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夫妻

云郁大步赶回寝宫, 贺兰氏正坐在小胡床上,让小太监给她剥核桃吃。

她坐没坐相,翘着二郎腿, 一边咬核桃,一边哼歌。云郁刚一跨进殿门, 殿中的空气瞬间冷寂下来。

落英丝毫没瞧出云郁脸上的怒气, 见了他, 欢欣雀跃地跳起来:“皇上你可算回来了。皇上你吃不吃核桃?”

她亲昵地挽着他胳膊,撒娇似的摇撼了一下,神态天真娇憨, 满眼崇拜和欢喜, 宛如一个沉浸在恋爱中的小女孩。

云郁想象不来她小小年纪就能如此狠辣。更想象不来她刚做出那般凶残的事,却能笑的如此欢快,眼里看不到一点恐惧和内疚。好像猫儿咬死了老鼠一般, 坦然无所谓。

可是人不是猫,也不是老鼠。云郁无法接受接受自己的枕边人是个野兽, 像个牲畜一样行事。他不适地皱眉, 拿开她攀附自己的手。

“你们下去。”

他吩咐左右道:“朕跟皇后有话要说。”

落英就知道他要说潘氏的事情了。

她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两个手的手指头绞在一起, 斜着眼睛,瞥着陆续退出去的左右宫女宦官。

殿门合的很轻, 但还是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吱呀声。她心抖了一下,警惕地偷瞄了一眼云郁。他脸色冷冰冰的, 向自己走过来了。他抬手, 落英吓的侧了侧身,不安退后了一步。

“你躲什么?”

云郁怒气勃勃,大步上前, 一把夺过她手,眼睛盯着她。

落英死活攥着手不松开,心虚地说:“我看皇上伸手,以为皇上要打人呢。”

云郁不由分说,把她手扳开,将她手里的核桃仁掏了出来,丢到盘里。

落英嘴里还含着一颗核桃仁没来得及嚼。她暗暗用舌头顶了顶,将那颗核桃仁从舌头下,运送到腮帮子里藏着,免得一说话被他看见。

“朕打你?你是皇后,朕为何要打你?”

云郁简直要发怒。

她不傻,也不蠢。她知道自她己做了什么,也知道他会生气。

但她偏偏要这么做。

她是故意的。

她的却是故意的,他一问,她就承认了,虽然声音有点小,像个犯错误的小孩似的,又害怕,又不服:“皇上无非就是为潘妃的事,要来责骂妾的。”

“你也知道?”

云郁看她交代的如此坦荡,几乎要大开眼界了。

“所以你承认,是你让人杀了潘妃和她的女儿?”

“是我。”落英倔头倔脑,语气好像在说,那个珍贵的花瓶就是我打碎的。

凶手一点也不遮掩,云郁激动的情绪反而平静下来了。他在想这是何缘由,她恨潘氏?还是要跟自己做对?

潘氏的女儿身份特殊,是云诩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他特意留着这女孩,就是因为河阴之变后,宗室和世家大族对他不满,他不想让宗室寒了心,所以想方设法保护云诩的遗孤,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仁厚宽宏,好让宗室归心。结果,贺兰氏入宫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她。

他感觉自己苦心经营的每一点心血,都会被人一刀砍断。每当他被打倒,用尽全身力气振作爬起来的时候,都会被人一脚踩下去。

他几乎有点绝望。

“朕问你,你回答实话。”

他心潮起伏,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带不颤抖:“这件事,是你自己要做的,还是太原王让你做的?”

落英不高兴地说:“是我自己想做的。”

“你自己想做的?”

云郁声音都古怪了起来,阴阳怪气道:“你在宫里呆的不舒服吗?没人伺候你?是核桃不好吃,还是这宫殿太小,不够你玩?”

他语气表情都很严厉,眼神好像要杀了她,说话更是带着讽刺。落英没想到他这么生气,愕然了一下。她缩着肩膀,一双大眼睛有些不安地看着他:“皇上,您、您生气啦?”

嘴里的核桃仁顶着了腮帮子,她一结巴,不小心咬着了肉。她手握成拳头,有点心慌意乱,眼巴巴看着云郁的脸解释说:“我想着,她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不就是个先帝的妃嫔。杀了她也不是多了不得。我就是想见皇上,他们说皇上在太和殿里忙,我闲得慌,我就没忍住。”

“你闲得慌?”

她一上午杀了四个人,原因居然是闲得慌。云郁控制不住怒道:“你闲得慌,天气这么好,你可以去华林园放风筝,你可以去御苑骑马。你可以去池子边喂鱼,喂鸽子。你还可以去兽苑看鹿,看孔雀。你可以去摘花儿,去踢毽子荡秋千。你什么事情不能做?实在不行,你躺下睡大觉都可以,为什么要去杀人?这么多能做的事你不喜欢做,你要去杀人,你这么喜欢杀人?朕封你做皇后,给了你胆子了吗?还是你想看朕的好戏?”

落英被他的怒气吓到了,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牵着他手说:“我没有看你好戏。我就是觉得,潘氏又没什么要紧。”

“不是要紧的人,你就能随便杀?”

云郁道:“你父亲在河阴杀了那么多人,还嫌不够。你还要在宫里杀人,杀女人杀婴儿。你怎么如此心肠歹毒。”

落英听他说自己歹毒,心里委屈极了:“我还不是为了皇上。潘氏和她女儿,本来就不应该留。”

云郁道:“何谓不应该留?一个失了势的妃嫔,和一个女婴,对朕有什么伤害?值得你下如此狠手?你父亲杀人如麻,那是在战场,你一个女儿家,身在平静的后宫,你要学的同他在战场上一样狠辣残忍?你跟潘氏,原都是先帝后宫的旧识,为何不能念在先帝的情分上,给人一条活路?非要赶尽杀绝才好?”

落英是撒不来谎的人,被他一通斥骂,反而激起了不服输的欲望。

“我就是不喜欢她。”

她小孩子生气似的说:“原来在后宫,皇上什么好东西都给她,天天留宿在她宫中。处处还都宠着她顺着她。她仗着皇上的喜欢,总是爱刁难我。皇上但凡要亲近我,她就在背后使绊子,害我受了不少气。”

云郁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仇,简直目瞪口呆。

是啊。

他设身处地的一想,她是个女人。她不记着这,她记什么呢?十四岁就嫁进宫,像个金丝雀一样养在笼子里。她的日子,就是跟云诩后宫的莺莺燕燕争宠。她不关心六镇如何叛乱,不关心皇帝如何暴毙,不关心太后被抛入黄河,也不关心河阴死难的朝臣,更不关心自己这个皇帝而今的处境是如何艰难,如履薄冰。她只晓得她父亲是太原王,她是皇后,贺兰氏发达了,原来她在后宫跟其他嫔妃那受得气,可以找回来了。

自己这个所谓的皇帝,只知道关心国家大事,哪在意过小女儿的心思。

他觉得有点可笑,又无奈。同为夫妻,同处洛阳,同在宫中。各人却是有各人的经历。眼睛都只愿看自己看到的,心里都只在意自己在意的事。

落英见他真生气了,两眼顿化作泪汪汪的,眼睫毛扑簌扑簌的,直往下掉泪珠子,伤心地说:“我又不是故意的,皇上干嘛这么凶。才大婚头一天,皇上便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妃嫔冲我发脾气,冷言冷语。”

“朕不是在凶你。”云郁感觉很无力。

“皇上,我错了。”

“不怪你,怪朕。怪朕没有保护好她们母女,朕大意了。以为孤儿寡母,又是女流,不妨碍谁的利益,没人会害他们。是朕保护不周。”

落英扑上去,抱住他腰肢,仰着头,可怜兮兮示弱说:“皇上,您就别生气了。我以后听你的话,不再胡乱杀人。你这样生气,我觉得好害怕。”

云郁一颗心凉嗖嗖的:“你知道朕现在是什么样的处境吗?朕现在日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宗室背弃了朕,原来支持朕的那些士族,也都联合起来起兵反朕。朕留着潘妃和她的女儿,就是为了向宗室,还有那些世家大族示好,希望他们见到朕的诚意,能回心转意,重新支持朕。朕还特意派了杨逸去冀州,冒着被杀的危险,去说服他们。你一天就把朕这么多日的心血给践踏了个干净。”

“陛下何必在乎那些人,”

落英说:“有我爹爹在,我爹爹会打败他们。保护陛下的。”

云郁冷笑,心想:你爹爹,你爹爹差点要了我的命。你爹爹,你爹爹是泥菩萨过江,他自身难保。他有这么大能耐,也不会硬逼着我娶你,然后自己灰溜溜地逃出洛阳。他连留在洛阳都不敢,一会要自立,一会要迁都,折腾了一通,什么也没干成。中原是汉人的中原。你爹爹他决定了要离开洛阳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他认输了。

靠他,不过是靠山山倒,靠树树摇。

他已经没有心情向贺兰氏解释这些复杂的东西。

他声音疲惫,竭力说她能听懂的话:“现在的后宫,是朕的后宫,不是云诩的后宫。朕没有三宫六院,这里也没有你什么敌人。你不用担心谁会害你。只要朕还是皇帝,只要你父亲还是太原王,这宫里就没有人敢害你。朕和你父亲都会保护你。”

他无心再看她了,心灰意冷地出殿去。

落英看着他背影,不安道:“皇上,我知道错了。可是我现在做什么?”

“你?”

云郁口气麻木道:“你就吃斋念佛,多上几炷香,多在菩萨面前磕几个头,祈祷朕和太原王都能好运连连,神佛护体,平安顺利度过此劫吧。”

他脚步停了停,手吱呀一声推开了宫门,好笑似的自嘲道:“否则不出三个月,你就会见到朕和你父亲的人头了。君子总赴义,女子多长命。到那时,你可以选择跟我们一起死,或是再穿上嫁衣,嫁你第三个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