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韬光严防着太原王一离开洛阳, 云郁会搞什么小动作。但云郁那边并没什么明显的动作,反而把心思放在治理黄河水患,还有铸造新币上。
黄河年年泛滥, 年年水患,死伤无数人命, 淹没下游不少农田, 造成州郡饥荒。朝廷心思放在战事上, 无暇理会这些,任之由之。而今总算腾出工夫。其实他登基这两年里,除了打仗, 也一直在关心这件事, 派了亲信的官员去沿线实地勘察,巡访,拿到情况, 拟定方案。许多个日夜不眠不休,总算是拟定了一份完善的方案, 现在终于有精力付诸实施。
治理黄河, 无非就是疏浚堵塞的河道,修建堤坝。说着简单, 然而关系到钱,还有用人。他派高道穆主持此事, 仍不放心,甚至亲自离京, 微服巡访, 监督工程去了。是五月,马上就要到汛期了。要赶在汛期前,所有的防洪工程完工, 今年绝不能再出现河水冲毁农田城郭,百姓流离失所的事。否则又是饥民,又是造反。
五月二十四日的时候,帝驾至了随州。随州也是治理水患的要地,需要在此地修建工程。杨逸亲自陪他到堤坝上看了两日,事情结束后,杨逸主动提起,难为情似的笑笑:“陛下要不要去郡衙看看。”
云郁明白他的意思,韩福儿在郡衙。
他有些犹豫,不肯去。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人,只觉得见了面会很难堪。杨逸低声劝他,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去看看吧。”
他听到夫妻两个字,觉得很奇怪。他觉得他跟韩福儿,算不得什么夫妻。他怀着一种古怪的好奇,想看看那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换了便服,带着少量随从,跟杨逸去了郡衙。进了院门,远远只看见丫鬟在洒扫庭除,还有花儿匠在修剪园中花木。有个五六岁的小儿,穿的红袄儿,一颠一颠地从门内跑出来,嘴里叫着:“爹、娘。”墩墩地直奔向他。他眼睛不自主地跟着那小儿走,差点都要答应一声,受宠若惊地伸出手去抱了。却见那小儿从身边跑过去,冲到那花匠身边,抱着花匠的腿叫了声:“爹爹!”
他一阵懊恼,尴尬地收回了半空中的手,同时想起,韩福儿是去年才有的身孕,孩子才刚生呢,哪有这么大。居然一瞬间糊涂了。
幸好没人注意。
杨逸问丫鬟:“夫人在吗?”
丫鬟恭敬道:“夫人在房里午睡呢。”
杨逸陪着他进屋。
屋子的陈设倒是精巧,收拾的十分整洁干净,一眼望去亮堂堂的。隔着帷幕,隐约看到里头床上有人。婴儿的吮奶声,还有熟悉的声音。是她的声音,正在哄小孩儿吃奶。
他突然感觉浑身不自在,几乎想夺路而逃了,或者挖个地洞跳进去不出来。
杨逸不好意思进去,叫丫鬟去告诉阿福,让她出来。然而很快,里头传出来抱怨声:“我走不开,他怎么不进来?”杨逸尴尬地笑,在帘外叫了一声:“你出来吧。”片刻,她一边整衣一边出来了,见到云郁,整个人愣住。
她脸瞬间绯红了。
脸上火辣辣的。她一直觉得对这个人已经释怀了,没那么在意了。即便再见面,也会从容相对。然而心一激荡,血涌上头,身体本能的反应还是瞬间出卖了她。她简直恨这爱发热的脸皮。
她一时尴尬的,两手不知道该往哪放。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做,却总感觉见不得人一般。她求助似地看着杨逸,又意识到他和杨逸离得很近。心又下意识地退缩了一些。杨逸冲她笑了笑:“我有事先去了,你们慢慢坐着聊吧。”说着便转身出去了。
她根本不敢面对眼前这个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恨他,只是觉得很尴尬,很难堪。她本能地想跟杨逸一起走,可是孩子还在屋里,她又走不掉。正难为情的手脚蜷缩,孩子的哭声解救了她。
她赶紧回到床边去,抱着婴儿拍哄。
云郁站在帘外,心中的赧然不比她少。
他没进去,只在外面,听她咕咕哝哝地哄着宝宝。婴儿一直哭,她一直没停。他在婴儿的哭声中走了一会神,心不在焉,脑子里想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没吭声,阿福一直以为他没趣儿走了。哄得悦儿睡着,她轻轻将宝宝放在软枕头上,用小毯将他肚子搭了,这才回帘子外去。
云郁背对着帘子,面朝着门外立着,听到她的脚步声,他轻轻回过了头。
他眼神温柔中,带着一点戒备和疏离。仿佛有点怕她似的。
阿福在刚才哄悦儿睡觉的时间里,已经心情稍稍平静了些。脸上的热也消褪了。她竭力克服着难堪,冲他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微笑。
“你吃了吗?”
他大概没料到她会问这个,有些没听清,愣愣的:“什么?”
阿福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尽力寒暄:“你吃了饭没有?”
云郁讪讪地说:“哦。”还是没反应过来该怎么回答。她却以为他是饿着肚子,不好意思开口,赧然道:“你坐这,等一会,我去给你弄去。”
她甩着手出去了。
云郁继续在这,一个人孤独地等待。她一直没回来,他有些不安,几乎怀疑她偷偷地躲开,不会再回来了。正心中焦虑,她回来了,从托盘中捧出一只小碗,碗里装着红糖水做的小凉鱼儿。豆粉做的凉鱼儿,滑溜溜,亮晶晶的,浸在糖水里,上面撒着杏仁、葡萄干。他端着碗,尝了一口,突然一瞬间满心酸涩。
他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然而那一瞬间,眼泪差点下来。
他低着眼,不抬头,专注地吃那碗小凉鱼儿,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目光粘在他身上,追着他一举一动,仿佛要随他而去,动作却疏远地和他保持着距离,好像他是个火蝎子,挨近了一点就要挨蛰似的。
“好吃吗?”
她望着他,笑的有几分忐忑不安的意味。
他含糊地点头,表情还是紧绷绷的。
“那你多吃点儿。”
她小心翼翼地,又从食盒里拿出两样点心,轻轻往他面前推了推:“还有别的。”
他摇摇头:“不饿。”
“哦……”
她干笑着,感觉自己太过殷勤了,觉得有些臊皮。
她看到他头发有一缕,被什么东西勾乱了。她下意识地想拿梳子给他梳一下,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她笑笑着,又想提醒他一下,不好意思开口,还是算了。她忍着想在他头发上给他弄一下的欲望,又不小心看到他靴子。他靴子有点脏,靴边子上粘着泥,应该是在泥泞的地方踩过。她转身去拿了一双木屐来,放在离他脚边不远的地方,讪讪笑道:“你把鞋换了呀。”
云郁有些慌,脚收了收,道:“不用了,我一会就走。”
她笑说:“哦。”
云郁道:“我只是经过这,顺路来看看。”
他说:“你最近好不好?”
阿福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挺好的。”
她问:“你呢?”
他点头:“也挺好。”
然后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目光有些微微不舍:“你什么时候走?”
他说:“一会就走。”
她又说:“哦……”声音越来越低了,但还是笑。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下意识地去打量窗外。好像着急要走的样子。
“又要下雨了……”
她跟着他的目光,也看窗外。外头日光明亮亮的,并没有乌云,但确实听到有沙沙的雨声。她去关窗,回来笑说:“这天气真奇怪。东边日出西边雨。没事儿,一会就停了。”
他抿着嘴没说话。
她迟疑了一下,讪讪笑道:“你要不要看看他。”
他有些愣神:“看什么?”
她说:“宝宝。”
他吓得一激灵,赶紧摇头:“不了。”
他心生畏惧,心跳不安,喃喃说道:“不了。我马上就走了。”
她有些失落的眼神,但仍强颜欢笑,低声劝他说:“看看吧,不碍事的。”
他想阻止她,还没得及开口,她已经自顾自进了帘后。不一会,小心翼翼地抱着个小襁褓出来。他犹自不敢靠近,只想把自己躲起来。她却执意抱着小婴儿到他面前,笑说:“你看一眼它,不用怕的。没事儿。”
她看起来没有丝毫嫌怨,柔声安慰他,凑到他身边。他鼓起勇气,看向这小婴儿,目光顿时就被吸引住了。他头一次看这么小的小孩,肉嘟嘟的,粉嫩嫩的,胳膊腿儿,就像小嫩藕一般。它闭着眼睛睡觉呢,嘴巴还一叭一叭的,脸蛋儿嫩的像水豆腐。
云郁看呆了。
阿福说:“他是男孩儿。”
他愣愣地说:“哦。”
她笑,问:“你要不要抱他一下?”
他有些讪讪不好意思,她笑安慰说:“没事的,你抱抱他呀。”
他感觉自己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大猩猩一样,简直不知道该什么伸手。他两只手齐上,接过婴儿,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它看,生怕眨眼睛会少看了它一眼。她笑说:“你别这样抱。”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不安地看着她。她笑:“你的手反了。你这样抱,手顺过来,不然抱着累的。”他哦哦应着,小心把手调过来。小婴儿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像只小猪一样,他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
阿福看他满脸好奇,伸手去拉婴儿的小手。睡梦中的小婴儿感觉有人在触碰它,小手张开,紧紧攥住了他的一根手指。他扭头,惊惶地笑看了她一眼,以为自己吵醒小宝宝了。她笑说:“没事儿,它睡着呢。”他这才安心地低下头,在小婴儿的脸上亲了一下。
他眼睛有点发红,眼眶湿润,有泪珠猝不及防滚落下来。他赶紧抬了袖子掩饰,转身背对她,使劲眨了眨眼,屏住呼吸,拼命克制住了。她并没有看见,只是笑着,说:“他身体很好,能吃能睡,晚上也不闹。这么久,还从来没生过病呢。”
他笑。
阿福笑说:“你不用担心他,我会把他照顾的很好的。”
云郁抱着婴儿,听她在一旁说说笑笑的。他往榻上坐下,她将木屐拾过来,要替他脱脚上的脏靴,说:“换一下吧。”他想收回脚,但还是拒绝不了她的好意,只红着脸受了。
她的动作并不带一点卑微。不是讨好,好像只是单纯的待他好,见不得他身上有脏东西。他有时候简直不明白,她对自己爱意从何而来。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值得爱的人,也回报不起她的爱。可她就是这样莫名的待他好,总是表现得很着迷、很喜欢他的样子,仿佛不论他做了什么坏事和错事,她还是对他好,不会恨他,不会怪他。不论何时回过头,都会给他拥抱。不论怎么隔阂,还是跟刚认识那样,不会做任何伤害他的事。
他心里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对自己更好了。他也知道,他此生遇不到另一个韩福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