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里, 隔着一层明黄帷幕,大臣嫔妃们各自乱成一团。
敏仪面带泪痕,满是悲戚之色:“我早劝万岁身体要紧, 不必通宵彻夜处理政事,他却一意孤行,又请拿起子所谓‘高人’烧丹练汞,略觉无力便服食丹药, 又……乃至身体愈发虚弱。林先生, 你可是万岁多年的心腹的, 按理, 寻常小节都是不会寻你的, 今日叫你来,就是非你不可!你定要给本宫个准话,万岁到底怎样?!”
此言一出, 满室寂静, 大臣们也住了声仔细听着。
林先生在家养颐坐堂多年, 已是白发满头,双目倒是清正如故。
此时摇了摇头, 满面愁苦之色, “老朽早劝过万岁, 奈何……唉!万岁如今深受丹毒之害,乃至肝肺淤毒,又肾水亏空……今日不过多疾一发,老朽方才施针刺穴,按例万岁该有转醒。如今未醒……也罢,且让老朽再开个方子吧。”
说着摇着头背着手叹着气下去开方子了,敏仪面色晦暗不明, 手中攥着念珠一串,一言不发。
及至晌午,总算有了结论。
皇帝一口气咽下去,满殿悲哭哀痛之声。
说来他虽秉性猜疑、对当年心腹重臣也有过河拆桥之嫌,到底这些年有利于民生之举不少,也有真心崇敬皇帝之人,膝下子嗣对他也都有一腔濡慕之情,弘晖登基又是顺理成章的,也无灵位前的争端种种。
想来,比之当年先帝过世时,是好了不少。
这边哭声逐渐止息,敏仪方唤了坤宁宫总管江敏忠来,恶狠狠吩咐他:“贵人虞氏,迷惑圣心、妖媚祸国,赐白绫三尺,陪葬于万岁!”
殿内上下均无异议,只是当日有一辆低调的藏蓝小马车从偏门出了紫禁城,入了宋知欢少年时宋母为她置办的宅邸。
皇帝的丧事办的很是盛大,弘晖做足了孝子贤孙该做之事,虽然多年猜疑磨掉了多少父子之情,他到底还记着,当年还是雍亲王的皇帝手把手教他处理官场事宜的时候。
等弘晖被叫了一声“皇上”,皇帝就彻底成了先帝了。
先帝的一众嫔妃年迈者甚多,哭灵举哀规矩繁重,虽有当年哭圣祖的经验,到底也招架不住。于是这边灵柩刚出了乾清宫,便挨个病了。
宋知欢倒是一众姐妹里最健康的一个,两滴灵液下肚,天大的毛病都没了,如今她可谓是身强体健,一口气绕着御花园走一圈儿都不带大喘气的。
其次就是宁馨了,坚持锻炼、打坐辟谷,说得夸张些,颇有倒拔垂杨柳之风。
于是一众浅邸旧人中,还□□着的,也就是她们两个了。
年轻而无子的几个低位嫔妃都是宫女上来的,身家性命荣华富贵均系于皇帝一身,此时皇帝一闭眼去了,她们顿觉后半生无依,一个两个在灵前对敏仪献殷勤倒是很利落。
这日天暗了,打敏仪居所侍疾回来,已是庆太妃的纳喇氏在榻边坐着,看着睡得很是香甜的弘曕,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她身边侍女忙劝道:“娘娘快收了叹息吧,明儿就是皇上的大好日子了,您在这里叹气不好啊。”
“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吧?”庆太妃为儿子掖了掖锦被,轻叹道:“弘曕还小,出宫开府怎么说也要再等十来年。他在阿哥所,我在宁寿宫,比如今更远了。当年送我入宫,是盼着荣耀家族,如今先帝一去,从前家里的门楣热闹怕是都没了。以后,就看弘曕了。”
侍女忙笑道:“先帝爷儿子少,不比圣祖皇帝。如今咱们万岁爷就这五个弟弟,哪一个能少一个亲王爵?您也是太妃,日后一个贵太妃也是有的,尊享养颐的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是了。”庆太妃轻轻笑了一下,复又道:“明日早些叫我,咱们去太后那里。我听说,万岁爷和工部商议,要再起一宫,给太后居住?那也好,宁寿宫就宽松了。贵妃和齐妃、熹妃、裕妃几位姐姐日后都是要出宫享清福的,我倒可在宁寿宫猴子称大王几年了。弘曕就要在尚书房入学了,我多做几件针线给太后,新帝是个孝顺的,太后看重弘曕,新帝就也差不了。我只盼着他能有出息,日后能多多照拂他外家。他外家是借不上力了,在宫里,还得靠咱们自己。”
这边的算计宋知欢等人是一概不知的,弘皓正和弘晖争要带着宋知欢出京游历,敏仪大不乐意,直道:“你额娘都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跟着你五湖四海的折腾?她怎么受得住!要我说,你从此也不必出去,留在京里,大家亲亲近近的,不好吗?”
宋知欢明显倒向弘皓,张张嘴刚要说话,敏仪一个眼神儿扫过来,瞬间怂了。
徽音也过来挽着她的手臂道:“阿娘,您都五十多的人了,跟着四弟折腾对身子无益!就在宫里住着多好?四弟在外头游历,您就在宫里住,皇上要建寿康宫,也是打着您和皇额娘一起住的心思,觉着宁寿宫拥挤,慈宁宫虽大,却不好打开,这才另建新宫。皇贵太妃的尊号也得等爷正式登基之后上,您着急什么呢?”
敏仪也道:“咱们两个住不好吗?寿康宫的图纸也给你看了,多大呀,我自己一个人住怪孤单的。”
那边敏仪和徽音致力于劝服宋知欢,底下弘晖、 翼遥、修婉三人却不得不承认弘皓的话有道理。
这些年宋知欢看的多半是各样游记,时常坐在永寿宫庭院里望天,从前说起弘皓在外的事儿也是面带期盼,想来也是盼望着出去走走的。
姐弟妹三人互相看了几眼,最后还是翼遥出来打头阵,挽上敏仪的手,笑着撒娇道:“额娘!我阿娘的心思您还不知道?这大半辈子就盼着出去走一走呢,如今四弟有心,不如就让她出去逛一逛。等以后,六十多岁走不动了,自然就回宫来和您一起养老了。”
敏仪哼了一声,“我能不能活到那个岁数还说不定呢!”
这话可没人敢顺着说下去,弘晖道:“额娘您身体康健洪福齐天,又比阿娘小许多,怎么活不到了?如今这满宫的太妃们,凡是先帝潜邸跟过来的,除了阿娘,谁比您康健?”
“宁馨就比我康健!”敏仪道:“前儿耍起剑来,那小风,嗖嗖的。”
说着,她却又迅速反应过来,看向弘皓:“你不会连宁馨都要带上吧?那我可彻底没个说话的人了!”
几人一听,俱是眼前一亮,尤其宋知欢,脑袋咻地一下就转过去了,眼睛亮晶晶地问:“敏仪你同意了?”
“这……”徽音仍觉不妥,敏仪却略带无奈地笑道:“也罢,你出去走走也好。带着我们的份儿,四处走走。蜀中、漠北,风景奇丽之地,你都一一去看看。记得时常来信,事无巨细告诉我,别让我们这些宫里的人担心。”
见宋知欢忙不迭地点头,她又一下子变了语气,轻哼一声,“不愧是表姐表妹,出去玩还想着带上。可知相处这么多年,都是虚的!”
“敏仪!”宋知欢忙道:“你如今都是太后了,不好在外面四处游荡!你等我玩够了就回来,也不跟弘皓那小子过,跟你住,怎么样?”
说着又是一番撒娇痴缠,敏仪最吃不住这一套,眼角眉梢就软了下来,满是笑意。
且说新帝登基,先尊皇后乌拉那拉氏为皇太后、淑贵妃宋氏为淑皇贵太妃、齐妃李氏为齐贵太妃等等;太子妃西林觉罗氏为皇后,侧福晋瓜尔佳氏为妃,侧福晋博尔济吉特氏为妃,庶福晋有子有女二人封嫔,余者封贵人。
其实也不过七人,算起来和他阿玛当年一样,算是爱新觉罗氏少有屋里人少的了,且看日后的吧。
前朝又有诸多变动,宋家几个爷们都得了加封,宋知欢听着小宫女贺喜,随意赏了钱下去,然后催着柔成打点行囊。
柔成、辛娘、云鹤,这些年跟着宋知欢,都得了好处,如今各个身强体健,再兼都是早年练过的,虽然除了云鹤余下二人都是皮毛,也足够强身健体了。
说是游玩,宋知欢也没打算带太多人,彭川子自然更不方便。
这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彭川子自己先来了:“禀皇贵太妃,奴才……打算出宫。”
宋知欢是问过他的打算的,听了这话也很支持,问:“在宫外可置好宅子了?是自己住还是认个干儿子?”
彭川子腼腆一笑,道:“和师父住,先帝爷去了,师父也出宫安养,奴才过去,正好侍奉师傅,也做个伴。”
“也好。”宋知欢点了点头,让柔成将早预备给他的两大箱子东西取来,笑道:“我身边的东西大多早就散给了小辈们,却还有些压箱底儿的,这些年也不少积蓄。你服侍我一场,我自然有给你的,这红漆箱子里是皮货,银鼠灰鼠或大毛的。我是不爱这些,平常也不过都是内务府进上的,你看着穿吧。黑漆箱子里是些料子、补品,也都是日常用得上的,四五匹大绒和哆罗呢,你知道我的性子,我是觉得这个比那毛的好。另外——”
她一歪头,柔成已将一个小黑匣递给了彭川子,“这里头有些金银锞子,另有一千两的银票,不多,你拿着,也算我的一分心意。”
彭川子谢了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宋知欢瞧着他的背影微微好笑,一面也对柔成道:“辛夷不是要长久伺候吗?不过她跟着也不好,就让她先去敏仪那里吧,画眉和黄莺都很喜欢她,不会让她受了委屈。剩下的宫女们年龄也都差不多了,我想着,要给她们预备些嫁妆陪她们出宫。小太监们疏远些,但这些年跑腿杂扫都是他们,每人五百两,再给一块皮子,你自己看着办吧。”
柔成笑着答应一声,又道:“奴婢也将库房里的东西整理的差不多了,取了五套赤金的、五套白银的头面出来,都有个珠玉镶嵌,图文喜庆,给做陪嫁是正正好的。另外小宫女们每人两匹缎子、两匹绸子、绫纱罗各一匹、添大红缎子一匹、金玉手镯各一对,再给五十两银子。这些也就差不多了,出了宫,嫁了人,这些嫁妆也很体面了。”
宋知欢听着点了点头,又感慨道:“服侍我一场,总要为她们谋划谋划。你也塞些东西给辛夷,小妹妹们都有了,她也得有。余下的列单子给我,我再做一回散财童子,压箱底儿的封上送到敏仪宫里,惯用的一些个东西带上,咱们也潇洒一回。”
柔成应了,自去准备。
等宋知欢散完财,万事尘埃落定,也到了离去的时刻。
二十来个精悍护卫拥簇着四辆大车,宋知欢将头伸出马车去,向后用力摆了摆,喊着:“敏仪!华姝!晖儿!徽音!遥儿!等我给你们寄信!”
笑声伴着马蹄声远去了,敏仪唾了一口,笑骂道:“没良心的!”
马车慢慢行过,不见尘土飞扬,反而一派的悠悠闲闲。
一众人看着马车渐行渐远,敏仪与华姝均是面带笑意,纵然眼圈儿泛红,也笑的满怀期盼。
因为远去那人带着的,也是她们的梦。
良久,华姝笑骂一句:“终究是她得了悠闲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