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逢春亲自出战, 率五千人猛攻河桥。然而这场仗,打的着实是艰难。
陈庆之下令死守。
伤亡惨重。
萧衍不肯增兵,对陈庆之来说本是劣势。但陈庆之向来是个果断狠辣之人, 既知断了后援,索性就豁出去了, 鼓舞众将士, 说:“而今朝廷没有给咱们派兵。咱们孤军一支, 深入敌国,而今陷入重围。一旦战败,咱们无路可退, 必死无疑。你们若是想活命, 想回家去,想再见到自己的妻儿,就给我打起精神来。打赢了这一仗, 我一定带你们回乡。”
这些士兵们,远道而来。虽说都是经历惯了流血和杀戮的, 可哪个又不是爹娘生父母养的?汉人从来都讲落叶归根, 想到有可能会战死异乡,众将士一个个都哀声哭泣。
陈庆之让军中的书吏, 发给每个士兵纸和笔,让他们留好遗书。不会写字的, 让书吏帮忙代笔。士兵们各自将自己身上贵重的财物和书信一起拿出来,交给他们最信任的将军保管。
一日下来, 死亡过千。
是夜, 陈庆之清点完了死者和伤员,重新安排好了防守,做好了明日的战斗准备。他回到帐中, 对着手边的伤亡名册还有那堆成山的一摞摞遗书,心情沉重的仿佛压着一块巨石。
打了一天,贺兰逢春撤退了。看起来似乎是自己胜了,但他心中的预感非常不好。他自从带兵以来,从没经历过这么惨重的伤亡。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样的事只有亲眼见到,亲身经历,才知道有多残酷。
这才是第一天。
接下来的战斗,让他感到巨大的压力。
他意识到,不管这一仗是胜还是败,他手下这些士兵中的大多数,都会死。
死在遥远的异乡。
无法由亲人安葬,魂魄永远回不了故土。
不论对魏国人,还是梁国人而言,这都是最可悲的事。南北两国风俗不同,但有一样,都信佛。他们相信来生,相信人死了会有魂魄。要有亲人收尸,为他们超度,这样才能转世投生。可若是死在异乡,就注定只能做孤魂野鬼,再无法投生。
他是个天生的军人。
他会打仗,会用兵,但他不懂政治。
萧衍派出这七千人北上,就已经把这些士兵们作为弃子和牺牲品。这是帝王的谋略。对于皇帝来说,七千人算什么?为了实现帝王的目的,牺牲七万人也不算多。可是作为一个军人,他得对自己的士兵负责。他自始至终只是想打胜仗,为国建功,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他从没想过要让自己的士兵全部去死。
作为一个军人,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
如果早知道这一趟北上,是注定的牺牲,他还会来吗?如果陛下早告诉他,他们的目的,从来不是征服这片中原,而只是无意义的搅局。没有为国立功的喜悦,没有军人保家卫国的光荣,没有正义。只是充当一根搅屎棍。而他们要付出的是生命。
这些士兵,是出于对他们将军的信任才愿意千里迢迢的北上,来打这样一场仗。他们相信,只要跟着自己的将军,就能打胜仗。他们怎会预料到结局会是一场全军覆没?
他无法恨萧衍,只是觉得心中的那团火苗在渐渐熄灭。
他对着帐中的一盏孤灯,一杯残留,若有所感。他手拿筷子,敲击着酒杯,跟着节奏,缓缓唱起了一首古老的军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略带沙哑的歌声,徐徐传到了帐在。守帐的士兵们听见了,不知是谁起的头,也跟着唱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士兵们都受了这歌声感染,也都纷纷跟着唱起来,一时,粗犷的歌声响彻军营。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月光映着将士们的白袍,如雪如霜。
满营悲声,仿佛是唱给自己的挽歌。
贺兰逢春一日之内,发动了五次猛攻,死伤惨重,折损过千,硬是攻不下河桥。韩烈也负了伤,胳膊中了流矢。
“太原王,这么打下去不是办法。”
韩烈按着负伤的胳膊,脸上也分不清是血还是汗:“咱们的人不熟悉水战,河上风浪太大,战船又容易摇晃。何况咱们的人比陈庆之多不了多少。他们现在是死守,这些南面来的虾兵蟹将,一个个拼了命似的。再打下去,咱们的人都要打没了。”
韩烈也是从戎多年,老于行伍的了。打了半辈子仗,就没见过这么强劲的对手。一般人打仗,即便是再不怕死的人,那也还是惜命的。没有说谁打仗就是为了送死,不要命,扛着人头就往上冲。也是要衡量敌强我弱,再决定是战是走。只有敌人害怕了开始退缩,就是歼灭对方的最好时机。
可陈庆之这帮人,估计也是知道这仗若败,必死无疑,所以一个个都卯了命似的拼杀。疯了一样,没有一个后退的。
韩烈都怕了。
贺兰逢春也是急一脸汗,见屡攻不下,气的大骂:“一群河里来的臭鱼烂虾,还摆不平了。继续攻,狗养的,我看他还能坚持几天。”
连战三日,贺兰逢春手下伤亡过半,没死的,也士气大损。
贺兰逢春平生就没打过这窝囊仗。
是夜,贺兰逢春率众来到云郁帐中,报告这几日的战况,君臣商议对策。
贺兰逢春脸色明显的有些阴郁了。
其实贺兰逢春虽然有心想撤回并州,但考虑的,也只是到万不得已才那样做。毕竟丢了洛阳,让陈庆之跟云灏占据黄河一带,养虎遗患。现在退了,来日想再夺回来,恐怕要更难。可是眼下不光他,包括他手下的一众将领,都生了退却之心,一致劝谏他,先撤回并州。贺兰逢春也怕再打下去,命都要送在这里。
贺兰逢春不好意思提撤军,感觉没面子,遂让贺兰麟帮他开口:“陛下,眼下我军将士已折损过半,士气低落,已经无力再进攻。这仗再打下去怕是要全军覆没。而今敌人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便打胜了,也是两败俱伤。臣建议先撤回并州,重新集结整顿兵马,再择日进攻洛阳。”
众臣一致赞同,其实也都想退了。
高道穆、杨逸、韩烈等人,均默默不出声。
云郁听到这个话,表情也瞬间微妙起来。
贺兰麟提起这个话头,他便预感到不秒了。他没有当众表态。他示意侍从及其他将领都退下,只留贺兰逢春在帐中。他语气温和地询问:“要撤军,也是太原王的意思吗?”
贺兰逢春还是有些怂,怕表这个态,故意推卸道:“这也是众将士的意思。”
云郁耐心道:“陈庆之已经受了重创。只要再坚持两天,就能一鼓作气夺下河桥。太原王是否是三思一下。”
贺兰逢春也是个急脾气。打这几天仗,打的是一肚子的气,忍不住冲他撒道:“你只管坐在帐中,翘着二郎腿,叫人往上冲。索性不是你去送死。这些死去的都是我的兵。我军伤亡过半,军心已经涣散,这仗怎么打?”
他气哼哼的,一双绿眼睛里带着怒意,已经破罐子破摔:“你要打你自己去上吧,我是不行了。”
云郁这人,长得秀美,性子又平易近人,言语温柔。贺兰逢春有时情绪一上头,就容易忘了身份,误把他当成个漂亮疼人的小兄弟。喜欢是真喜欢,轻视也是真轻视。
云郁如何不了解他这人?一时冷了脸。
他看着贺兰逢春这幅泼皮无赖的嘴脸,心中的厌恶简直达到了顶点。
他克制着面上的表情:“太原王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朕是皇帝,朕不能指望手下的士卒,朕还要亲自去打仗吗?”
贺兰逢春偷瞄了他一眼,见他雪白的脸上透着阴郁,那如花似玉的脸蛋,像结了一层冰似的,从头发丝都滋滋儿地在往外冒冷气,不由地心虚了一下,支吾辩解道:“臣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
云郁感觉大是受辱。这么多天的疲于奔命,东逃西蹿,受尽羞辱,犹如丧家之犬一般。而今还要被亲近大臣讥讽,说自己耍嘴皮子。
他气冲冲摘了壁上的剑:“朕现在就亲自去带兵,亲自上阵杀敌,如何!”
贺兰逢春吓的两眼一黑,意识到自己嘴蠢说错了话。赶紧冲上去,一把抱住他腰,大叫:“陛下不可!臣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陛下是万金之体,怎能冒此大险。”
“身先士卒而已。”
云郁气的脸色惨白:“朕有何可惧?”
贺兰逢春死死抱着他腰,拦个不停。使出了老牛耕地的劲儿,愣是抱也抱不住,劝也劝不住,急得肠子都要卷起来了。脸色煞白,噗通一声就往地上跪下,抱着皇帝的腿,连声请罪道:“臣鲁莽,臣愚笨!陛下切莫为臣的荒唐糊涂之语动怒,气坏了身子。”
云郁踉跄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案上。笔墨掀翻,纸张飞起,洒落了一地,墨渍染了他一身,将他素白的袍子弄的一团乌黑。他面色冰冷,失神地跌坐着,两眼雾气迷蒙,双手紧紧抠着身下的案角,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
“啊呀!”
贺兰逢春惊叫了起来,只看到他手上突然鲜血淋漓,是刚才不慎割到了。贺兰逢春吓的连滚带爬上前,去检查他的手。他抓着案角,手还紧紧握着那剑不放。贺兰逢春惶恐的心都颤起来了,大叫:“陛下快松手,这剑锋利,陛下莫伤了龙体。”
一道鲜血,顺着他的虎口蜿蜒流下来,滴滴落在地上。
贺兰逢春急的火烧眉毛,用力去掰他手,想把剑夺过来,半天又掰不开,惊慌之下,赶紧叩首。
“臣有罪。”
“臣请罪。”
“请陛下恕罪!”
贺兰逢春咚咚地连磕了十几个头,磕的额头都青了。云郁失神地坐在那,他感觉不到手上的疼,只觉得有些荒唐滑稽。堂堂皇帝,被亲近大臣当着面的讥讽,而他却只能像个猴子似的暴跳,跟臣子吵架拌嘴。简直可笑。
他扭过头,看向贺兰逢春。
这人是个勇士,脾气耿直,一点心思都藏不住。也是遇到了。换个别的人,兴许还会虚与委蛇,装一装样子。就算心里再不敬,面上总还要君令臣恭。偏偏贺兰逢春这种人,连样子都不会装,当面就敢出言不逊。
也不知道像谁,跟皇后一个德行,不愧是父女。
又或者,他已经不屑在自己面前伪饰了吗?
云郁嘴角微动,自嘲地一笑,向贺兰逢春道:“朕在你心里,还是皇上吗?恐怕早就不是了吧?”
贺兰逢春停止了磕头,讷讷不敢言。
“朕明白你的心思。”
云郁道:“如果这一仗真败给了陈庆之,你也无需再说回并州的话了。真到那一刻,朕就用现在手中的这把剑自刎。朕不挡你的路。”
贺兰逢春道:“陛下此言,让臣万分惶恐。”
他有些失望道:“当初你我崤山初见时,执手说的那些话,朕都还记得。朕本以为,你我君臣齐心,必能安定社稷,扭转乾坤。不料事到后来竟是这样的结局。朕只当是自己瞎了眼睛,看错了人。以后你也不用在朕面前自称臣了。撤吧,你们要撤都撤吧。”
他语调悲惋,贺兰逢春潸然泪下,道:“陛下说这样的话,臣经受不起。”
“你经受得起。”
云郁黯然道:“太原王是盖世的英雄,怎么会经不起朕区区几句牢骚之语。”
贺兰逢春上前捧他的手。他人漂亮,手也像是玉雕的一般,碰一下都怕玷污了。贺兰逢春泪道:“一切都是臣的罪过,陛下还是先包扎一下伤口,龙体要紧。”
“朕有那么脆弱吗?”
云郁知道他的悲痛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就跟自己的愤怒伤心不过是演出来的一样。他有点腻味这样的把戏了,叹口气,道:“你走吧,朕累了,让朕一个人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