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逢春杀人的消息,骤然传遍禁卫军军营。
杀戮声,呐喊声,伴随着“云氏既灭,贺兰氏兴”的口号,传入了每一个禁卫军将士的耳中。
虽说禁卫军素来不喜欢那些文官大臣,但毕竟同是洛阳人,同样为北魏朝廷卖命。相较起贺兰逢春手下这些代北来的武士,自然是朝廷和禁卫军,更加唇齿相依。听到“云氏既灭”这种话,众将士心中哪能不恐惧悲伤?他们是朝廷的禁卫,是云氏的军队,朝廷和云氏都灭了,他们能到哪里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众将士们遂纷纷哀哭起来,一时满营悲号。
河阴之地,寒风瑟瑟,伴随着杀戮声,黄河的水声,以及数万人的哭声,正是一副王朝末日的景象。
“哭什么哭!”
武卫将军费穆来到营中,将众将士斥骂一顿:“尔等须眉男儿,身为禁卫,乃朝廷精锐之师,披坚执锐,几十万人,而今只会做楚囚,南面相泣吗?谁再敢哭,不用贺兰逢春,我先杀了他。”
“将军,他们把无上王、始平王都杀了,把封回以及王延业兄弟也杀了。看样子皇上也要保不住了。朝廷没了,皇上也没了,我们这些人为谁卖命。还不如各自卸甲归家。”
“蠢材。”
费穆嘲道:“贺兰逢春不过才两万人,朝廷禁卫军有二十万,孰强孰弱?十个打一个你们都怕?贺兰逢春上洛阳来,摆明了是要杀人的,不见血是不可能。那些人不死,你们就要死,或者是百姓死。他为了声名不敢杀戮百姓,又不敢杀禁卫军,所以只能拿朝廷那帮人开刀。你们且偷着乐吧!卸甲归家,还早着呢。”
奉命驻扎在城中的郑先护,来到费穆的营中,要营救天子。
费穆阻拦住他:“咱们现在一无朝廷的命令,二无圣上的旨意,不能随意调兵。出了事是你担责还是我担责?”
“费将军!”
郑先护将佩剑往案上一拍,勃然大怒道:“朝廷已经被贺兰逢春屠戮歼尽,陛下现在也被贺兰逢春软禁了。你还在口口声声,说要等朝廷和陛下的旨意,你到底是朝廷的人,还是贺兰逢春的人?”
郑先护指着他鼻子:“陛下信任你,让你护送百官至河阴祭天,结果贺兰逢春把百官都杀了,把陛下都软禁了,你却未动一兵一卒,你是怎么担的职?我要是陛下,我就将你立刻革职,再依军法斩了你的头颅。”
“我当然是朝廷的人!”
费穆面不改色,理直气壮:“郑将军居然怪我。若不是你大开城门投降,迎贺兰逢春入城,事情至于像这样不可收拾?朝廷覆灭,你难辞其咎。”
郑先护大骂道:“你说这话我先斩了你!是谁丢了河桥,放贺兰逢春的大军渡过黄河?要不是你先怯战投降,让贺兰逢春兵临城下,洛阳城至于守不住?我至于大开城门让敌人入城?我的名声是被你连累。”
费穆冷嘲热讽:“那又是谁先跟贺兰逢春书信往来。又是谁,先潜入贺兰逢春的军营,跟贺兰逢春私会?”
郑先护脸色一冷,声音骤然低了两度:“费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这事罪在陛下?”
郑先护猛然拔了刀,照着费穆身上一劈。费穆逃得快,一刀正好劈中他手,将他小手指劈下一截。
将士们吓得纷纷退开,无人敢上前阻拦。费穆握着他那流血的手指大叫:“郑将军!现在不是你我内讧的时候!”
“我杀了你!”
郑先护一手拿刀,一手指着费穆道:“你好大胆子,敢把责任往陛下身上推了。陛下是为朝廷为百姓,不得不跟贺兰逢春虚与委蛇。你是什么东西?连自己是谁家的狗,吃谁家的饭都不知道,居然跟贺兰逢春狼狈为奸!”
“我是谁家的狗,吃谁家的饭我当然知道。”
费穆道:“你郑是谁家的狗,吃谁家的饭,你也别忘了。”
“我们都是端朝廷的碗,吃天子的饭!”
郑先护喝道:“你我身为禁卫军统领。朝廷出了这么大的事,就是把你和我千刀万剐,诛灭九族,都难偿其罪!要是陛下再保不住,你我只有以死谢罪了!就算贺兰逢春不杀我们,天下人也要让我们偿命!”
“你知道河阴之变死的都是什么人?都是士家大族,群伦领袖。贺兰逢春就是个蠢货。他杀得了封回王遵业,杀得了洛阳百官,却不知他们的家族枝繁叶茂,早就根植在中原诸州,手上有兵有钱,到时候他们联手报仇,你我第一个要被杀头。你我要想活命,只有保住陛下。”
“道理谁都懂。”
费穆冷然道:“你是为朝廷,我也是为朝廷。你是为陛下,我也是为了陛下。我要是对朝廷不忠,你刚才进帐中来时,我就已经提前埋伏好了武士,一刀杀了你,岂会在此同你嚼舌。”
郑先护道:“你既然忠心,那就和我一起营救陛下。”
费穆道:“天子现在贺兰逢春手中,你要如何营救?”
“杀了贺兰逢春,还有他手下这些人,将天子救出来,还要问什么如何?禁卫军这么多人,还怕他贺兰逢春?”
“你太冲动了。”
费穆一派淡然地拿刀割了一条衣襟包扎手指:“不说现在天子在贺兰逢春手里,我们要杀他,也会投鼠忌器。再说禁卫军,有几个人敢跟贺兰逢春打仗?即便胜了,结局也是两败俱伤。”
“那你说怎么办?”郑先护真急了。
“以不变应万变,等。”
“等?”
“我打赌贺兰逢春不敢杀了陛下。”
“陛下的性命,也是你能打赌的?”
郑先护道:“出事怎么办?”
“那你倒是说出个可行的法子来?”
费穆道:“贺兰逢春杀了朝廷所有人,唯独不敢杀陛下,可见他虽是疯子,却也知顾忌。禁卫军在他眼前驻扎着,天下人眼睛望着,他还不敢废了陛下。你我只能静观其变。他一心要杀百官立威,而今目的达成,该到了收敛的时候。可一旦咱们轻举妄动,双方必成水火之势。到时候不但你我要死,天下也必遭浩劫。”
郑先护一泄气往案前坐下。
他感觉口干舌燥,心跳如鼓,脑子里翁嗡嗡地响,手脚却像被什么东西捆住,动弹不得。他看到案上有酒壶,怒气冲冲将酒杯一掷:“妈的,倒酒!”
河阴的屠杀声,传遍了方圆数里。
阿福躲在树丛里,一只手瑟瑟发抖地堵着耳朵,一只手拿着跟树枝在地上画符。
那是她的护身符上面的图案。
阿福默念道,如果笔画是双,那就是吉,我就留下来等陛下,再找哥哥。如果笔画是单,那就是双,就是不吉,我就不找他们了,赶紧离开洛阳。
最后一个圈画完,是单数。
阿福飞快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她往河阴见云郁前,把自己的包袱挖了个洞藏起来。她赶紧顺着记忆,跑回自己藏东西的地方,把自己的包袱挖了出来。宝贝还在,她的护身符,金子,银子,首饰,还有长命锁。
阿福清点一番,重新打包好,准备跑路。
洛阳全城哄逃。
河阴之变的消息迅速传回洛阳城,百姓顿时鼓噪,纷纷传言,贺兰逢春杀了朝廷百官,接下来就要屠城。乐平王的名讳也镇不住了,官府小吏议论,或说乐平王跟贺兰逢春合谋杀人,或说乐平王已成为傀儡,被贺兰逢春软禁控制。百姓则们一边痛骂费穆和禁卫军,一边闭门收拾家准备逃难。禁卫军守着城门,不放百姓出城,顿时就起了冲突,百姓们以小车等工具冲撞城门,强行要出城。部分王公贵族的车马混杂其间,一边冲撞,一边破口大骂:“尔等禁卫军,食的是朝廷俸禄,吸的是百姓脂膏,不保护朝廷,不保护陛下,不去跟贺兰逢春打仗,反过来拘禁百姓。再不开城门,要是贺兰逢春带兵屠城,城中数以百万计的平民,一旦遭难,尔等担不担得起这个罪责!”
“我等是奉了郑先护郑将军的命令守城。郑将军说了,不放任何人进城,也不得放任何百姓出城。谁再恣意造谣,恐慌京师,依罪论斩。”
百姓又是一片骂声,甚至攻击禁卫军。
守城的副将李苗劝道:“贺兰逢春杀人的事已经瞒不住了,咱们现在拦着不让百姓逃难,百万生民,要是真陷于水火,你我就是全天下的罪人。咱们必须要让百姓出城。”
守将道:“李将军,这是京师,天子之宅。一旦打开城门,百姓都逃散了,到时候你我也是死罪。”
“群情宜疏不宜堵。让百姓逃散和让百姓死在城中,孰轻孰重?洛阳若太平,百姓避完了难,自会各返其家。洛阳若不太平,及时让平民百姓出城,你我少造一桩罪孽。将军若不敢,我去开城门,回头要杀要剐,罪过由我来担。”守将见群情激奋,拦不住,只得默许李苗打开了城门。
一时百姓携家带口,纷纷涌出城。
河阴祭天之所,此刻已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衣冠涂地。贺兰逢春的骑兵铁蹄将整个洛阳朝廷践踏成了肉泥。贺兰逢春见此景,突然野心大涨,一股帝王的豪迈之气从胸中升起。
皇太后和云钊已死,洛阳朝廷已经覆没。
云郁刚刚登基,尚未得到天下认可,根基未稳,随时可以废掉。失去了朝廷的应援,云郁现在也只在他鼓掌之中。禁军虽有二十万人,可惜群龙无首。失去了朝廷和皇帝的禁卫军,无人能发号施令,和二十万只羊没有什么区别。现在整个中原已经无人能跟他抗衡,他知道,从今起他贺兰逢春的名字将会传遍天下。
并且,彪炳史策。
人活一世只图名,这是何等的荣耀光辉。
他在一片“贺兰氏兴”的口号呐喊中,有点飘飘然起来。贺兰逢春恍惚中有了点错觉,好像自己已经得到了天下拥戴,可以登基了。
他得知郭罗刹捉到了云郁。
云郁这会应该是勃然大怒,贺兰逢春不肯去见他,或者说,有点心虚不敢。
这个人不能留。
于公,他拥有皇帝名分,是自己称帝的阻碍。
于私,自己杀了他那么多亲信大臣,还有两个亲兄弟,他必定恨自己入骨。
斩草要除根,云郁要杀。
但要他立刻杀了云郁,他也有点不敢,有点顾忌。贺兰逢春让人将他置在祭天休憩的便幕中,并派亲信严密看守。
贺兰逢春心有异志,一面打扫河阴战场,一面让他的心腹制作禅位的诏书。
云郁被软禁在便幕。
这是贺兰逢春军队临时扎起的营帐,四周都是贺兰逢春的士兵把守。
这些人都是并州来的,讲着他听不懂的羯人话或鲜卑话。云郁只身一人,坐在帐中,五内如焚。
他的心像是被放在滚热的油锅中煎熬。
他再三提出要见贺兰逢春,用皇帝的身份施压。然而一整日,直到夜幕降临,贺兰逢春始终没来。
他的愤怒、悲痛和忧虑,渐渐消失。恐惧像黑夜里生长的藤蔓,渐渐爬满了他全身。仿佛蚕食桑叶的声音,窸窸窣窣,啃食他的骨头。
他知道,贺兰逢春已经对他动了杀机。
他头脑剧痛,思维已经无法运转。兄弟的惨死,那么多亲信大臣的惨死,他要如何面对天下人,如何像那些士家大族交代。封氏,王氏,这些人都是天下的名门望族。封回是被他写信诏来洛阳,老头子七十多岁了,不辞辛苦来出仕做官。王遵业的母亲是他姨母,对他素来有恩。还有那么多家族那么多人命,还有他同宗的兄弟叔伯,这些人都死了。
世人会怎么议论他,史书又会怎么冷酷地书写他?乐平王云郁,图谋篡位,被逆臣贺兰逢春所弑,在位三天。
这也太好笑了。
这样的人生,简直是个笑话。
他的姿容体面……他的身份地位……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美好名声,而今就要毁于一旦,毁在贺兰逢春这个疯子手上。以后他不再是受人尊敬,被人称羡的乐平王,而是千夫所指、自作孽的逆君。
他握拳的手捏紧,指甲深深嵌进肉里,骨节捏的几乎变形。
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全身在发颤。
云郁是在意名声的人。
他可以活也可以死,他可以进也可以退,但他必须得有姿态。
姿态,是他活下去的利器和法宝。
他要好看。
他不能狼狈也不能丑陋,更不能像现在这样滑稽难堪。
云郁在帐中,一直待到深夜,其间水米未进。晚间,贺兰逢春派人来给他送了晚饭,他也一口未吃,直盯着帐外依次燃起的火把。
从下午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深夜,贺兰逢春始终没有来。云郁坐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捂着脸面,胸中翻江倒海,思绪狂乱如麻。
他的精神像在被什么东西慢慢撕裂。
他忧愤无计,向守卫要来了纸墨笔,草草书信一封,让人致于贺兰逢春。
贺兰逢春接过信,交给左右,说了声:“念。”
左右你看我我看你,都感觉这不是好差事,便互相推诿。
“太原王,末将可不识字。”
“末将也不识字。”
贺兰逢春冷道:“怕什么,不就是一封信,让主簿来念。”
韩烈鸡贼,赶紧把主簿叫来。主簿胆子小,手抖的如筛糠似的,战战兢兢打开信纸念:“帝王迭袭,盛衰无常。既属屯运,四方瓦解。将军仗义而起,前无横陈,此乃天意,非人力也。”
主簿念到这几句,停下,犹犹豫豫看了一眼贺兰逢春:“太原王,后面的话,属下实在是不敢念。”
“念。”贺兰逢春声音提高了八度。
“我本相投,规存性命,帝王重位,岂敢妄希?直是将军见逼,权顺所请耳。今玺运已移,天命有在,宜时即尊号。将军必若推而不居,存魏社稷,亦任更择亲贤,共相辅戴。”主簿几句念完,将信纸奉还,往地上一跪。
“太原王,陛下是什么意思?”韩烈浓眉大眼,语气神态有几分天真的样子。
贺兰逢春那张英俊的面孔冷肃了起来,双眸暗绿,像狼。
他要做皇帝。
可云郁写信,表示愿意拱手让位了,他又有点心虚不安。
沉思了半晌,他忽然问:“杨逸在不在?”
“杨逸在河桥。太原王让费穆带禁卫军返回河桥的营中,费穆已经返回了。杨逸现在应该在那。禁卫军那些人,这会跟咱们一样,八成也在密谋。”
贺兰逢春摇摇手:“快,把他叫过来。”
“太原王要见他?”
韩烈道:“这个杨逸,表面上两头讨好,实际是皇上的亲信。太原王要杀,何不干脆把他一起杀了?”
贺兰逢春道:“杨氏和我,有多年的交情,且素来为人正直,是最重情义的人。不要杀他,立刻带他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