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平乐康宁

当夜的宫宴, 贺兰逢春没有参加。

贺兰逢春回京第后一次进宫的机会,被错过了。

皇后似乎也察觉到了点什么,晚上的时候, 跟他问起:“你和爹爹到底怎么了?”

云郁脱衣服的手停了一瞬:“你听说什么了?”

落英道:“连大街上的乞丐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么。”

云郁有些黯然地坐在床上, 半天不说话。

落英伸手握着他手, 难得地有些低声下气, 说:“我知道,我爹爹性子耿直,有时候做事惹你生气。可他毕竟是我爹爹, 是你的岳父。你不要往心里去。他没坏心的。”

皇后似乎, 跟她的父亲和丈夫不是活在同一个世界。天下人都知道皇帝和太原王是要命的死敌。贺兰逢春杀了云郁的亲兄弟,杀了无数皇室宗亲,还有大臣官员, 而今野心勃勃觊觎皇位。云郁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心想除掉这个眼中钉。但皇后, 不知是涉世未深, 心思太单纯,还是因为在跟情敌的斗争中取得完胜, 加之有了身孕,对自己的处境太过乐观。她对眼下这一切, 仿佛没有体会似的。那些老掉牙的流言,她三年前刚做皇后时就听过了, 并不新鲜。她觉得这两个人, 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是她父亲,总不至于当真杀了对方。以至于她说出来的话, 听在常人耳朵里,有点可笑。

她很不幸。因为她即便想明白这些道理,她也无可奈何。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并非女中豪杰。在自己丈夫,和父亲中,选择谁生谁死,她没有那样大的心胸。所以她只能自欺欺人。她另一点不幸是因为,她最引以为傲的父亲和丈夫,见了她都是撒谎,没一个人肯对她说真话。

云郁道:“你说想太原王,所以我便下旨,诏他进京。谁想太原王大张旗鼓,带了兵马来,一副要向我问罪的架势。我何曾有什么心了,不过是想让他看看外孙,可太原王如此不信任我,弄的这样人心惶惶。”

落英道:“回头我会找爹爹,劝一劝他的。爹爹他是多心了。”

云郁道:“我倒没什么。我明白太原王的忠心,可朝臣们指不定会怎么想。朝廷有明令,外将不得在洛阳驻军。太原王而今将大军驻扎在洛阳城,朝野必定议论声四起。”

落英听了,也对贺兰逢春十分不满。

皇后诏太原王进宫,想跟她父亲说说话。贺兰逢春心存疑虑,不愿见她,只让妻子北乡公主进宫一趟。皇后见了北乡公主,责备道:“父亲到底要做什么?无事生非,没有朝廷的诏命,大张旗鼓带兵进京,别人都在谣传,说他是来弑君的了。”

北乡公主听皇后如此责问,心中不免有些起疑。难道皇帝并没有清君侧的意思,只是自己揣测过度?此时局面僵持了,她不得不站出来,替丈夫开脱,说:“皇后言重了。太原王入京,也是为了来看外孙。”

皇后道:“让父母亲进京来看外孙,是我让的。父亲来便来,为什么带着兵马来?明知道洛阳是京师重地,外将不得驻军。他这不是在威胁陛下,让陛下难堪吗?”

这件事,的确是贺兰逢春不占理。至少在名分上,皇帝是皇帝,臣子是臣子。皇帝可以诏臣子进京,皇帝可以要求臣子做任何事,臣子未得诏命,却擅自兴兵,意同造反。北乡公主为避罪责,只将事情往贺兰韬光身上推。皇后听了骂道:“贺兰韬光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这人嘴里有一句真话吗?他在朝中,处处挑拨陛下和太原王之间的关系,他就是居心不良。”

北乡公主到底是个有见识的女人,也并没有被皇后吓到,只说:“皇后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而今来都来了,总不能又这样打道回去。太原王这次来,是为了立太子施威。这才是要事,太原王怕节外生枝。”

皇后听了此话,才始知她父亲的苦心,拉着北乡公主的手,说:“你去告诉爹爹,他带兵来洛阳的事,我会跟陛下解释的。可是朝野对他议论声很大,让他收敛着些。”

北乡公主回了府,将这话转告贺兰逢春。

贺兰逢春素来觉得他这个女儿蠢,但这会,他又莫名相信皇后的话了,觉得可能是自己误听了谣言。

此时此刻,他见了另一个人,陈留王云宽。

他另一个小女儿的丈夫,也是他的女婿。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性子温文而乖巧,看起来有些孱弱。对贺兰逢春是恭敬之至,每每见了他,便是一副胆战心惊,不胜惶恐的样子。在皇后确知有孕之前,贺兰逢春曾想过,要改立他为帝。贺兰逢春知道陈留王是云郁的亲侄子,跟皇帝亲近,遂叫他过来,想试探他云郁的意思。陈留王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问,只摇头三不知。

贺兰逢春渐渐打消了疑虑。

他也懒得顾虑那么多了。管那传言真假,不论如何,他现在大军驻在洛阳,云郁没胆子动他。他决定熬一熬,静观其变,等皇子出生。

形势发生了变化,现在不止是杀贺兰逢春的事,还有洛阳驻扎的这五千契胡兵。要动手更难了。

杀,还是不杀。

云郁这边,陷入了犹豫。

但他还是决定,杀。

已经打草惊蛇了,不能再等。贺兰逢春带兵进京,君臣实际已经撕破脸了。贺兰逢春现在没动手,只是在等皇后生产。一旦皇后生子,贺兰逢春有了凭仗,很可能就会生废立之心。

他知道这么做的结果,很有可能是玉石俱焚。

他感觉浑身的血,都因为这个念头,而有点沸腾起来了。他等这一天等了三年,他忍耐了三年。他将温子昇诏来殿中,并让侍从取来酒。这是他生平头一次饮酒。从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被毒酒毒死的那天起,他就内心深深憎恶这个东西。然而这天他拿起酒,一个人饮了一整壶。他的脸因为酒而变得绯红,但他并未醉,他有些不自信地问温子昇:“你说古往今来,有成功杀死权臣的皇帝吗?”

温子昇垂手低头,恭敬地站在御案下,告诉他:“没有。”

云郁面色通红地端坐着:“你给朕说说。”

温子昇道:“汉宣帝时,霍光是权臣。但汉宣帝杀不了他。可是汉宣帝年轻,霍光年纪大了。所以汉宣帝一直等,等到霍光死后,汉宣帝才以霍光谋反为由,将其满门抄斩。这算是最成功的了。”

云郁道:“还有呢?”

温子昇说:“汉献帝也没能杀了曹操,一生都在曹操的掌控中,总算是苟全性命,却也受尽了窝囊。”

“还有呢?”

“还有高贵乡公曹髦,他是曹魏的皇帝。司马昭专权,曹髦为了要杀死司马昭,亲自带着五百侍卫杀出皇宫。还未跨出宫门,就被亲司马昭的大臣所杀。血溅宫廷。”

云郁听了沉默不言。

汉书、三国志,晋书,他翻了不下一百遍了,倒背如流。

“你是说,朕会学高贵乡公。”

他面无表情,说:“朕宁做高贵乡公死,不做汉献帝生。”

温子昇回说:“陛下是陛下,既不是高贵乡公,也不是汉献帝,更不是汉宣帝。太原王也不是霍光,不是曹操,更不是司马昭。时异势易,不可同日而语。”

云郁道:“你说的对。”

他做好了一切筹划,确保每一个环节不露破绽。杀人的地方,定在明光殿。亲自挑选了几十个死士,每一个都信得过,绝不会泄密。他事先拟好了几道诏书。贺兰逢春身边的那五千契胡兵,是心腹大患,一旦贺兰逢春被杀的消息传出宫,这些人很有可能会立刻造反。他准备了赦书,安抚这些人。赦书要在不早不晚的时候送出宫,太早,等于是泄密,太晚,局势会有变。贺兰韬光不能死,贺兰逢春死了,契胡兵立马会乱。这些人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一旦乱起来,会不可收拾。需要有个人暂时稳住这些人。

河北的贺兰澄明,长安的贺兰乐律,也要下诏安抚,不能让他们趁机造反。

禁卫军要做好准备,等贺兰逢春一进宫,宫门就要立时戒严,做好作战的准备。但要密,内紧外松,绝不能让贺兰逢春事先得到风声。

他将萧赞打发出京,仍让他回齐州任职,并将公主带出京。

陈留王云宽,他不太担心。云宽毕竟是贺兰逢春的女婿,而且不太参与政事,不涉及什么利害关系。什么都不知道,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还有云祁的一儿一女,年纪还小。他能做的,只能是让他们远离自己,不要牵扯进来,但有意外,尽量不受连累罢了。

做好了这一切,他最后,给杨逸写了一封信。

他担心自己会遭遇不测。对接下来的命运,他实在不敢抱希望。他自认为不亏欠任何人,唯一愧对的,只有韩福儿。他告诉杨逸,但发生什么变故,不论是贺兰逢春身死,还是自己身死,都送她去青州,让她回到韩烈身边去,并随信附了一枚印章。那是一枚和田羊脂玉,上面刻的是平乐康宁四字,是他的私印。天下人没人见过这枚印,但都见过印上的字,因为朝廷所有的圣旨、诏命和公文上,除了既寿永昌的印字外,都会加盖这个小印。平乐二字暗含他曾经的封号,康宁的宁,则取自他的字。几乎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字,所以有些陌生。四个字合在一起有吉祥的寓意,所以被他用来做印。

他将这枚印用纸包着,让杨逸转交给韩福儿。