将此作为座右铭,打得一手好太极,端得是一碗水端平。
如今莺莺燕燕们都出了宫去,宫中便又安静下来。
忘忧仍时常往兰珈宫中作伴,宋知欢这里就热闹了,西六宫东六宫的都爱往她这里溜达,宁馨深居简出,少有的出门除了请安便是永寿宫喝茶品香静坐听宋知欢闲话了。
这日辛娘做了些海棠酥应景,除了往各处送去的,宋知欢命人在海棠花树下铺了毡子,添置两把形态各异的洋漆小几,铺设软垫,燃起一炉沉香,倒是压住了满园鲜花,与鲜花香混合在一起,别有意趣。
另煮些清香解腻的青柑茶,摆两碟点心果子,弘晖到来时便见宋知欢倚着凭几席地而坐,身上鹅黄衫子绣着素白花朵,笑容可掬,面容和蔼可亲。
“阿娘。”他轻笑着行了一礼,道:“这样的好事儿,您几时会想起儿子了?往常不都是与额娘、徽音、齐额娘、宁额娘等人共享吗?”
宋知欢白他一眼,一面向冰花状净琉璃盏子里斟了半盏茶,道:“就说坐不坐吧。”
“坐。”
若论能屈能伸,弘晖乃是各种好手,当即笑着落座,对宋知欢道:“今日的点心好精巧啊。”
“放心,给你媳妇儿子姑娘都送了!”宋知欢面色淡淡的。
弘晖便只得讨好笑道:“阿娘,儿这不是一时受宠若惊嘛。您何必如此生气?”
“呵。”
弘晖放下身段儿低服做小片刻,宋知欢也拿不住了,便道:“你大概知道我叫你过来是为了什么。年初就想叫你过来说说话,可你忙的厉害,过来请安也是来去匆匆的,眼下一片青黑,我也不认耽误你。如今可是清闲下来了?”
“遵额娘和阿娘的训诲,如今手头事务清减许多。”弘晖忙道。
宋知欢叹了一声,“似乎咱们娘俩是少有说这些正经事儿的,我知道你前头忙,也不乐意和你说些劳神费心之事,只盼你在我身边能轻松些许。”
弘晖面带激动之色,“儿清楚阿娘的用心。”
宋知欢继续道:“我让皓儿与你谈心,但他那性子,说出来的话,有理是有理,只怕你听不进去。”
弘晖无奈一笑,“皓儿不过是惯常那样哄您罢了。与儿子说话,他还是句句入心的。他的用心,您的用心,儿都知道。”
宋知欢抬眸看他,好半晌,又轻轻摇了摇头,徐徐长叹道:“有些事,你额娘大概也与你说过千次万次了,但你唤我一声阿娘,我便不得不再叮嘱你一番。也不是多正经的事儿,咱们娘俩轻轻松松的说,喝着茶、品着香,尝着点心,岂不比正襟危坐高谈阔论来得好?”
“是。”弘晖笑着道:“阿娘您说吧,儿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