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郁匆匆出逃, 别说干粮,连口水都没带。怕被敌人追击,不敢走大道, 只得走小路。一日驰出百里,进了山中。不久就遇上大雨。
山路本就难走, 大雨一冲, 路面泥泞, 马蹄打滑,每前进一步都十分艰难。雨大,又没带伞, 人马全都淋湿, 天又黑了,伸手不见五指。雨声哗哗,电闪雷鸣的。落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一身的泥浆,浑身湿透, 站在那雨里大哭。
她虽是皇后, 可眼下逃命的关头,谁又顾得她。这些男子汉们身体结实, 还能扛得住,她毕竟是个女儿家。骑了一天马, 又累又饿,惊慌恐惧, 还摔了大跟头, 瞬间崩溃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云郁听到侍从来禀报,赶紧掉转了马头。落英一身的狼狈, 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是泥,哪还有半点皇后的样子?自己却也早已经没有了皇帝的样子了。
云郁心中一阵悲凉,下马,解了身上的大氅。那是银狐裘,雨水透不进,勉强能保暖。云郁将狐裘给她披到身上,紧紧裹了,扶着她坐到自己的马背前,然后上马,带着她继续前行。
雨实在太大了。
杨逸驾着马,来到队伍的最前方。
云郁骑在马上,他脱了大氅只穿着单衣,浑身都湿透了,衣服皱皱巴巴贴在肉上。皇后瑟瑟发抖地坐在他身前,被他一只手搂在怀里,身上裹的是云郁的衣裳。
“陛下。”
杨逸一身青衫,也被雨水给浇透了,说话间雨水还顺着头发密密地往下流,浇的眼睛都睁不开:“这雨太大,天太黑了。路越来越难走,人马都疲了,不如停下休息吧。臣刚才探路,看到前面有个山洞,不如今夜将就在此地避避。”
云郁看众人都一脸倦色,淋的跟落汤鸡似的。他其实也已经四肢酸疼,只得点点头:“你带路吧。”
一行深一脚浅一脚,总算到了山洞。
杨逸带几个人,先进洞里,将里头的杂草,蜘蛛网清理了,才邀云郁进洞:“而今避难在外,万事难得周全,陛下将就些。臣去找点干柴来生火,先把衣服烤烤,驱驱寒。”
这下大雨,干柴也找不到,杨逸去了很久,才抱来了一捆被雨淋湿了干柴。还有一小把干草,被他塞在怀里,才没被打湿。杨逸去跟一个侍卫要了火石来,打了半天,只碰出来一点火星子。天气太潮湿,柴草也湿润得很,不好点着。杨逸在那锲而不舍地打了半个时辰的火石,总算火生起来了。
山洞里稍微有了点光明。
随行的其他侍臣在山洞外面,毕竟有女眷在,不敢进来。不过那山洞口子宽,外面有个大石崖,也能够避雨,里面生了火,不一会儿,外面火堆也燃起来。众人纷纷聚在火堆前烘烤衣物。云郁坐在火前沉思。
杨逸打量他浑身湿透,先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烤干,然后来到云郁身边,躬身说:“陛下衣服湿了,穿在身上容易得风寒,臣帮陛下脱下来烤一烤。臣的衣服干了,先把臣的衣裳换上。”
云郁扭头,看了看他手上的衣服,点头,站了起来。杨逸小心帮他剥了湿衣裳,拿自己的干衣服给他系上。可惜裤子没有得换,下面光着两条大腿,动一下都要走光。
杨逸说:“且穿穿吧,这也没外人,讲究不得那么多礼数了。”
杨逸找几根树枝搭了个杆子,把衣服晾上去,放在火边。
落英抱着膝坐在一边,眼睛盯着云郁一举一动。估计是看到杨逸在跟前,有些不好意思。杨逸也明白,帮云郁换完衣服就告退了,落英看四下无人,这才慢吞吞解了大氅,坐到火边,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烤。
因为有火,山洞里的温度慢慢上升。夏季的衣服本就薄,烘一会,很快就干了。落英一边烤衣裳,一边偷偷打量云郁的脸色,他一直坐在那没说话,半边脸映着火光,半边脸隐藏在黑暗里。越显得五官轮廓深刻起来,神情冷漠又严肃。
她明明恨他,此刻莫名的,又有点心软。想起骑在马上,被他搂在怀里,湿淋淋的淋着雨,脸蛋冰凉,后背挨着他的地方却是暖烘烘的。
她不敢靠近他。
她收回目光,独自蜷缩在角落里梳头。
什么吃的都没有。没米没菜,想烧点水,连个瓦罐都找不到,一口热水都喝不上。杨逸用树叶接了点雨水,送过来给云郁喝了,勉强润了润喉咙。
肚子也饿的咕咕叫。
高道穆看这样子不是办法,便带着两个人,去找吃的去了。去了大半夜,总算回来,带着一口锅,几个大土碗,还有一只鸡,一担米。
众人见有食物,高兴不已,连忙把鸡杀了,用石头块搭了个灶,支起锅,煮了一锅鸡丝粥,端进来献给云郁。
云郁闻到有肉香,稍微提起了点精神:“这是哪来的?”
高道穆说:“臣在山里找到了一户人家,是山里的猎户。臣向其要了鸡和米,还拿了一口锅。总算陛下不用饿肚子。”
云郁说:“人家肯给么?”
高道穆道:“臣拿玉佩换的。”
云郁道:“当心点,别露了行迹。”
高道穆说:“陛下放心吧。臣只说是路过。这山里没什么人家,离镇子远,应当暴露不了踪迹。”
高道穆端了两碗粥。云郁扭头看了看落英,她皱着眉,正用手揉搓着头发上的泥巴块。其实鼻子已经闻到鸡粥的香气,已经饿的不行了,但她故意倔强,假装不在意。云郁眼神示意高道穆,让他将粥献给皇后。
落英不理高道穆,固执说:“我不饿。”
云郁见她还在赌气,只得亲手端着粥,来到她身边,温言软语,劝慰一番。
“吃点吧。奔波了一天,怎么不饿。”
“路还长。”
他用勺子搅着滚热的粥,轻轻吹了吹:“在外头不比在宫中。吃了这顿,下顿还不知道在哪。刚淋了雨容易着凉,吃点热粥暖暖身子。”
落英明知道他前不久还对自己不闻不问,而今一出逃,竟温柔体贴起来,无非是因为眼下遭遇强敌,想借着太原王的力量东山再起。这人虚伪得很,用得着你时,才不管什么要脸子不要脸子的!她心里晓得,可还是经不住他的软语哄劝,没骨气地接过了粥。一尝,还真是香。
她掖着表情,没有高兴出来。
云郁看她肯吃了,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些。
云郁接过另一碗粥,吩咐高道穆说:“一只鸡,朕一个人吃不了。你们也辛苦,把它分了吧。”
高道穆道:“这荒山野岭的,难得弄点荤腥,是特意给陛下补充体力的。臣买了一担米,大家煮点清粥就够了。”
云郁道:“分了吧。这种时候朕岂能一个人吃独食。”
高道穆说:“是。”
高道穆出去分鸡,这些侍臣都摇头不要,说是留给陛下吃。只有城阳王云徽哈喇子长流,恨不得把脖子伸老长,盯着那鸡腿眼睛都要放光。哪晓得大家都自觉的很,没一个肯吃这鸡。他只得努力咽着口水,心里头急的不行。这些人都怎么回事,皇上亲口赏了的也不吃,非要谦虚!弄的自己想吃又不好意思张口!
结果没人理他,吃完饭,众人都累了,留了两个人守夜,其余各自找地方蜷缩休息。
杨逸找到了一些干草,抱到山洞里面,打了个简单的草铺。云郁睡不着,始终提心吊胆,怕陈庆之的人会追来。
“你睡吧。”他对落英说。
他望着火苗,小棍子轻轻在地上画着,思索眼下的处境。
落英坐在干草上,眼巴巴地看着他,说:“我一个人睡着冷。”
他没听见。
落英看到他用棍子在地上勾勒地图。他用树枝画了一个圈,心中自言自语道:“这是洛阳。”洛阳以北是黄河,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应当在太行山南麓,刚刚过了沁水。
这一带是河内。
他用圈,圈出了河内的位置,再标注了几个地点。北到安阳,东到濮阳,西到太行,这一带,都是自己的势力范围。
出了这一片,往北是并州。
贺兰逢春的地盘。
东边是冀州。
冀州是韩氏的地盘。
往并州投奔贺兰逢春,或是去冀州投奔韩氏——在云郁看来,这是下下策。
虽然贺兰逢春跟云颢是仇敌,又是自己的老丈人,冀州的韩氏,跟自己也私交甚笃。但不但万不得已,云郁是绝对不愿意去投奔。
且不说路途遥远。这些地方,远离京师,素来是军阀割据混战的地盘。自己这几十个人,运气不好,路上遇到波土匪都能把自己给灭了。他可不去做那冤死鬼。何况,即便他能历尽千辛万苦,安全抵达贺兰逢春或是韩氏的老巢,这算什么事?这不是自己当兔子,往老虎嘴里钻么?到时候人生地不熟,势单力孤,受制于人,想逃都逃不掉。等于是送上门给人做傀儡的。尽管贺兰逢春跟韩氏眼下对他表现的还算忠诚,可一旦到了别人地盘上,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到那时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绝不是他想要的。
留在自己的地盘上,有两个好处。第一,河内离洛阳近,治安相对较好,没有什么土匪军阀,不用担心会莫名送命。第二,留在自己的地盘上,可以保全天子的威严,不用受制于人。河内地方熟悉,官员都是自己人,便于积聚力量,观察形势,伺机反攻。一旦去了并州或冀州,山长水远,兴许就永远回不来了。那就等于是真的放弃洛阳,将自己辛苦经营的地盘拱手让人了。
危险的就是,这里离洛阳实在太近,随时可能会被陈庆之追杀,或者被地方官员出卖,直接绑了送到云颢面前去。但不论怎么样,他都不能一走了之。他现在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先观察一下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