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找不到路, 天又黑了,不得不躲在一个破败的山神庙下,勉强安歇。
说是个庙, 其实就是个半人高的小神龛子,三面墙, 上头搭着瓦, 里头供着尊朽烂的雕塑, 也不知道是什么神。阿福将庙里的杂草清理了一下,用毡子铺上。她拾了柴来,生了一堆篝火。
夜幕降临。
四野荒凉, 冷嗖嗖的, 她坐在火边,双手抱着膝盖,目光望着眼前红红的火苗, 心中有些迷茫。
她想:我在做什么呢?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漆黑的夜晚,一个人在这漂零在这寂寞无人的旷野, 仿佛被全世界遗忘。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坐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感觉有点凉。她弯了腰,双脚并拢, 把下颌抵着膝盖。
她伸手放在肚子上,摸了摸。小腹平平的, 什么也摸不到,但她知道有个小生命在肚子里。这几天, 呕吐的感觉消下去了。她最担心的就是肚子里的这颗小种子, 好在还没什么异状。
希望能平安无事吧。
她无计可施,只能祈求上天的保佑。
她握紧了挂在胸前的那枚平安符。
阿福经过绥阳时,遇到了一队人马。
他们有好多人, 一两千,都骑着马,穿着甲胄。阿福看到他们为首的士兵举着黑色的旗帜,上面绣着一个韩字。
“韩”,阿福对这个姓氏有点熟悉。
姓韩的,能出动这么多兵,必定是哪里的世家大族。而且这些人出现在绥阳。阿福看他们的方向,好像跟自己一样,都是往安阳去的。
他们行军速度很快,好像是赶急事。
阿福不远不近地跟在这队人马之后。他们赶路的时候,她也跟着赶路,他们停下来休整时,她也停下来喝水吃东西。连跟了好几日。
这正是大名鼎鼎,冀州韩氏的兵。
领兵的人叫韩耒,是韩氏的二公子。
韩耒此番正是奉其兄之命,赶去安阳勤王的。有士兵看到阿福在跟着他们,私下去跟韩耒说:“将军,有个奇奇怪怪的人,一直跟着咱们的队伍?会不会是探子?要不要让人把他捉起来,严刑拷打?问问他什么来历?”
韩耒远远打量那人,感觉有点奇怪。探子不会离的这么近,这人好像单纯也是个同路的。韩耒策马,带着一队人过去,问道:“你是谁?为何跟随?”
阿福看着面前这位体格健壮,面孔黝黑的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摘了斗笠,难为情地羞笑:“韩将军。”
她认得这个人。
云郁刚登基时,韩氏造反,被杨逸劝降之后,韩氏的四位年轻公子曾一同进京,在太华殿拜见云郁,向新君请罪。
阿福见过他们一面,有印象。尤其是这位韩二公子,长得相貌十分威武,骑马站在阿福面前,看着就跟一座山似的。听说这人是冀州第一勇士。
韩耒也认出她了。
这个小姑娘,长得挺让人印象深刻的。尤其是一双漆黑的大眼睛,明亮有神,鹅蛋脸圆润乖巧,五官清丽秀美。
“我见过你。”
韩耒见是个好看的女孩,心中微微一动:“你是陛下身边的宫女。穿鹅黄衣裳,头上戴着朵珠花。你叫什么名字?”
阿福道:“我叫韩福儿。”
韩耒道:“你也姓韩?咱们是同姓。”
韩耒似乎对她很有好感,也不怀疑她意图,听说她去安阳,便带着她同行。
四五日后,到达安阳。
贺兰逢春的大军,已经在昨天抵达了。
贺兰逢春虽到达安阳,却遇上下暴雨,黄河水位猛涨,无法作战。对于云郁跟贺兰逢春来说,形势很不利。
云郁想夺回皇位,就必须杀回洛阳。
然而洛阳北边是黄河天险,河道宽阔,本就是天然的军事屏障。眼下又正是夏季涨水的季节,普通的小筏子,冬天还行,夏季,根本就不敢下水的。
如果陈庆之据守河桥,死守洛阳不出,云郁这头,根本就没法打。要打,就必须要渡河强攻。贺兰逢春即便有一万人,也很难冲锋。敌人在黄河那头以逸待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船在水面上,就是活靶子。
云郁昨夜已得到情报,陈庆之这些天已准备了大量的弓箭、武器,并建造了好几艘战船。他手下的南梁士兵,本就是吴人,生在水乡,天生的会游泳,最擅长的就是水战。而贺兰逢春手下这些士兵,一个个都是旱鸭子,在陆地上横行霸道厉害,到了水里就要摇摇晃晃,而且一个个超级怕水,还晕船!坐个船都要吐的七上八下。
让这帮旱鸭子们去渡河作战,简直是难为人。
众将士齐聚在云郁帐中,脸色都有点凝重。
贺兰逢春道:“臣已经让人在赶制竹筏,建造战船。等雨一停,水位稍退,立刻渡河。不论如何也要夺回洛阳。”
云郁面色忧郁,他对这场战役一点把握都没有。
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没占到。本来以为能勉强渡河,然而一夜暴雨降下,黄河水位瞬间涨了四五米。陈庆之是南梁人,千里迢迢来北土做战,本来应该他水土不服,结果现在成了他背靠黄河,占尽优势,自己成了劣势。眼下要夺回洛阳,就必须用自己的步兵,去跟陈庆之的精良水师进行水上作战。他想到这一点就心堵得慌,只觉一肚子窝囊。
怎么轮到他头上的,净是这倒霉事儿!简直是撞了邪了!
没办法,只能等雨停。
这么大暴雨,这么大的洪汛,船一到河面就被掀翻了。人都淹死了还打仗。
那时韩耒在众目睽睽之下,也进帐来拜见了。他比贺兰逢春来的晚一步,但也算赶到的及时。云郁嘉奖了他一番,便问起眼下的难题:“你手下有没有水性好,擅长水上作战的士兵?”
韩耒道:“冀州的士兵,都不会水性。臣也是旱鸭子,晕船。”
果然。
这一群爷们都还晕船,这叫什么事。
云徽见君臣都眉头紧锁:“何不想个办法,将陈庆之引到黄河这边来?”
此言一出,顿遭了众人的一通白眼。陈庆之又不傻,明明自己最擅长的就是水战,稳稳守着黄河不好?脑子坏了才跑到河对岸来。
现在的问题是,人家不必要过来,但你必须要过去。
一时想不到良策,云郁只得让众人都退下了。
雨声哗哗的,一点一滴,都敲打在心上。
人倒霉,连天都要跟自己过不去。
也不知道这雨何时能停,这水位何时能降。云郁感觉自己的心情也跟这眼下的暴雨一般。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阿福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站在暴雨中。她此刻就在云郁的军帐外面,离他不过数十丈之遥。
多亏了韩耒带她,否则她也到不了军中。
她一直在等,等云郁跟贺兰逢春还有大臣们议事。他们议了很久,足足一个多时辰。阿福就一直站在雨里等。幸好她戴的有蓑衣斗笠,不至于淋雨,然而雨太大,还是有水渗进了衣服里。风又大,雨又冷,冻得人浑身冰冷。
她也不知道该去哪。
她知道韩烈也来了,但她没有见到。问士兵们,好像说韩烈受太原王之命督造战船去了。韩烈也辛苦,这么大雨,还在外面督造战船。
她害怕遇见皇后,故意躲在辕门后。不过她的担心有点多余,这么大的雨,皇后根本不可能出来。但她还是一直提心吊胆的。过了好久,她看到贺兰逢春、韩耒他们都出来了。
贺兰逢春脚步匆匆,也穿着蓑衣斗笠,眼睛看路,并不看两侧,显然是没心情注意那些闲杂。雨大,天又黑,其余人也没看见阿福。只有韩耒知道她在这,见她淋的跟个落汤鸡似的,有些可怜,告诉她:“帐中没人了。陛下在里头,你去吧。”
阿福拦着他:“韩将军,能不能替我通报一声陛下。”
她的声音在大雨里有些模糊不清。
韩耒叫过辕门处的一名士兵,让去帮忙通报陛下。
阿福说:“多谢将军。”
韩耒有事忙,要去安排大军在此扎营,也没空照顾她。韩耒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你好自为之。我要去了,大战在即,我也没空帮你什么。”
阿福点头:“我知道。”
士兵得了韩耒的话,进帐去通报。
“陛下,外面有一名女子求见。”
云郁站在帐前听着雨。帐外黑夜茫茫,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轰轰隆隆的水响。这么大的雨,连灯笼都不能点。帐外竹竿上挑的灯笼,都被大风吹的在雨中乱晃,仿佛在上下跳舞一般,而灯笼中的火光早灭了。值守的士兵们,标枪一般立着,动也不动,都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陛下。”
士兵见他没反应,再次道:“辕门外,有一名女子求见。”
云郁神思不属,心中惦记着眼下的战事。半晌,才收回心思。
他其实第一遍就听见了,只是无心理会。
“叫什么名字。”
士兵说:“她叫韩福儿。”
云郁听到这个名字,面上没有反应。
他脑子里是空的。
他已经快想不起这个名字到底是谁了,只觉得有点陌生。
他脑子有些不够用。他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这个名字是谁。
其实并没有过去多久,然而离开洛阳的这段日子,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对他而言,已经像是过去了很久很久。
他用自己空余的大脑,依稀回想起一点久远的往事。就好像是做过的梦一般,醒来都忘得差不多了,只能抓住一点碎片残影。对他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
他平心静气,语气凉薄道:“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