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白天坐在船舷上, 看着河水发呆,闷闷的,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已经入秋了, 杨逸怕她着凉,解了身上披风, 替她裹上, 低声道:“去船舱里坐吧。”她摇摇头, 说:“闷。”
杨逸知道她是嫌船上闷了。
船到码头,便靠岸休憩,厨子去买鱼, 准备做鱼汤。杨逸带着她下船到岸边去走走, 看到有老妇人卖栀子花的,一个劲说:“夫人,买点栀子花吧。五文钱一束, 香的呢。”她有些犹犹豫豫地踟蹰着,因为没带钱。老妇又劝杨逸:“公子, 给夫人买一束栀子花吧。”杨逸连忙掏钱, 买了一束,仔细挑选花朵最大, 枝叶最全的。她捧着花,慢慢地走着。上了船, 一个人坐在船舷上,一边吹风, 一边捧着花轻嗅。
过了半日, 杨逸开始,渐渐地同她说话。
她不怎么答。他问十句,她顶多回一句, 回答也是轻轻的“哎”,或者“哦”。杨逸问她:“你觉得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哎。”也不说。杨逸问的多了,她只无奈说了句:“头疼。”
杨逸望着茫茫的河面:“你知道咱们这是去哪吗?”
她摇摇头。
杨逸道:“你不问问我带你去哪?”
她精神萎靡,只低道了句:“随便。”
杨逸道:“咱们不是去并州。并州是太原王的地盘,去那里,等于自投罗网。何况路途遥远,长途跋涉,怕你身子吃不消。咱们去随州,只有几日的路程,再过两日就到了。”
韩福儿说:“哦。”
杨逸往随州,是去赴职的。朝廷给他放了一个郡守的官,管一郡之地。地方不远,几日就到了。杨逸在府衙的后院腾了地方居住,阿福跟他住在一起。杨逸对外,只说是带了家眷,夫人有了身孕,身子不大好,也不怎么抛头露面。房里除了原来的婢女之外,又添了两个服侍丫鬟。
起初,她在房里闷了三天,呆呆傻坐着。杨逸知道她精神不大好,头脑有些毛病。每到吃饭的时候,杨逸便来房中提醒她,看着她吃完,再吩咐丫鬟把碗筷收走。梳头,洗澡,换衣服的事,杨逸得亲自吩咐奴婢。过了几日,她似乎好些了,慢慢会开口说话,渴了知道要水,饿了知道要吃的,冷了知道给自己加衣。白日里也不关在房里了,愿意去院子里晒晒太阳。
杨逸看了挺高兴。
虽然她坐在太阳底下,也只是发呆。
身体的病痛,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杨逸夜里,时常听到她哼哼。她也不愿意吃药,因为大夫开的对症药,多是一些活血化瘀的,她怕药吃多了,会对胎儿有损伤,只肯自己扛着。这种煎熬着实很痛苦。
不过她还是在好转。寒衣节的时候,杨逸还陪她出门,去郊外慢悠悠地走了一圈。她跟杨逸说,想买点缎子,针线,剪刀,想做小孩衣裳。
她已经很久没碰这些东西了,一直精力不济。而今渐渐又开始当起母亲。
她肚子渐渐的大了。
一直担心,不过还好,孩子并没有什么意外。略长大一点,手摸上去能感觉到有东西在动了。她自己时常摸摸肚子,确认它的健康。杨逸并不摸,只是在一旁看着发笑。
杨逸公务不忙。
该郡富庶丰饶,政气清和,前几任官员治理的很好,不过是一切照旧罢了。他平时,也从不参与那些同僚之间的应酬,无事时便在家。阿福跟他同处一室,奇怪,也并没有感到任何不便。两人各睡各的,她睡床,杨逸睡在室内的小榻。但日常起居,也没有刻意回避。出门散步的时候,杨逸总是拉着她的手,或小心翼翼搀扶着她腰。有一天,杨逸回到房间的时候,看到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看菜色,不像平常厨子做的,一问,原来是她自己下的厨。从那以后,杨逸几乎每天吃着她亲手做的饭菜。杨逸担心她身子不便,让她不必做了,她只说闲着无聊,想动一动。他的衣服不小心破了道口子,被她看见了。夜里,杨逸坐在床前,看她低着头,对着灯在那缝补。烛光照的脸蛋儿黄黄的,他突然就有些难受了。
衣服缝好了,她双手持着,来到自己面前,帮他穿上。她替他系腰带的时候,他几乎感觉她在搂抱自己了。因为身体离的那样近,她双手环着他腰。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近在咫尺。然而最终什么也没发生,她慢慢地挪动身体,又去收拾针线了。
入了冬之后,天气格外冷,她便不怎么出门了。杨逸也不爱出门,窝在房里。她有自己的事情做,成天在那裁缝啊,刺绣啊,杨逸则靠在自己榻上,捧着手炉看书,各不相扰。他不小心困的睡着了,朦朦胧胧感觉有人来到身边,替他盖上薄毯。他听到动静,几乎就能想象她的表情和姿势。看他一眼,有些不放心,慢腾腾站起身,扶着肚子来到榻前。展开薄毯给他盖上,然后收走他的手炉,慢悠悠去了。他假装无知无觉,翻身继续睡。
相处久了,她渐渐知道杨逸的一些家事。杨逸的夫人姓李,也是贵族小姐。杨逸十八岁就结婚了,跟他妻子的感情很好。不过,他夫人似乎有什么病症,一直未育。杨逸十几岁时就生下了一儿一女,是妾所出,由李氏在抚养。据说是挺疼爱的,视若己出,妻妾也很和睦,并没有什么勾心斗角的事。不过自从杨逸到洛阳做官以后,他就很少回家去了。男儿仕宦在外,就免不得常年与家人分离,算起来也有三四年未归了。这些,都是从他身边的随从、仆人口中偶然听见的。
杨逸从不谈这些,阿福也并不好管别人的闲事。只是有一夜,闲的无聊,对着灯剥核桃,嗑杏仁儿,一个喝茶,一个饮酒,她莫名问了句:“那你一个人在外,不觉得寂寞吗?”
她觉得杨逸跟他妻儿那样并不好。如果是她的话,她是断断不想跟自己的心上人分离的。她喜欢那个人,必定要天天见着他。给他做他爱吃的饭菜,嘘寒问暖,天热了给他打扇,天冷了给他添衣。看小孩儿扑到他怀里叫爹爹,被他抱起来亲吻小脸蛋。夜里的时候,被他搂在怀里,温暖又快乐。这才叫夫妻。如果夫妻不是这样,那还有什么意思啊?她是一天都忍受不了跟爱人分离的。杨逸跟他的夫人却能忍受,真想不通。
杨逸听了,只摇头笑:“人和人不一样。”
闲暇的光阴总是快如流水,迅若飞鸿。冬去春来,四月份的时候,阿福生下来了一个小小的婴儿。是个男婴,长得很健康,胖胖的,哭泣的声音格外洪亮。她欣喜的睡不着,夜夜抱着这个小东西看,勾勾他胖乎乎的小手,摸摸他的小脚,亲一亲他的小脸蛋。刚生下来的时候,还有点丑丑的,浑身皱皱巴巴,皮肤通红,头上只有几缕毛,身上也是黄黄的。她看的吓坏了,心想他爹爹长得那么好看,这小孩子怎么会这么丑啊。她愁的几天几夜睡不好,生怕他是有什么病。不过它还是吃奶,除了丑,也没哪里不好。又过了半个月,不知不觉长大,看着就漂亮一些了。身上的黄褪去,皮肤雪白,眼睛也睁大了。那模样儿,看着就隐约有了几分云郁的影子。
满月的时候,杨逸送了他一把小小的长命锁,还有一根从庙里求来的红绳。金锁儿阿福怕他乱吃,不给他戴,只小心收起来,把红绳给他系在手腕上,保佑他岁岁平安。
阿福给他取名字叫悦儿,是她在洛阳时,做梦梦见的。杨逸问,姓什么,她有些骄傲地说:“跟我姓。”
以后,这小家伙名字就叫韩悦了。
养孩子是件极辛苦的事。孩子动不动哭。饿了要哭,渴了要哭,冷了要哭,热了也要哭。白天夜里的不消停。吃起奶来又凶,咬的人痛,吃了还要拉,一不小心就尿了拉了。弄的人吃不好睡不好,还要忌口。寻常妇人,总要被折腾的疲惫不堪。偏偏她精力旺盛,一点也不嫌累。生了孩子后,她还越来越精神了。连头痛的毛病似乎都好全了,连气色都红润了许多。
杨逸很诧异,她对这孩子有如此强烈的母爱。毕竟她年纪不大,也才十几岁,自己都还是个小姑娘。而且未婚的母亲,就这么没名没分生下个孩子,将来的命运还不知道在哪,心里多少该是有些怨怼的。但是她一点看不出来,每天兴高采烈地给这小婴儿喂奶,换尿布,一点也没有愁眉苦脸的样子。这小婴儿也争气,长得身体强壮,十分健康,也不生病。杨逸拿拨浪鼓逗他,他伸手抓着那鼓上的小锤,抓的紧紧的,劲儿大极了。
她沉浸在这平凡的幸福和喜悦中,并不知道洛阳那边正在掀起巨大的波澜。云郁同贺兰逢春之间的惊涛骇浪,正在此刻,愈演愈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