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落叶

永安二年, 魏军攻克长安。萧宝夤被生擒,囚车槛送京师。

魏国境内的叛乱,至此已经大部分肃清了。然而永安二年的春天, 对云郁来说并不快乐。云文死了。这孩子一直在宫里,待在云郁身边, 朝夕相处。云郁喜欢他聪明, 亲自教他读书写字, 将他抱在膝上疼爱。哪晓得祸从天降,一日在宫中不小心落了水,感染风寒, 高烧不退, 突然便过世了。云郁只落得一场伤心。

这个八岁的孩子,有着最隆重的葬礼。遗体用最好的楠木棺椁来装盛,追封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 以封王之礼,葬入皇陵。满朝文武为之戴孝。

样子罢了。

毕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幼儿, 死了, 也没人放在心上。众人都当这只是一件小事,然而对云郁的打击很大, 接连三天都没有上朝。

他登基以来,一直勤政, 从没罢过朝。然而这次不但罢了朝,而且把自己关在太华殿的寝宫, 不接见任何大臣, 连皇后也见不到他。落英一开始不放在心上,因为在怄气,夫妻俩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直到过了两三日, 他一直没出来,落英感觉有点不对劲,硬往太华殿去探视,才知道他生病了。

落英见到他时,他躺在床上,闭眼昏睡。他在发烧,脸色绯红,看着热而且潮湿。殿中无人,她不知怎么的,看到他这幅样子,心又莫名的被勾动起来。大概因为他是睡着的,不像平日里那样,总是冷冰冰,虚情假意的样子。他此刻一脸病容,看起来脆弱、无害,甚至有几分可怜。

她从来没有恨过这么一个人。

恨的时候,恨不得他去死。她用最难听的话辱骂他,用最恶毒的誓词诅咒他。她咒他早死,浑身长疮,脚底化脓,头发和牙齿掉光,变成个人见人嫌的丑八怪。她知道他最敏感的是什么,什么话越伤他,她越说。他最讨厌听什么,她偏说什么。背地里说觉得不过瘾,她还要当面说。她好像就是要刺激他,让他生气。越是看到他痛苦,她越觉得解恨,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更恨他的人了。

可是他只要稍稍柔软一点,对她露出一点好脸色,做出一点喜欢的表示,她又会忍不住心怀荡漾。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的爱和恨,好像就只是在一瞬之间。心情微妙地发生变化,在一个跷跷板上,不停地来回。

她心有点虚。她将侍从打发走了,悄悄坐在床边,伸手抚摸她的额头。她觉得自己并不是母老虎。她也是个女孩子,她也有温柔的。只是通常,无处施展。因为他对自己总是不满、指责。他总是板着脸,说自己的这不好、那不好,好像自己在他心里一无是处。都是放屁!落英心想,男人都是那样儿。他心里有别人,看别人是朵花,所以看自己不顺眼,处处挑自己的刺。自己对他再好,再喜欢他,他也瞎了眼睛看不到。

现在这样就很好,他乖乖地躺在这,看起来就没那么可恨了。不会对她冷言冷语,也不会看不起她。

他在发烧,额头滚烫。落英让人送了清水来,将帕子在铜盆里浸湿了,轻轻替他擦拭着额头,脖子。她好像在摆弄一件艺术品,小心地擦拭瓷器表面的灰尘那样擦拭他的脸。他病的昏昏沉沉的,梦里说胡话,落英皱着眉头,生怕他嘴里会喊出别的女人的名字,结果他叫的却是贺兰逢春。

简直是诡异,他一个大男人做梦,叫的居然是老丈人的名字。落英听着很不舒服,故意推了推他,想将他弄醒。他被打断了梦,半天不再发出声音。然而过不久,又被魇住。落英推了好几次,才将他推醒。他睁开眼睛,恍惚怔怔地看着她。

她就坐在床边,离他近在咫尺的地方。圆洁的面庞,清秀的下颌,梳着简单的发髻,淡雅的鹅黄色的衣裙。她嘴里在说什么,他听不见,只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倩影,在自己身侧,言语温柔,举止关切,那感觉依稀有点熟悉,好像梦里一般。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她的面颊。

那是落英唯一一次,从他目光中看到爱意。隐秘的、微弱的,像萤火虫的光。她甚至说不出来他眼中看到的人究竟是自己,还是别人。她和他对视着,几乎不敢动。好像在等待什么意外发生。可惜非常的短暂。

他很快收回手,昏昏沉沉又睡去了。

云郁这场病持续了一个多月。

他是心病。

自幼父亲的死,便在他心里种下了阴霾。但他总归想得开,觉得那只是一个意外。总有人还活着,总有人活的好好的。比如他们兄弟姊妹。然而随着大哥和母亲相继离世,他便开始有种不祥的预感。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厄运缠上了,否则,怎么会亲人一个个死去。不是死于非命,便是青春夭折?母亲离世的时候,才三十多岁。他和两个兄弟互相安慰,发誓要好好的活,把爹娘缺的寿数,都活出来,把爹娘失去的,都补回来。

直到仅剩的两个兄弟在河阴惨遭屠戮,他的心裂了一个大缝,被鬼魅一样的恐惧盛满了。他怀疑自己生来不祥,总担心这死亡总有一天落到自己头上。他后来见到云文,这孩子聪明乖巧,脸上有阳光,充满健康的生命力。占卜的说,这孩子长大了会有出息,会长寿。他喜欢云文。他看着云文,便觉得厄运离他远了一些了。直到云文也意外夭折,他的精神再也支撑不住了。他记得云文那天落了水,夜里发高烧。他压根没想过这孩子会死。他在床边陪他,云文还眼巴巴地看着他,说:“陛下,等我病好了,我想你带我去打猎、放风筝。你还要教我学孟子。”他点点头,发型了他的要求。云文脸上露出笑容。然而第二天他就死了。云郁忍着悲痛,料理他的丧事。那天下了朝,他回到寝殿,突然感觉一记沉重的压力,朝周身袭来。他四肢疲倦,浑身每个骨头缝里都感到了疼。他没法做事,脑子里嗡嗡响。他思维停滞,感觉一片混乱,忽然想不起今天的日历,想不起要做什么,还有接下来的安排。他以为自己是太累了,便上床休息,然而一闭上眼,全都是噩梦,梦里全都是死亡。醒来后,他浑身剧痛。他强撑着下床,穿衣梳洗,清醒头脑,想处理一下政务。然而一看到那奏疏和公文上密密麻麻的字,头又开始嗡嗡的响。他发现每一个字都好像变得不认识了。即便他努力地集中精神,认出这些字,然而连在一起,也想不起是什么意思。脑子像生了锈,好像二十多年来的知识完全被掏空了。他想落笔,写字的时候手在颤,他写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落笔弯弯扭扭。

他病倒了。

他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过了几日,高烧退去,他开始下床,努力恢复之前的工作。但是状态已经大不如前。

他连跟皇后吵架和置气的心情都没有了。

莒犁知道他生病,倒是时常进宫来看他。她坐在床边,拉着他手,隐隐约约说了些很担忧的话。他的身体状况很不好,让她想到了大哥。当年大哥也是这样突然病重,二十六岁就死了的,都说是抑郁而终。

面对她的担忧,云郁只是努力笑了笑,反握着她手,轻轻说了句:“放心。”

她不知怎么的,十分悲伤。双手捂着脸,莫名嚎啕大哭了出来。

云郁看她哭的伤心,轻轻伸手去拉她的胳膊,抚摸她脸颊,替她擦拭眼泪。莒犁扭头,脸靠在他肩上,泪流不止。云郁伸手搂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过段日子就好了。”

莒犁的彷徨,不光是因为弟弟的病,还因为她和驸马萧赞的关系。萧宝夤被押送至洛阳后,直接下了大狱。云郁身体不适,没有见他,只是交给六部和宗正司去审理定罪,很快定了死罪。对这个结果,朝臣几乎都无异议。驸马萧赞却心绪不宁。白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日几乎只吃一餐。莒犁去看他,只见他一个人在那弹琴,或是纸上写些什么。

他饮食不振,瘦了很多,精神很不好,眼神总是疲倦。莒犁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只摇头不说,笑的很勉强。莒犁好几次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没人,枕边是空的。

莒犁隐约猜到他的心事。

萧宝夤是他叔叔。

他们叔侄二人,同为齐国人,亡国之后,飘零异乡,仕宦魏国。同是寄人篱下,多少酸甜苦辣。这些年全靠他叔叔照顾。其中的血缘亲情,并不比莒犁跟云郁之间少。萧宝夤被杀,他大概觉得兔死狐悲了。

莒犁以为他会向自己求情,让自己在云郁面前说话,放过萧宝夤。然而此事,萧赞始终一言不发,一直到萧宝夤斩首东市。那天夜里,萧赞没有回房,没有跟她说一句话,而是一个人在书房里,醉了一夜的酒。她不放心,在书房外敲门,问他,把门板都要敲烂了,他始终不理会。

莒犁一夜没睡,次日总算打开书房门,只见他醉醺醺躺在床上,满屋狼藉。她从他的书案上,翻到了一张字迹凌乱诗稿,是一首杂诗。

《悲落叶》

这首诗,辗转到了云郁手中。云郁在病床上展开细读。

悲落叶,联翩下重叠。

重叠落且飞,从横去不归。

长枝交荫昔何密,黄鸟关关动相失。五晨六旦已飒黄。

乍逐惊风举,高下任飘飏。

悲落叶,落叶何时还?

夙昔共根本,无复一相关。

各随灰土去,高枝难重攀。

“夙昔共根本,无复一相关。”云郁暗暗咂摸这句诗意,只觉得一阵悲从中来。再想那后一句,“各随灰土去,高枝难重攀。”总觉得像是一句谶言。

他将这两句诗念给莒犁。莒犁听了,只有点愣神。

“陛下怎么知道这句诗……”

云郁无奈叹口了气,道:“驸马的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眼里。有人向朕检举,说驸马图谋不轨。写了一首反诗。连诗,带检举的奏章,都递到朕的面前了。告诉他,留点心吧。”

对萧赞而言,他跟萧宝夤,就像是同一棵树上的叶子。曾经共此根本,然而随着秋风起,黄叶凋零,都纷纷落下了,再无半点相关。各自化为灰土。落下的叶子,也再不可能回到枝头。云郁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他的兄弟亲朋们,也已经跟树上的叶子一样纷纷凋落了。他兴许落的晚一些,可又有哪片叶子能扛得过寒冬?早晚都会落的。想来,只觉无限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